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onophotography中的身体和空间

十九世纪下半期，随着工业化与热力学理论的发展，社会科学界、艺术界开始倾向于将机械作为身体的新隐喻。Anson Rabinbach将其归结为“人体马达（Human Motor）”的概念，将人体视作运转的机器，重视研究工作/运作（work）与效率的关系。伴随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渗透，出现了泰罗主义（Taylorism）与福特主义（Fordism）等以科学手段研究劳工生产效率最大化的学科。疲劳（fatigue）被视作效率的阻碍，被视作可以通过科学调配来消除的“疾病”。同时，扩张的资本主义市场推进道路与铁路交通网络的发展，空间被压缩，时间与运动成为新的主题。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Etienne-Jules Marey发明了chronophotography（记时摄影）。通过连续拍摄将一个运动，将其分解成数个片段，并在摄影中排成一行，Marey试图重现身体作为一种机械的具体运动规律。作为科学家、生理学家，Marey发明了各种精巧的机械来研究动物与人类的身体。人体不再是内在的精神世界与外在宇宙的分隔，而是同样作为一台运转的机器，融入了科学与理性的巨大秩序当中。
                
                
Marey摄影中的“运动”并不是作为“位移”（locomotion）的运动，而是作为“内在机制”的运动，即Marey摄影中的身体并不与其所在的物理空间发生联系，而纯粹关注内在的运行。作为时间切片的身体被并置在水平的图像空间中，并不代表身体的移动本身必然是线性的。人可以沿着跑道的弧线前进，鸟可以在空中盘旋……而这些都不影响Marey所研究的肢体与关节之间的运动机制，并将他的身体片断作横向线性排列。
                
                
Marey摄影中的水平空间，实际上是时间轴的空间化，是将沿时间所拍摄的身体的断片重新摆上一条水平轴线，以再现运动在时间中的演进。在Marey的图像空间中，时间的维度置换了三维空间。
                
                
身体的重叠是Marey摄影的关键之一。只有通过将身体部分重叠，才能使得一整行序列连接成一个整体，以期表达时间作为运动载体的延续性。Marey对摄影术的革新在于，在摄影中的空间被时间取代后，身体也开始异化。身体被复制，然后并置在同一个图像空间中。
                
                
而这种为了表现时间连续性所营造出的连续身体，可以说带来了一种身体的进化，在Marey一些更加抽象化的尝试中（被摄人身穿带白条的黑衣），肉体抽象为线条。所达成的形式，通过格式塔的认知，呈现出一种新的连续体或新的身体（近似前几年流行的，通过手机环拍功能制造“毛毛虫人体”的操作）。
                
                
对时间的连续性的呈现是Marey图像空间的核心，但是这种对时间的科学再现是建立在抛弃了物理空间的基础上的，这也是这种科学方法的尴尬。
仅在极少的例子中，Marey以一种不同的chronophotograph，挽回了物理空间，但是失去了时间维度的清晰。
                
                
由于没有并置身体，而是将身体的片断重叠在同一个图像身体上，这个唯一的身体回到了他所处的物理空间。同时，图像中表现出的时间的单向流动性变得模糊，人体仿佛变成了一尊千手观音。在另一张图片中，这种对时间顺序的打乱更加明显。不同片断之间的相对延续关系完全破坏，它们成了互相独立的个体，重叠在一个异化的身体上。
                
                
因此，在Marey的科学摄影中，三维空间与空间化的时间无法同时存在，而身体也面临增生、异化的命运。
而这个问题在英国摄影师Eadweard Muybridge著名的另一种记时摄影中得以缓解。
                
                
在这里，每一个身体片断保全了自己的独立性与景框内的物理空间。代价是，时间的延续性必须通过一种脑内想象来识别，对运动的表现不如Marey的直观。在某种意义上，电影的诞生便是辅助这种通过连续画面对运动进行的重新构建的。
                
                
《下楼梯的女人》。杜尚的同名作品是否是Muybridge（主题）与Marey（形式）的两种记时摄影体裁直接结合所产生的作品呢？
                
                
如果与记时摄影同时代的Degas也受到了影响，那么他的追求明显是更加Muybridge的。虽然在不同的画作中，德加重复描绘类似的浮雕似的空间（身体可以被从左到右线性地阅读，仿佛Marey的格式一般），而且使用了同一批可替换的舞女姿势。但她们都保全了各自身体的独立空间与完整性。
                
                
                
                
                
                
诚然，Degas的追求是纯艺术性的（Muybridge的创作动机也是更加艺术的）。他们没有Marey实证主义的科学目标。Marey摄影的形式根植于他对运动与时间的执着，而这又源于主导那个时代的科学与理性精神。在看到这些相似的作品时，不可忽视其创作的背景与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