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做爱。
他穿一件鸽子灰的法兰绒睡衣。大厅门敞开，人在房间里。
他说，包放沙发，伞别带进来，衣服脱了挂在凳子上。他指着那个角落。
我抱怨道，小区像是迷宫，我饶了两三回，每栋楼都长得一样。又告诉他，楼下摆着花圈，公园和过道被挤满了，是谁家死了人吗？
他没说话，拉住我的手，把我送往他房间的阳台。
一个冷清的人工湖，一支红砖烟囱。风刮擦我赤裸的身体，我想用窗帘遮挡，他抽了根烟说，没人看得见。
恒茂国际公馆6单元B栋顶楼。
一个小时前，我们才在同志交友软件上认识。他注册的信息上显示年龄三十五，刚好比我大十五岁。聊到住址时，我决定和他见面。我知道这个高级小区里有露天泳池，夏天开放，尽管现在刚过了冬天。
他用手摸我的背和乳头。粗糙硬茧使我的阴茎迅速膨胀，像一块灌了石膏的海绵。他斜眼一睇，弹烟灰，笑道，还是年轻好。
我无心站在阳台做人体展览，拉了窗帘，就坐在他刚铺好的床上。棉麻布料，坐上去像扎人的草地。我不停挪动位置，光线从另一半玻璃窗透过，投射在我的大腿，露出一截白光。
洗过澡了？他熄灭烟蒂后开始用手指挑逗我下体。上面混合了尼古丁和焦油。
挺直而坐时我的视线正对他的书桌。宣传册、说明书、员工守则……杂乱无章堆放在一起。他说过他的职业是销售，那种国产的数码配件，但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上面还有一本苏联小说。被厚厚一叠旧报纸压着。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
他解释说路过地摊时买的旧书，买它，纯粹是因为喜欢红色。
但他房间里的摆设没有任何一样是红色——除了那瓶过了期的橙味漱口水，塑料包装 的颜色稍微接近红色。他没有耐心再做过多解释，直接按住我的肩胛骨，让我以跪姿面对白墙。他则在我身后。
你应该叫出来的。当他在手指上抹了牙膏一样的润滑剂，从我后面探入时，我紧张地吸了一口气。连续几下的冲刺，手指已经增加到了三根。
我因而故意将身体往后靠近他的阴茎。但他仍穿着厚睡衣，我感受不出他是否已经勃起。或许他本来就无此意。他猥亵笑道，还要加吗，半个拳头了。
我被他的声音搅得没了兴致，自己勉强把精液打了出来，糊在纸巾上，像一口浓痰，草草了事。他提出让我去浴室冲洗，我没有接受他的浴巾，而是提了一台笨重的老式吹风机。
日式的推拉玻璃门整个脱了轨，一面斜靠在另一面上，没办法合紧，留了一个人侧身宽度的空隙。坏掉的合页窗吱呀作响，不时有冷风吹进来，我瑟瑟发抖。洗到一半我有些生气，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跑进房间里逼问他，你让我过来就只是要看我开心？
他没有作答。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一个月多后他主动约了我。他说，泳池开放了，或许我们可以去游泳。但我拖到周末才回复他，可以。
那天天气晴朗，四月，中部城市的气温丝毫不比南部逊色，轻而易举就超越了三十度。我没有按照初次去的路，而是从学校里骑了辆山地车出来，往公寓的地下车库走，坐电梯直登顶楼。
我发现顶楼八个套间里有七个已经腾空了家具，甚至拆卸了木地板和墙料涂漆，变得像毛坯房那样破损不堪。他如常大门敞开，在卧室里等我。
客厅潦草，几件换下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清洗，堆在塑料桶浸泡在水里。
先游泳还是先做爱？他问我。
我解掉身上的衣服，边脱边告诉他，先洗澡。
打沐浴露的时候我发现他也从那个门缝里侧身挤进来。但显然比我吃力。三十五岁了，身材有些走形。庆幸没有谢顶，两条腿依旧细瘦，只是腰上的肉已往两边横赘。其实我并不关心他高矮胖瘦，只要他够勇猛。
我拧开龙头，热水淋湿我头发的同时，他猝不及防将阴茎塞进我身体。像用钳子撬开一个人的嘴那样，廓张到撕裂的焦灼。
那一刻我忍住没叫，但疼得折背，头顶住浴室的瓷砖。我要扭过脸望向他，却被狠狠掐住后颈。他命令我不许回头。他让我咬他的手。试探般的由一根逐渐加至整个拳头。我咬得越紧他的阴茎就膨胀得越有劲，最后像是一根烤得炙热的铁棒，挣脱开来。烫得我浑身发软苍白。
液体顺着背脊流淌落地，我已分不清这热而粘稠的是汗还是水流。
我们在嘈杂的浴室里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爱。
疼痛和快感在做爱时并不分得很清晰。但结束后他筋疲力尽，我的双腿也麻木得无法并拢站立。
还要游泳？
游。我躺在他新铺好的床单上，没有吹干身体，水的形状是我身体的轮廓。只是我回答完毕后，就累得昏睡过去。
大概是下午三点或四点。他没叫醒我，我只是睁开眼发现他在和我做爱。我仰着头，看他，两条腿配合地折出他需要的姿势，他满头大汗，滴在我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焦躁感了，只是觉得无趣。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我迷迷糊糊洗了澡，和他要了一根烟，站在阳台吹了会儿风，和他借了把剃刀把阴毛刮短。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那个泳池。
他让我等等。然后提了一只红色的塑料袋，陪我坐了电梯。
楼下又摆上了新的花圈。或许还是之前的那几个，反复利用，但我没有停留细看，分不清。从他家到泳池要绕过一个中心花园，有老人在里面散步。令人窒息的热气从鞋底和砖块地板冒出。
我们沿着花园走了十分钟，泳池刚刚换过水，一股浓重的消毒味，冷清无人。
他说，上星期有个小孩在这里溺水死了，不过现在这水是干净的，你不用介意。
哦。我蹲下来用手试了试水温，还算凉爽。但水深太浅，看上去只没过我腰。
他说，拿着。然后从那只红色的塑料袋里摸出冰棍。
已经快要融化了，我伸出舌头去舔。冷和烫好像是一种感觉。
游吧。他说。
下次吧。我说，今天就看看。
他没有说话，缓慢地舔着冰棍。舔到的远没有滴到地上的多。而他的年纪，配上这副吃相有些滑稽。
差不多有两个月，他都在外地出差。社交软件上显示，我们最近的时候也相隔了几千里。后来我都快要忘记他了，却突然收到他给我的留言，要我晚上过去睡他那里。其实我那天已经趟在寝室的床上了，但屋里没有空调，热得翻来覆去。
我开门的时候惊动了室友，他问我去哪，我借口抽根烟，骑上山地车便往公寓去。
他的阳台通风度很好，不需要开空调，我靠着他胸口，倒头就睡，没有做爱。他没有叫醒我，也没有抚摸我。只是好几次在黑夜里我惊醒，恍惚间觉得他在盯着我的脸。我摸黑开了灯，问他怎么不睡，他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枕着下巴，像一座人体雕塑。后来天开始变成群青色，我关了灯，背靠着他的胸口，眼睛望着空阔的阳台和外面的景色。那个人工湖平静得像结了冰。
我转身，他主动靠过来亲吻了我。我很少和人接吻，即使是在热恋的时候。但那次我抱住了他，直到天亮起来。
他说，我准备去苏州。
哦。我问，又出差吗？
他说，工作调动。
所以最后想和我做一场爱？
不做了。他站起来，把晾在阳台的那几件衣服收进行李箱里。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说，你可以回去了。
就这样？我喝完那一大杯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挑一件东西吧。
我盯着书桌上那本红色骑兵军，笑着回绝他，不需要。
我利索地穿上衣服裤子，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叫住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我轻蔑笑道，像你前任？还是你暗恋多年的人？
他说，你像年轻时候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