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的北大法语系主任梁宗岱：他待世界以童真，而世界未以童真报他

说来惭愧，在法语系读了多年，对梁宗岱先生的了解却仅限于他与沉樱、甘少苏之间的风流韵事。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梁先生译的魏尔伦《月光曲》，才知道“字字珠玑”的翻译长什么样。面对这样的译诗，才觉得手里的翻译稿千字只给两、三百真是一点也不冤。
觉得蛋好吃就一定要去认识一下母鸡。幸好梁先生周围的学生、朋友都是文人，从各种各样的回忆录中，我也渐渐能拼凑出这位近百年前的广西百色大才子，感受他年轻时纵横放肆、碾压同侪的才气，也看见他单纯的性情是如何将自己一步步推离他所以为的美丽世界。
                
                
“一天早晨他来到我家，年纪轻轻，风度翩翩，操一口很清晰的法语……满腔热忱地跟我谈诗。”——法兰西学院院士保罗·瓦雷里
梁宗岱出生在广西百色城，现在的解放街上。他的父亲是经营当铺的富商，因此有能力将已保送岭南大学的梁宗岱送往法国。16岁就已被称为“岭南诗人”的梁宗岱逡巡于瑞士日内瓦大学、法国巴黎大学、德国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之间，除了英语，又学习了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并能够用它们来自由地表达思想。1926年春，经巴黎大学一名美国同学引荐，他结识了法国后期象征派诗歌大师保尔瓦雷里（Paul Valéry）并迅速成为好友。梁宗岱与瓦雷里在绿林苑散步，聆听瓦雷里讲解自己的《水仙辞》的意境。不久，梁宗岱将这首长诗译成中文，寄回国内刊载。这个译本优雅传神，迷倒了当时的一大批青少年，也第一次让中国人认识了瓦雷里。著名的法国文学研究家罗大冈教授说，他是看了这本翻译，才决定选择法语作为自己的方向。
同时，梁宗岱还做了一件大事：将陶渊明的诗作介绍给法国文学界。据梁先生自己回忆，翻译陶渊明不过是寒假里无聊时的游戏之作。他尝试将译稿寄给《约翰克里斯多夫》的作者罗曼罗兰，却立刻收到了热情洋溢的回信：“你翻译的陶诗使我神往，不独由于你稀有的法文智识，并且由于这些歌的单纯动人的美。”
1931年九一八爆发，梁宗岱怀着对祖国满腔的爱意，离开当时的法国情人，接受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和文学院长胡适的聘请，担任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兼系主任，年方28岁。
此后的40年间，从意气风发到白发苍苍，梁先生在法语系的讲台上躬耕，先后担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广州外国语学院等大学法语系系主任、教授。
                
                
"我整个一辈子也没见过宗岱那样的人，那么朝气蓬蓬，生气勃勃，对这个色、声、香、味、触的荣华世界那么充满了激情。”——北大英文系主任温源宁
梁先生的得意弟子卢岚曾回忆过他的心直口快：
他俏皮话说来往往一阵见血，比如他提及校内某人的一本书，说：“这样的书也好印出来，简直是浪费纸张！”你觉得他说得很对，又知道他心直口快，但你还是惊诧于他的天真。
然而，他的学生们都知道，这种天真来自于他作为诗人的执拗和沉迷：
一旦涉及语言文学，无论教室内外，他立刻变得认真执拗。老师同学课前课后，随便走在一起，谈谈身边发生的事情，有人用法文说：
“c’est incroyable!”(真不可相信)
“Non,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用Inimaginable!（真不可思议）”
他马上纠正，然后把这两个字的区别点滴不漏地解释一遍。
另外一回，他讲解一篇法语文章，在transparent这个字上头磨了很久。大伙都译成“透明”或“明显”，他总觉得不够贴切，在课堂来回踱步，不肯就此带过，迫着大家找其他译法，一个接着一个，终于一个学生说出，是否可以译成“露骨”。这两个字一出口，他高兴极了。他的高兴不是因为得到一个王国，而是学生找到一个适当的字眼。对作家和诗人来说，一个适当字眼比一个王国还重要。
                
                
“忧虑像毛虫般，将生命的叶一张一张蚕吃了”——梁宗岱
梁先生从小有“翻天郎”的绰号，因他性情爽直，不吐不快。与他同时代的学者们如“告状”一般在回忆中列举他的“暴行”，读来不禁令人笑中带泪：这群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先生。
北大教授温源宁写的《不算知己》中，留有梁宗岱与人争辩时的生动描述：“宗岱喜好辩论。对于他，辩论简直是练武术，手、腿、头、眼、身一起参加。若一面走路一面辩论，他这种姿势尤为显著……因此，跟他谈话，能叫你真正精疲力尽。说是谈话，时间长了就不是谈话了，总是打一场架才算完。”
罗念生先生也有文章回忆道：“1935年我和宗岱在北京第二次见面，两人曾就新诗的节奏问题进行过一场辩论，因各不相让竟打了起来，他把我按在地上，我又翻过身来压倒他，终使他动弹不得。”
而梁宗岱任教于复旦大学时的一位学生，在回忆文章中也记录了他与一位中文系老教授为一个学术问题争论直至交手的场面：“两人从休息室一直打到院子当间，终于一齐滚进了一个水塘；两人水淋淋爬了起来，彼此相觑一下，又一齐放声大笑……这两位师长放浪形骸的潇洒风度，令一些讶然旁观的学生永远忘不了。”
在梁先生纯净的心里，打架也无非如此。他实在想不到，人性的丑恶将还以他重重的一击。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L’oiseau en cage languit pour son bocage ancien;
Le poisson de l’ étange songe sa source premiere.——梁宗岱译
梁宗岱晚年的痛苦甚至早于文革。1951年的时候，他因说大话得罪了百色当地高官，蒙冤下狱三年，罪名竟多达数百项，大到通匪、小到偷猫。直到1954年在胡乔木等的干预之下才获释放。
从那之后，梁宗岱那颗干净如水晶般的心灵就悄悄发生了转向。他较少著书立说，将人生主业变成了炼药。即使这样，梁先生也没能逃过文革时期的苦难。
甘少苏在《宗岱与我》一书中提到，梁先生在文革中多次被毒打，“软鞭、铁尺和单车链条，没头没脑地抽打宗岱，打得他满地乱滚，全身发黑，头部左侧被打破一个洞，流血不止”，“头上的伤口已经可以看见里面的骨头”。
高等学府，同事师生，在他的脑子里原是一个充满理性、和平的世界。他本人天生一片童真，也以这片童真来面对这个世界。如今遭此毒手，使他产生从未有过的遗憾，甚至悔恨当初选择了这个事业。像一个唱得热热闹闹的演员，突然在台上刹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唱，是否应该继续唱下去。
卢岚曾在回忆录中如此沉痛地回忆梁先生最后的日子：
他走了，宗岱师，那是上完两节课以后，永远的翻领运动衫，一条及膝短裤。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手拿讲义，一路与学生交谈着离开教学大楼。他步伐稳健，沿着校园的林荫道回家。同样的情景重复千回万回后，最后他会在路的另一端消失，永远不再回来。作为一个教师，想来理应是这样走完的人生道路。
可惜的是，现实并非这样。
“文革”结束后，梁先生想追回失去的时间。在73岁高龄，带着一身伤残，他重译了在文革时被烧毁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还计划重译同时被毁的《浮士德》第二部。
可惜老人空志满怀，已力不从心。令他痛苦的并不是生命将逝，而是竟然没有来得及将此生要做的事情做完。同事和学生都记述了他的弥留，奄奄一息的梁宗岱发出的不是呻吟，而是闷雷般的吼叫。
这吼叫声中包含的意思，只有梁先生自己明白罢了。
本文资料来自于：
《心灵长青——怀念梁宗岱老师》卢岚
《百色才子梁宗岱》
魏尔伦《月光曲》 梁宗岱译
Votre âme est un paysage choisi
你的魂是片迷幻的风景
Que vont charmant masques et bergamasques
斑衣的俳优在那里游行，
Jouant du luth et dansant et quasi
他们弹琴而且跳舞——终竟
Tristes sous leurs déguisements fantasques.
彩装下掩不住欲颦的心。
Tout en chantant sur le mode mineur
他们虽也曼声低唱，歌颂
L'amour vainqueur et la vie opportune
那胜利的爱和美满的生，
Ils n'ont pas l'air de croire à leur bonheur
终不敢自信他们的好梦，
Et leur chanson se mêle au clair de lune,
他们的歌声却散入月明——
Au calme clair de lune triste et beau,
散入微茫，凄美的月明里，
Qui fait rêver les oiseaux dans les arbres
去萦绕树上小鸟的梦魂，
Et sangloter d'extase les jets d'eau,
又使喷泉在白石丛深处
Les grands jets d'eau sveltes parmi les marbres.
喷出丝丝的欢乐的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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