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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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里科,一条街道的神秘与忧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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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马戏团离开之后,这条街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瞬间的繁华与熙攘也曾鱼鳞片状在夕光下熠熠生辉,但是随着潮退很快便消散了。人们脸上看到小丑表演时涨红的热情被摘掉,又换上那副平静寂然。也许的确有几个人跟着马戏团离开,也许真的有人愿意留在这条街上,比如那些在马戏团里混得不太好的,谁知道呢。这条街的安然表情是如此强大坚定,在马戏团离开后很快就可以将与之不协调的诸如热情冲动等情愫冲洗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那时站在台上。穿着大头皮鞋的双脚呈倒八字张开,身上披着流光溢彩,光滑的绸子上面还挂着随摆随动的布条。白得发黄的照明灯挂在帐篷的正上方。外面猩红色的夜空低垂,鼓风机厉厉地吹。接着音乐声响起。扬琴,鼓,六弦琴,萨克斯风。一圈一圈漾开满涨的热情。台上站满了服饰各异的小丑,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道具,水果,鸡蛋,喇叭,手帕,清一色的大红鼻头盛放在白色紧身衣领上。
他仅是机械地重复着其他小丑的动作。粗麻帐布按照呼吸的节奏鼓动。台下的观众开始骚动。很快他便分辨不清,从台下向他抛来的,是鸡蛋,番茄,菜叶还是马戏团里的鸡毛饰品。
他脸上的番茄汁色泽新鲜,沿着脸颊的曲线往下流,染红了白色衣领。而他好像并未察觉。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机器人一样重复之前的动作。眼神却似乎早已脱离面前的一切。帐篷外面,彩旗在果冻一般凝固而粘腻的空气里费力地展开,吹起地上随处可见的门票,在空中与尘土颗粒音乐一起飞扬。这些纸片中有一个一定是落在了那个守门的老汉深深浅浅的皱纹上,老汉随手一掸,帐布上瞬间呈现一只手的阴影,随即消失。他把视线从那转瞬即逝的黑影上移开,于是,很自然地,他注意到旁边一团更大而一直存在着的黑影。
当他把头微转过来的时候,那一团黑影开始颤抖。抖动惊飞了落在帐篷上面的两只麻雀,和老汉刚点燃的烟斗里尚未消失的烟草。翅膀扇动的声音,被呛到的咳嗽声,帐篷里面的欢呼声和叫骂声糅杂在一起。接着那团黑影抖得越来越剧烈,那一片帐布兀地向里凹陷下去,有一角干脆拧成了一朵麻花。他露出不易察觉的轻蔑微笑。那团黑影便如他预想的那样,紧贴着帐篷迅速下滑,如同脱离母体下坠的水滴,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跌成碎片,最后摊在地上。
“你好。我是洛夫。你可以直接叫我洛。”
那是一星期后的一个晴天。这在他看来并不多见。至少他来到这条街之后天就似乎一直似沉非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纱网笼在上空。光被滤出去些,有那么点不透气的感觉。倒是今天,空净朗明。要交好运的样子,他想。于是他洗了一个新鲜的苹果,伸个懒腰,朝几日来一直盘踞在帐篷外的那团黑影走去。
“那个脚上缠着绷带的,看见没有。”他见她不言语,心中反倒有几分得意。“那是走钢丝的皮特。你看他在表演时走得还挺带劲的,其实是个跛子。”
他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微笑,没有看她,自顾地说下去。“还有那个红头发的,蒂娜,空中飞人那,啧啧,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她。你准是为着她才在这里偷看演出的。她那一堆红毛一出来那些没见识的粗脚汉就开始乱叫。我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吧。”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对方低着头,嘴唇紧闭,仍一言不发。“确实没什么好怪的。那些人就是这样。常年生活在这条街上,没见过什么世面。你看他们平时还装着正经人的样子,其实一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就不行了。当然了,那姿色是一辈子也没见过女人的人才会那么觉得。你说呢。”
他注意到她的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这些天你一直在外面。就是你,错不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没人能逃过我的眼睛。就像那个红头发蒂娜,飞的时候经常抢走我扔出去的西红柿然后放到她自己的嘴里面。你知道当时我想干什么嘛,你一定不知道。”说完他咬牙切齿地朝手里的苹果大咬一口。她此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苹果上留下的三个硕大的牙印。
“哦,不,天哪,你一定不会想吃这个。”他把苹果从她的视线里移开,又咬了一口。“你可千万别学蒂娜。那个家伙,唉,你知道当她从我手中把西红柿抢走时我想做什么吗。你在外边不是都看到了吗。对,我想把她的红头发扯下来。”
他的眉毛一定是拧成了一团,他从她的眸子里已经看出来了。于是他换了一种口气,“当然了,我是不会那么干的。”他继续说着,索性几口把苹果全部吃掉。
“洛夫的为人在马戏团里是人尽皆知的。我是不会通过那样的方式把蒂娜秃顶的事儿公之于众的。尽管我非常讨厌她戴着鸡冠似的红头发在上面飞来飞去。”
他的思绪似乎飘到马戏团正在拆卸的帐篷上面更远的地方。那里的天空被洗得湛蓝,仿佛少女身上的苏格兰纱裙。看的久了,眼睛便陷入这蓝色中,分辨不出天空的颜色。若有若无的云朵无规则地飘来飘去。一会变成黄色,一会褪成绿色。眨眼功夫,商量好般的,都变成了红色。又让他想起蒂娜的红头发。
“嘿,小妞,我说,”他蹲下来,以便可以直视她的眼睛,“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眼前的人怯怯地抬起头,浓密的长刘海几乎遮住半张脸,两只眼睛躲在后面忽明忽暗。
“哈哈,”他突然轻蔑地大笑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亲爱的,我得说,你的小雀斑还真可爱。跟艾玛的一样。”果然,那些小雀斑就像地上闪闪发光的小石头顽皮地躺在地上那样嵌在她的脸上,风吹的时候刘海波浪式摆动,她的小雀斑若隐若现。
“哦,艾玛就是那个喷火女郎。没什么特别的。马戏团里还有好多人。比如负责驯养各种动物的托尼,会变魔术的杰西,管理道具的迈克,以及像我这样的小丑。”他有意识地停顿一下。果然,她抬起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有点头脑的人的话,就不应该小瞧了我们小丑。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吧,每个小丑都是有些绝活的。”想到她这些天一直在观看表演,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当然了,没有大脑的人总是存在的,我是说那些粗脚汉,胡乱叫好又瞎扔东西。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嘿,你这个土佬,在那干什么那!”一个粗厉的声音从台架子那边传过来,两个人同时寻着声音望过去。帐篷已经被撤了下来,台架子也拆的差不多了。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摇摇晃晃朝他们的方向走来。“这个总爱大呼小叫的就是我们的头儿,你可以叫他莱利。”他的目光一直随着莱利移动。
“我说,你还嫌我们不够忙不够累是不是,”莱利走到他们面前时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在街北边新开的游泳馆里面游了一小时此刻刚出来一样。汗珠顺着他油腻脸上的褶皱慢慢地滑下来。“我告诉你别以为可以拿我的同情心当饭吃,我们这可不缺吃白饭的。当年若不是我一时仁慈心软,你……”
“好了,快别唠叨了,我这就干活去。”他马上打断莱利,还不忘朝她使个眼色。
“你得了吧,我算是把你看透了,除了表演时会用西红柿弄脏我的舞台,让我的观众们退票,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能耐。”
他再次皱起眉,连忙解释,“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要是这么说的话就太冤枉我了。哼,我比那个秃顶的蒂娜强多了。至少我不会欺骗观众。”
“欺骗?哈哈,”莱利兀自大笑起来,比起他刚才的笑更多了些愤怒。“你才是凭当初乞讨时那副可怜相欺骗了我们大家呢!我们每天台上台下忙里忙外,还要供养你这个白吃饭的!我想你现在也在骗这个小姑娘吧。得了,没姓名的家伙,你不配拥有一个戏名,也不配做马戏团的成员。”说到最后莱利的语调突然降了下来。似乎宣布一个坏消息时一定要使用降调。
“哦,不,亲爱的头儿,”他热切地拉起矮胖子的手,“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可不,今天的天儿这么好,确实适合开玩笑。只有上帝知道我对您交给我的工作有多上心,我是说那些石头。”说到这他顿了下,以使自己可以把急切的思绪捋顺,同时也吸引到莱利的目光。
“就是你交我保管的那些石头,”他接着说,“或者说是宝石。我一直干得很好。不是么。没出过一次差错。就像以前那样。就像现在这样。我把它们拾起放进盘子里。玫瑰色和青色放在一起,橘色和孔雀兰归在一处,铜绿色和西洋红也堆放整齐。瞧,我一直记得。你不记得了吗。你还说如果我干得好你就送给我一个戏名。就是我现在用的这个,洛夫。”
“那是三岁小孩都会做的事情,洛夫,如果你给他块糖的话。”莱利摆摆手,他的手被甩下来,在她的头上划出一道弧线。“不过,这个名字倒是可以送你。但是我不保证以后不会给其他的小丑用。你知道,小丑只是个配角。那么那么多的名字里,可以在马戏团里叫得出去的,就这么些。”矮胖子点起一支雪茄。烟往往是下结论时最好的掩饰。尤其是当这个结论听起来不那么美妙时。
“洛夫,听我说一句,这条街挺适合你。”宣判者通常不会因为受判者脸色苍白,或者身体的哪个部位颤抖而停止宣判。但也许,口气听起来不那么僵硬。“而这个名字,相信我,确实是为你而造出来的。”
洛夫本想掐一下矮胖子油腻紧绷的脸蛋儿,再嘲讽一番他那永远粘在一起的棕色卷发,然后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嘿,瞧你那正经样!比隔壁那个老处女还紧绷!”然后两人扭打在一起,就跟他第一次见他时做的一样。但是他看到了宣判者特有的严肃表情,而这种表情让他打不起精神,觉得此时开任何玩笑都是索然无味的。就像这条街上的人偏爱的荠菜,他始终不觉得有什么滋味,哪怕苦的也好。
他只是摇了摇安在脖子上面那个仿佛一面快要倒下的旗帜一样的脑袋,学着莱利的姿势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离开。对方有些吃惊,这个经常为了几个铜板而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家伙此时居然变成泄了气的瘪气球。早知这么容易打发,他实在应该早点下手。
直到莱利走远,他还在梦呓似的摇头晃脑。直到与她的目光相碰。
“天哪!你居然还在!”他一下子惊醒,莱利预计会出现而没有出现的面红耳赤瞬间爬满他的脸。
“你这个天杀的家伙,一声不吭地在这里偷听。现在你满意了吧!亲眼目睹了别人如何落魄难堪,哪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他见她还是不言语,眼光流水般闪耀着怯怯的神情,心情马上安稳许多。他提高了声调,语速却放慢下来:“我去过这么些地方,你这样的也没少见,别以为我跟那些粗脚汉一样没见过什么世面。看似柔柔弱弱的样子,惹得别人同情,哼,”他扮演小丑站在台上时的那种鄙夷神情又回来了,“其实心底不知有多龌龊。表面上一声不吭,暗地里却专拣别人那些不愿意拿出来分享的秘密隐私之类,然后再拿出去传播。天!”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使劲地拍了拍头,“你不会把刚才看到的那些也拿出去跟别人讲吧?”说完狐疑地盯着她的脸。她慌忙低下头。他急了,赶忙蹲下去,扬起她的下巴:“告诉我,小骚妞,你不会。”
她的泪马上涌了出来,全身颤颤巍巍,他仍是不依不饶。“快说!你不说我就不放手!”
“快说,你不会!”
“你到底说不说?!”
他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她拨浪鼓般前后摇晃。突然他停下来,她像一枚叶子飘落在地上。却双手掩面,不敢看他。在即将消失的夕阳最后的光线里,某种有咸味的液体如同植物般从她的指缝里长出来,结出一颗颗五光十色的果实,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量你也不敢说。”他对着她脸上的液体凝视了一会,突然觉得也许她在别人面前就像在他面前这样,不言不语。可不是,凡这条街上的人他大抵能猜出个一二。但是她,却是一周前才发现。也许很少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吧。他这样想。
屋顶折射出的最后一缕夕光溶进他的眼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刚才还在拆帐篷台架的马戏团,仿佛突然间被一阵风刮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来我真的被留了下来。”他自言自语道,脚下的大头皮鞋也在向前移动。他兀自说着,却没注意身后有一个黑影也在随之移动。
“真要在这条街上呆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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