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扇图

      你要细说起来，那会儿阿夏的小曲儿唱的算是不赖的，就是有些来路不正，左不过是从哪搜罗来的一些不上道儿的歌儿。我说：你能不能换个别的？他满不在乎的问我：怎么着？嫌我媚俗啦，咱打小撒尿和泥到这会儿你刚知道我媚俗呀，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你丫那叫媚雅懂吗，比我强不到哪儿去。他自顾自的一边哼哼，在捯气儿的间歇对我说：再说了，谁让你听来。说完就是烟花三月里一个巨大的喷嚏跟岁后我肆无忌惮的大笑生交织着一直向三月里头远方的时空去了。对，是烟花三月，杨絮柳絮一块儿飞，风不是吹，简直就是刮，那些平时捉摸不定的柳絮，被大风一刮，就跟开了外挂一样，直且迅速且有目标的在你眼前相互穿梭成大白天里横七竖八的流星雨。或者再直观点就是火星子乱迸那劲儿。
      原本上午阿夏叫我出来我就没答应，一个是我就不怎么爱动，二一个就是这风和柳絮子，他内头儿兴高采烈跟我讲：蛮子！告你一好消息，你瞅瞅窗户外头，天儿真他妈的好。我带你玩去吧。我说我不去，这风怪大的，满世界的毛毛往人鼻孔里钻，痒痒。他说活笨死你，你傻呀，就不会拿手捂着点儿？我说那我要出去还用你带啊，我自己，又不是没有腿没有脚。这么一比下来，就可以看出来他，是爱动的。我是爱静的，但是他吧不光爱动也爱静，横竖就是什么都爱。比如他除了满世界出去撒欢儿，还画的一手好画。我毕业那年夏天，亲眼见他白描的一幅《琴棋书画婴戏图》，其中最左边一个弹琴的小孩儿，穿的是两层衣服，里头是那种绫罗绸缎，外头是一层纱，想想，阿夏光拿笔墨不加色彩就能在纸上画出来这种效果，你不能说他炉火纯青起码是已然入了门儿，开了窍儿，钻了套儿，上了道儿，那比一般人强多了吧。他嘴上说你爱去不去。其实阿夏这人吧，经常是说一套做一套，他上午不是跟你说你爱去不去吗，他下午出去耍就过来喊你，拉你，拽着你，让你跟他出去，反正他管你爱去不去。
      晚饭时我妈问我：阿夏不是要过来叫你下午去玩吗，怎么没见着人？我说我哪知道啊，还有您往后别阿夏阿夏的喊人家。我妈问我那我喊他什么？打小都是这么喊的。我妈还以为他要来，下午做了他喜欢吃的槐花儿小团子，就是洗干净的槐花儿跟面和的碎碎的搁火上蒸，完了拿葱油鸡蛋那么一炒，就着洋山药的小咸菜丝儿，那么吃别提多滋润啦。吃完了再来一碗小米粥，简直神了，就拿阿夏来说吧，他一见了我妈妈做的这个饭就走不动道儿了，你打都打不走。阿夏虽然没正经，但是我们家除了我都喜欢他的，他一惯能说会道哄我妈开心，还有就是假勤快，当着我妈妈就抢着干活儿，我妈一走就抢着把活儿都推给我。本来以为他要来，然后又没来，我妈就听不到阿夏对她老人家的奉承有些失望，嘴上依旧是说着：你说做这么多，可咋整啊。你说。我说：我，我弟，我爸，还有您哪个不是餐饮健将啊，这么点子晚饭就把您愁成这样，再说就算吃剩下了，这天气搁明儿再吃也馊不了。您要是非想着阿夏了，给他打个电话，不完了？我妈许是就等着这句话让我说，于是马上赞同说：对呀哈，那你别愣着了，快打啊给他。让他快来，这就开饭了。
      喊阿夏为阿夏，并不为他们家姓夏，是因为人阿夏是夏天生的，其实我们这儿也不是南方，也不是广东香港，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人喜欢喊人阿猫阿狗阿这个阿内个的。通常喊的话和广大北方的喊人习惯也差不多，比如家里有个小孩，可能就是小明，小刚，明明，刚刚，明子，刚子，明儿，刚儿，那样的喊。比如我：蛮子！但是谁要喊我蛮蛮，我保证不弄死他！阿夏呢，因为是夏天生的，不知道是谁最先起头这么喊的，后来大家就都跟着那么喊。他偶尔也会强调和提示你一下，别这么喊啊，喊我全名儿。我们都不听他的。他吧好就好在兴趣广泛，因此没有老纠结在别人是不是叫他阿夏这事儿上没完没了。我妈让我给他打电话，我没打，我弟弟给他打了，他俩是从小掏鸟窝，在水里学狗刨的玩伴，什么花花事儿都做。见我弟挂了电话跟我妈说：他说他来不了。我妈问：没说为啥，就干啥总得吃饭吧，咱家跟他家又不远。我弟说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别管他啦，这顿不成还有下顿。
      饭后我妈非让我给阿夏去送饭，我说人阿夏又不是没妈，他们家又不是不给他做饭啊。结果我能怎么着呐，送去呗。我去了阿夏家他妈妈正跟他姐姐在门口缠毛线，他爸爸拿着细砂纸打磨小竹棍儿和绣花绷子那么大的一条竹篾子，他妈问我：蛮子手里拎着什么，来找阿夏呀。我嗯了一声儿，说我妈做了槐花儿小团子，让我送来给阿夏吃，还有小米粥，小咸菜，你俩要不要尝尝？他妈妈就笑，说让你妈费心啦，阿夏那犟驴好像要成仙儿了，晚上我给做了饭也没吃。到了阿夏屋儿他在那里拿着个锅盖子画的极细的淡墨色的圆圈儿里头花花菜菜的不知道画些什么，总之呢，既非人物又非山水，那个锅盖本来是他妈做饭用的，早些年阿夏说他发现了水星的秘密，是受了天文学家和梵高的一幅画儿的启发，说是他要复原水星的星图，最先就是拿着他妈的这个锅盖子画了个圆圈儿开始根据他自己的理解往里头填充颜色。他见我来了之后，问他：您这千秋伟业什么时候落停啊？他说又不是打麻将，你来干嘛？我把那吃的喝的给他往跟前一放，这才发现他是在白色的冷布上头画的，那个冷布，就和窗纱差不多，但是要比那个更细密，拎起来能从这边儿看到那边儿，倒像是什么呢。他说了句谢谢我大娘，我说你别跟我说，是谁给你送的你倒谢起我妈来了。他吃的狼吞虎咽，问我你今儿下午怎么没来找我玩儿去。我说：我不用上班儿啊，你不也没找我啊，我以为你去找我。他说你不是说嫌外头的毛毛望你鼻子里头钻吗，瞧我想了个法子，用我画的这个，给你做一冷布扇子好不好，你出去就可以扇毛毛。
      我说你给我妈吧，她估计会喜欢。他吃完之后也不说刷碗，也不让我走，非让我等他画完拿出去演示演示。他画好之后就喊她姐姐，她们全家呀最惯他了，不像我们家我是老大，我还有弟弟，我弟弟吧是最受宠的。她姐姐听他喊就答应着往回跑，他找出来针线簸箩让他姐姐给他内块儿圆圆的玩意儿撩边儿，先是用小剪子剪下来，然后一点一点往里头窝，再用小而疏的针脚和细细的透明线把边儿固定起来，那冷布边沿的中间包了一根比工程线略微细的软绳子绲边儿。他姐姐干活儿细致麻利儿，我就想起来他爸爸打磨的那个小竹棍儿跟竹篾子这两下里一参想，八成是要做团扇吧。然后是固定，涂清油，等干。
      直到我弟弟打电话喊我回去。第二天上，阿夏笑呵呵的拿过来扇子给我们瞧，我抢先对我妈说：这是阿夏做了孝敬您的。我妈就端详在手里细细观瞧和赞赏阿夏，手巧，人忠厚，有良心，总之就是她老人家所能够想到的全部褒奖的词汇。我弟弟用它业余的美术眼光说：别说阿夏画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虽然我不懂水星，但是我看过地球的模样儿呀。我说这有什么嘛，不就是一团蓝和一团白吗。阿夏说你说的轻巧，这两种似有似无层层叠加的颜色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吗，比画技中失传好久的无骨画法都不逊色。
      然后，我们要出去遛弯儿，阿夏死活撺掇我带着那把扇子，我跟我妈说：那我先借您这扇子使使，回头您再贡着。我妈说你俩大老爷们儿出门子逛荡拿这扇子像什么样儿。我说天黑啦谁爱看谁看。外头虽然看不到柳絮了，但是你还能感觉到它在你面前横冲直撞，到了月亮底下，阿夏说，你拿起来对着那月亮瞅瞅。我就照他说的做，真就有了奇异的感觉。那感觉我至今说不出来。不过你能看到那圆圆的半透明的扇面儿上，好似风起云涌的起了变幻似的。
      这时候，阿夏在我耳边小声讲：咋样，不错吧。我说嗯。他就又荒腔走板的唱起来，唱的是摘韭菜和18馍。我说你往后画扇面儿也能养活你自个儿了。他说那不行，那得看是给谁，得看我呀乐不乐意。我无法确定那个他所谓复原的水星图是不是就真是水星本来的面貌，我觉得假使我们真能够上水星上的话，希望水星真能够有和地球那么大，且里头全都是水，我们不用站在水星的表面游春，而是能够沉浸到核心的里头去，而且那里头不至于把我和阿夏淹死。阿夏也不用起了别的类似于另外一个阿夏要回去唐朝找我妹妹鱼幼薇的念头。
      当时是2002年春天4月份，我20岁。阿夏20岁。
      和若
      2015年4月16日星期四 20时39分
      在宣武.手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