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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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郊外的垃圾山 |
现在偶尔见到旧的饼干桶会倍感亲切,那曾是我的存钱罐。小学还没毕业呢,读了一本地摊文学《亿万富翁发迹史》,立志当个有钱人,要将硕大的饼干桶填满!一分,五分,一毛两毛的纸币,隔段时间打开来看,像望向水井底,看不清楚,没有尽头,于是换玻璃罐子,肉眼可见比较有成就感。只是到最后也没填满过,总为了什么打开,砸碎,什么原因和买了什么,现在也都记不起。
为了存钱,几个小伙伴有空就在马路边流连,捡汽水瓶,废报纸,旧电线。也去垃圾场,一群老师的孩子,校长公子,主任公子,未来教育局长公子,拿树枝这里戳那里挑,完了手里攥着铁皮罐去废品站换钱,理直气壮,满脸自豪与希望。换回来的钱扔去罐子里,父母们也表扬,现在的家长应该很难鼓励孩子这么做了。当时深圳正是高速发展时期,很多厂房后巷里堆着用不完的胶纸,包装袋,贴纸。贴纸拿回去贴书包,笔记本,课本,铅笔盒,写上班级姓名,抬头是“XXX玩具制作有限公司”的字样。垃圾堆里不光只有废品,有两回走了运,在塑料零件中翻出钱,一次十元一次百元,几个孩子拿着钱恶狠狠地吃了好几天零食。
废品收购站在学校外,校门口出去左转,沿河边走,有时我的班主任骑车买菜经过,会问我今天收成如何。两毛钱!我又举起手里的汽水罐,还有这些!收废品的人接过汽水罐,啪地一声踩扁,是当天最好的娱乐。我们自己不那样做,因为三五个干瘪的汽水罐当然不如三五个保持形状的汽水罐更有卖相——它们仍保有色彩,橘色,蓝色,红色,一脚下去,色彩没有了,只留下灰白色的底面。拿到货,收废品的人会拎起来抖动,翻看,一开始不懂,回去问母亲,她说那些不老实的人会在报纸里加石头沙子,或泡水,增加重量,换更多的钱——真是既可耻又醒目的做法!主任公子说我们在汽水罐里也加料吧!加什么呢?想了半天,说不如买口香糖回来吃,完了把香口胶粘在罐子里。未来教育局长公子跳起来说那不成,一只罐子就两分钱,一包香口胶要八毛呢!亏了!
现在收废品的人坐在小区门口,每个人镇守一块地盘,有次看一对男女吵起来,互相扯着衣服叫骂,都说对方抢客人,惊动了警察和各自亲戚。跑来劝架的女子我认得,就住在小区里,那个收废品的女人是她母亲——原来这行当对她不是事业,而是一种消遣。我是男方的老主顾,每半年一次,清理堆在柜子后面的空矿泉水瓶子。他已经有经验了,每次带五个麻袋上来,一边掏瓶子一边自言自语,现在收废品越来越不赚钱,一个才XX钱,十个才XX钱。我从不认真去听数字,反正最后不超过十五元,买本杂志刚刚好。变废为宝是以量取胜的项目。去印度的时候发现垃圾是所有游荡生物的救济站,牛,狗,猪(没人吃它们,放养,养出一身长毛,野猪一般),乌鸦,鸽子,都在垃圾堆里找食物。一开始还有疑问,牛不是圣物么?为什么沦落至此。后来明白了,神圣的生物有不被屠宰的特权,却也失去被人类圈养的可能,需要自力更生。我曾看过几头黑牛围着一只燃烧的垃圾桶,好像等待一顿烧烤大餐。还有一次,在加油站休息,我下车做伸展运动,身边的黄牛用十分钟时间斯里慢条地将一只纸皮箱咀嚼干净。
陈医生翻唱卢巧音的《垃圾》,歌词说,“被世界遗弃不可怕,喜欢你有时还可怕”,新世纪的爱情已经低过尘埃,以前用八个中文字就能诠释《爱到发狂》,现在烂成泥也得不到,时代精神的改变可见一斑。何勇唱过“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垃圾场”,也没错,周围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在一点点作废当中。在去新德里的路上看到“著名景点”垃圾山,垃圾堆成一座山并不震撼,但无数只飞鹰盘旋半空,同样也靠垃圾活下去,就真是让我心酸——这哪里还有鹰的尊严?还好,人可以靠垃圾活出新的格局。现在垃圾回收分类概念正在普及,关注垃圾,既是眼前路,也是人类警觉自己的身后身。
原文刊登在2015年4月20日《精品购物指南》都会版第68页:http://e.lifestyle.com.cn/default.aspx?magazine=2730&issue=1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