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铺
我对于火车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七八岁的时候,现在只剩下一个场景片段,就是跟大人们去别村走亲戚,途中要翻越一个沟,沟底就是两条火车道。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有没有火车通过了,只记得大人们的表现让我感觉到火车是很可怕的东西,妖怪一样。 再次有关于火车的深刻记忆是初中。中学门前2千米外就是小时候翻越的那条沟,我已经知道了沟里的火车道叫陇海线。经常有人站在桥上看火车,我也看过很多次,有时候是一车车煤,有时候是一车车人,不知道从哪而来,不知道要运到哪儿去。直直的火车道伸向我看不到的远方,激起我心中一股莫名的情怀。有时候班上的同学会拿来一些“钉镖”,就是把大长钉子放在铁轨上,火车呼啸而过,一个飞镖就压成了,赶紧捡起来还烫手呢。我没有制作过钉镖,但我玩过别人的,拿在手里就感觉我是个大侠了,一扬手就能用飞镖夺了谁的狗命。这种远方的情怀和钉镖的幻想让我觉得火车是个很有江湖气的存在。 第一次坐火车是值得我一再回忆的。大一国庆节回家,从焦作到洛阳。我和几个好哥们,在买票的时候搭讪了临校的一位大一女孩,然后我们买了连号的硬座。火车上新朋、旧友、零食以及刚上大学的意气风发,山景在窗外后退,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当时聊了什么,只记得一路上都很欢乐。第一次坐火车的这种奇迹般地欢乐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坐火车抱有一种美好的期待。但接下来的五年里,我在火车上的大部分时候都是长时间无座,下车后经常需要昏睡一天才能恢复精神,我这才慢慢地不再觉得坐火车是件美好的事情。 直到我开始坐卧铺,情况才再次改变。 那年在北京西站遇到老张,我抱怨说12个小时的无座啊,痛苦。老张说,我操,你就不能买个卧铺吗?我思考了半天。操,我怎么就没想过买卧铺呢?上车以后我赶紧找乘务员加钱升级卧铺。一夜安然入睡,第二天上午到灵宝下车那感觉怎么说呢,我想哭。妈的!坐了这么多年无座的火车,太委屈了。我在站台上目送火车离去,再次感受到它的美好,美好到我想写首赞美诗。 自此以后我就一直选择坐晚上的卧铺,睡一夜,第二天啥事儿没有,也不用倒时差。因为都是晚上,次数多了以后我对卧铺车厢产生一种迷恋,尤其是睡前看到车厢里还有一两位美女的时候。车厢灯熄以后,车厢就不再是车厢,而是那一两位美女的闺房,而我,有幸和她们同房而睡。有了这种意淫式的想法以后我就睡得不那么安稳了。有好几回我一两点起来,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看各式各样的人在酣睡。有的车厢很安静,时间放佛静止,我觉得我飞了起来,悬停在通往天堂和地狱的十字路口,俯瞰车厢众生。 那天还是从北京到成都的K1363次列车。我凌晨一点多醒来,没有尿意,没有困意,神使鬼差般下床往别的车厢走去,我毫不停留地走过了两节车厢,当我推开第三节车厢的门的时候一下就看见了正在吸烟的她。 我一直对会吸烟的女人有一种崇拜,心里珍藏了好几幅女人吸烟的经典画面。比如女白领在露天咖啡桌上边弹烟灰边搅咖啡;比如少妇夜里10点刚出地铁口紧了一下风衣迎着寒风开始点烟;比如公司饭局上某女同事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酒以一敬八。 当时她的左手放在小桌上,右手夹了一根烟并且托着下巴,侧着脸看窗外,橘黄色的路灯一照一照地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我深吸一口气朝目标走去,她没发现有人来,我直接夺了她的烟叼在嘴里,她猛地回头瞪我,半张着嘴,吃惊、生气。我跟她对视,不紧不慢坐下来,把烟吐在她脸上,她转怒为笑,但也没说话,径自摸出一根烟点上又转过头看窗外。在我们对视的期间灯光再次照在她脸上我发现她特别白,眼珠也不是黑色的,像是异族。 我说,“睡不着啊?” 她回,“是啊。” 我说,“在想啥呢?” 她回,“想从前。” 我说,“我也睡不着,能跟我讲讲你的从前吗?” 她回过头来,说,“我的从前很长很长,你真的想听?” 我说,“有多长?长得过这黑夜吗?”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她给我讲了她韩剧般爱情故事。她是回族人,在五道口华联开了一家VERO MODA,认识了一位经常在她店里买衣服的韩国白美富留学生Y。Y有多富呢,她来北语留学,家里专门在学校旁边买了一套公寓外加3个佣人伺候,一个负责开车,一个负责照顾起居,一个负责腌泡菜。Y经常去她店里买衣服,不久她们就成了好闺蜜。后来Y回国结婚请她去首尔参加婚礼,在婚礼上她和一位富二代J一见钟情两人在一起处了3天,回国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信仰的问题不能做人工流产,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两年后J得知自己还有个女儿跑来北京找她,她觉得自己不可能离开父母嫁到韩国于是躲着J,J在北京苦等一年,期间还去她老家给她父母下跪一天,她们家人还是没答应让他们结婚,也没让J见到孩子,J最后绝望离去。 故事讲到这的时候我们两的桌子上堆了十几个烟头。我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又聊了几句闲天,她摁灭最一根烟起身走了,我跟在她身后。我们一起走过昏暗的过道,期间她回头看了我两眼,都笑而不语。 我想我的魔幻时刻到了。 当我们走到硬卧和软卧的交接处,她转过身来说,“你别跟了,我女儿和老公在里面睡着呢,回头真打起来就不好了。” 后序。 王朔在《动物凶猛》里写“我想说真话的愿望有多强烈,我所受到文字干扰便有多大。我悲哀地发现,从技术上我就无法还原真实”,回忆的最后米兰和于北蓓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他也分不清了。冯唐也说过,要不是靠着当年写得那些日记,他是不可能还原那么真实的一个熊熊燃烧的青春的。 总之,记忆是不可靠的。 那天晚上我是什么时候、怎么回到我的床铺的,我真的记不清了。我应该是没有去她的软卧,我也从来没有买过软卧的票,但我为什么会知道软卧车厢的厕所里用的是马桶而不是蹲坑呢。 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