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故事

       那天，就在我吃完奶奶的荠荠菜饺子之后，奶奶欣喜地，美滋滋地对我说：“你回来的正合适，今天晚上你二舅老爷过生日。正赶上。”奶奶对这种事情总是十分快乐。若我有一顿好饭吃，奶奶就高兴极了。但其实家里是并不缺好饭吃的，只是我自己不乐意吃罢了。爷爷总是说她太惯着我，而奶奶那老人家的复杂又简单的头脑里却似乎永远只记得两件事：俺冰冰两个周回家一次，俺冰冰爱吃辣椒。
       我听了十分不满。那么吵吵闹闹的，我可不愿意赶这个合适。但奶奶的二弟过生日，我是不得不去的。于是全家都去。
       我和奶奶坐在一起。奶奶总是一定要拉我和她坐在一起的，我就还像小时候一样蹭在奶奶身上，安然的接受奶奶的一群弟弟的老婆们慈爱的打量。她们总是打量着我，像一个村妇打量着一根周正的丝瓜。然而当晚，老村妇们的心思并不放在我这颗日益长大的丝瓜身上。她们有了更为深沉的话题。吃过饭，她们的头便冲在一起开始聊天时，三舅姥姥为难的问奶奶：“大姐，升平的生日时辰你还记着不了？”
       升平叔叔是奶奶为她的三弟抱养的孩子，三舅老爷早死，于是三舅姥姥便守着这个并不是亲生的儿子活着。几年前在奶奶家的娘家出了一件大事：升平叔叔突然要结婚了！如此仓促，就是因为他把女朋友搞大了肚子。这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新闻。奶奶的弟弟妹妹们议论纷纷，都回忆起这个抱来的表面看起来十分沉默寡言，老实木讷的孩子小时候有多顽皮。 一个舅老爷说，他们的爹，也就是升平叔叔的爷爷去世的时候，升平叔叔竟然唱起歌来了。大舅老爷纳闷而恼怒，他叫到：“升平，升平！你爷爷死了你怎么还唱歌呢？！”升平叔叔嘹亮的回答：“我唱给我爷爷听听的！”
       不管往事如何，不管满不满意，这个婚都是非结不可了。
       升平叔叔的老婆是贵州山区里来的，她长的和我们大家都很不一样。正如唐朝的瘦子没人喜欢，一个人一旦长的和大家都不同，就成了丑的了。于是这个温婉小巧的婶婶，在奶奶的弟弟妹妹那群本来就很能损人的活泼的老头老太太们中间，便成了十足十的丑人了。他们结婚时我还很小的，于是给他们当花童。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好几个当时还并不很老的舅老爷都纷纷拉着我开着玩笑问：“冰冰，新媳妇丑不丑？！”当花童怎么可以诋毁新娘子？！于是我看也不看的就脆脆的回答：“不丑！”
      说着我望向穿着婚纱的新娘子，她也望着我，她的嘴紧紧地抿着，她坐在那里任凭化妆师摆弄着她的头纱。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少欣喜热切，她怯生生地打量着一切。她的眼神小心翼翼而又坚定，像只小鹿，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不知所措。她真乖巧。
       虽然奶奶娘家的善良淳朴的人们接受了婶婶的长相，可他们家的日子却没有一天安生。升平叔叔迷上玩游戏机，像赌博一样，每个迷上这些玩意儿的人都认为自己能通过玩这个赚大钱。升平叔叔也一样。他赔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丢了工作，竟然又借了高利贷。每个月放贷的人都派人来要钱，光是利息每个月就小一万块。三舅姥姥说这些的时候抹起了眼泪，她问奶奶当初把升平叔叔抱回来的时候，升平叔叔的亲娘说他是几点生的，知道了好请我爷爷给看一看，是不是升平叔叔这几年上命里有灾星照着。我爷爷是会算命的。
       而现下升平叔叔又去了烟台，他说自己要改过自新好好挣钱了，他说烟台总比莱州这个小县城赚钱多，他在一个厂子干活。去了好几个月都没回来。三舅姥姥就这样絮絮的说着，抹着眼泪。而婶婶在一旁不说话，她不哭，她的眼神还是像我在她的婚礼上初见她的时候的那样，可是灰暗多了，显得挺落魄。二舅姥姥心直口快，她急急的嚷嚷着：“有些人，表面上看着越木讷，心里鬼点子越多，升平看着老实巴交的，可到底不是杨家的种，他嘴上说是上烟台打工，可别是再有什么事吧？”正好二舅姥姥的女儿女婿现在住在烟台，于是她接着嚷嚷：“慧平！慧平！你来！”她是十分热心的，她让升平叔叔的老婆跟着她的女儿，等给二舅老爷过完生日，明天就搭他们的便车去烟台，看看升平叔叔在那里是不是又赌起来了。她问婶婶，知不知道升平叔叔厂子的地址。婶婶这才开口了，她的眼神慌里慌张的，她说话总带着独特的口音：“知道，升平和我说了，我打听打听，应该能找到。”慧平姑姑也很愿意帮忙的。于是他们就这样说定了。
       我又上学去了，又大休回家了。家里的人们又发生好多故事，对此我一无所知，并且我也是不喜欢打听的。太多的风波都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渐渐归于平静，可我却一直记着这事。我有的时候会想，我的这个婶婶从遥远的贵州嫁到山东这里，她想家吗，她寂寞吗，她后悔过吗。这我不能知道。我只记得她和她的长的和她很像的女儿亲亲热热的搂在一起时她的那种自在欢喜的神色。
       她的女儿生的那样好看，嘴唇红红的，眉毛长长的，眼角总是含着笑，那么灵动明艳。
       小女儿家怎么知道大人的愁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