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1
夜灯的昏黄色弱光打在脏衣筐上，照得里面的衣物柔和又狰狞。好心情的杜芙是不喜欢在门口换鞋的，她一定要把踝靴脱在沙发前的毛毯上，制造一种酒后即将乱性的暧昧气氛，即便第二天早上还要费劲拿出去。现在丽莎不在，她干脆把衣服全甩在毯子上。
裸坐在马桶上的杜芙低头看着自己洁白的腕部皮肤下的脉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浴室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突兀而病态。变态大反派的皮肤，杜芙想。
钥匙孔好像被转了很多圈，杜芙听见门口有异响。她把浴室的门推开一个缝，聚精会神在听觉上。丽莎熟悉的咳嗽声让杜芙放下了心，于是她伸手去拽自己挂在浴室门上的干发帽，试图把门关严。
就在这一瞬间，杜芙想起了杰西。在某一个酒后真正乱性的夜晚，杜芙曾靠在冰凉的白墙上，双颊烧火，伸手去拽杰西墨绿色的领带，好让自己把右腿盘上他的腰。后来杜芙在回想那一个晚上的时候，能看到自己亮晶晶的指甲、杰西湿漉漉的发梢和窗外几点星闪，唯独看不到杰西的眼光。或者说杜芙在责怪自己，为什么一直睁着眼睛。
杜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某些事情上记性差到可以，而对某个片段记忆那么深刻。就像小学时在少年宫做了一天手工，那天杜芙折青蛙用了蓝颜色的纸、中午饭吃了油炸得爆开的香肠块、休息时看了猫和老鼠的动画片、指导老师的头发烫了浅棕色大花，这些，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杜芙一直相信自己这条金鱼对“第一面人生”没有什么记忆能力，所以当她的回忆有能力飞到某个坠满花苞的春枝头时，还是会窃喜。而如果我拥有时空恋旅人里那个衣柜，我一定会一生都使用它。杜芙遗憾地想。
脚部针扎一般的麻感把杜芙带回浴室。她已经有点冷了。猛地站起来的时候，杜芙因为脑供血不足眼前一白，思绪就快融进狭窄浴室中的白光里去。
2
在浴室里把臂上腿上的水珠擦掉，杜芙才敢走出去。房东交待过，地板不要浸水，变形要加钱。每一次杜芙都是狠狠抹掉成股的水，几乎把皮肤磨出红印子。她最恨细节上的不舒适，能够随心所欲才是高贵的标志。
入冬以来，杜芙还是坚持洗完澡穿宽松的白衬衫或T恤，光腿。松垮的衣摆触碰到大腿时，凉风从腿间穿过时，盘腿坐在沙发上喝咖啡时，身子毫不费力地从衬衫里滑出时，杜芙都能感受到一种感官上的优越，没有被比较者，或万物都是被比较者。
杜芙发现丽莎喝醉了，所以刚才开门的时候才会那么费劲。杜芙抱来棉被、枕头、毛巾和热水袋，差不多拾掇了一下丽莎的衣服和妆，打算放她在沙发上睡一夜。把枕头垫在丽莎凹陷的腰部好让她睡得不那么难受时，杜芙脑子里想的却是劈开的双腿、药膏、手指和体位。她甚至想找一架钢琴来，尝试一下某部剧的男女主角没能完成的高难度姿势（垫着枕头在钢琴上）。杜芙想到这些时，内心总是很羞愧，她觉得自己是刚吃完禁果的夏娃。火会从脸烧到耳朵根，同时却有胀疼的感觉从下身袭来。这时候她总会嘲笑自己，还好我不认识读心人。丽莎软塌塌地躺在沙发上，亲吻丽莎白皙脖颈的想法已经在杜芙心里划过无数次。尽管此时的丽莎不省人事，杜芙也只替她掖了掖被子，偷偷捏了捏她微凉的无名指指肚。
3
杜芙用酒杯倒了点葡萄汁，半杯不到还加了冰，就像真的在喝酒一样。杜芙不善于在别人的注视下进行人生表演，却喜欢像现在这样，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演绎各种角色，营造各式格调。杜芙都不知道哪一种更差——装给别人看还是装给自己看。她也知道，只是不愿细想，这种带有玛丽苏情感倾向的自我演绎，看似调皮无害，实则意味着缺乏自信、生活匮乏等等状态。杜芙喝了一口果汁，觉得冰块还存留着模子的塑料味，顿时失了感觉。她最恨细节上的不舒适。
丽莎混匀微醺的鼻息也属于夜晚的宁静，杜芙在某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坠入了什么异样的时空——时间静止，空气是半凉不热的果冻状物体，心脏某处悬在半空。
4
关好客厅的灯，杜芙把笔记本扔上床，充好电后感觉它沉沉的。半个多月前，杜芙偶然间看了一档节目，那集讲的是佛蒙特州一对父子与工队一起在山上建造滑雪小木屋的一周。那对父子拥有一座山，极其适合去滑雪。儿子叫克里斯，是一个滑雪教练。刚开始看，杜芙就很自然地注意到克里斯的穿着以及外貌上的小细节。工程开始的时候是在第一场雪前的很多天，天气晴暖，克里斯和爸爸骑着摩托冲入杜芙的视线。克里斯穿红黑色格子绒布衬衫，牛仔裤，还有一双浅棕色的靴子。摘下头盔的他，云朵背后的阳光一样的金色头发，到脖子。瘦削，有轻微的雀斑，小眼睛。这些特征都像一个个拼字词牌一样铺在杜芙脑子里，然后她一个个把它们翻过去，再一个个背出来。
建好的木屋很像样子，有克里斯要求的从平台直伸出去、与木屋房体相连的滑道，来客可以一边吃烤肉喝啤酒，一边拍拍滑雪板准备立刻投入到竞技。杜芙最喜欢克里斯和爸爸亲手做的滑雪板吊灯，三块板叠成六瓣，中间留出空挂灯泡，复古下藏着新潮。
之后的几天，杜芙进入了一种奇怪的腾空状态——踏着路上和泥的雪，她会想起克里斯的那座雪山；上楼梯的时候，她会想起木屋高出地面的平台；吃午饭的时候，她会幻想自己坐在木屋里，从窗口把啤酒和生牛排递给烤肉派对上的克里斯的朋友们；甚至睡前，她会幻想克里斯躺在自己身边，正用手指卷着她的长发玩，玩够了就亲她一下，刚生出的胡茬扎得她痒痒。杜芙费了一些功夫（在之后的几天把这集片子来回看了几遍）才发现，与克里斯有关的一切，仅仅是从纪录片里能挖掘出来的一切，已经成了自己的意淫对象。自己生活的缝隙中无不散落着克里斯的影子和他生活的碎片。
那集节目给了杜芙完整的一种理想生活，但又不是不切实际的理想——因为确实有人，克里斯，过着那样的生活。杜芙悬在两种生活中间，时而浮起，时而坠下。
现在，杜芙又打开那集视频，想回味一下单是注视着克里斯时头皮和后脊就能传来的轻微的酥麻。
5
关上电脑，杜芙的眼睛开始盯着某处却无法聚焦。可能是点在窗台上的香薰蜡烛换了新的味道，可能是丽莎没睡在她身边，可能是晚饭吃了相克的两种食材。总之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浸在克里斯生活的余味里，而是像在电脑退回上一级一样，开始查看曾带给她隐秘快感的每一个文件夹。这些快感并不都是不好言说的。比如杜芙喜欢昏迷时被横抱上床的情形，喜欢喝醉时被人从后面挽住头发的情形，喜欢在起雾的出租车玻璃窗上留下第一笔抹痕的情形，喜欢搓平指甲后把粉末吹灯进光下的情形。一个个情形划过去，杜芙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杜芙以前看的一部电影。大概两个小时的电影，在线播放网站分了3P播放。
电影里的女病人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经过很多次谈话治疗后的某天，她终于向心理医生吐露了自己心里的秘密。女病人小时候曾被父亲关在小黑屋里，用鞭子抽打。当时的她因为紧张害怕而失禁了，却发现自己很喜欢那种被虐待的感觉。她说之后每一次父亲只要叫她到小黑屋去，她下身就会一片潮湿。甚至兄弟向她呵斥、旁人用拐杖拍打外套，都会让她产生被虐待的感觉和幻想，随即变得异常兴奋，必须“触摸自己”才能解决。她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无可救药。
第一P结束，杜芙就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她发现，女病人在陈述自己的病情时，她竟也有了异样的感觉。她随即意识到，受虐倾向也是她隐秘的兴奋点。然而她就像预先原谅了自己的过错一样，并没有像女病人一样痛苦不堪。她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背向的一面，自己并不孤独，自己也没有把这种隐秘情感加重到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但是她也不愿去想为什么，这电影她再没看下去。
沉浸在克里斯带来的平淡快乐里太久，杜芙大概是渴求性格中不经常流露出来的野性了。意淫对象这么多样，到底怎么与一个人厮守一生？
夜已经很深，充满杜芙躯体的却不只是睡意。她把手伸向自己光滑敏感的皮肤。
6
是一个梦，光怪陆离。杜芙在一个筒形滑梯里下滑，却感受不到身后与滑梯的摩擦。就那么飘着。滑梯内部是瞬息变幻的色彩，说不出的鲜艳，光线明暗交替。可以听到外面旁人的说话声，那种声音是幼儿园里独有的吵闹，最初的渴望。管道有起有伏，不曾结束。
然而丽莎把杯盘摔碎的声响吵醒了她。克服了猛一起身导致的头晕，杜芙一边问怎么了一边冲到厨房。丽莎单手扶着菜台，另一只手遮在脸上想挡住杜芙刚打开的灯光。丽莎说睡醒觉得口苦，急着找杯水，无奈摸不到开关。眼前因头晕出现的星星刚刚退去，杜芙看到丽莎苍白脸上的黑眼圈，一阵怜惜。杜芙随即想到这样的情节：深夜到黑暗的厨房喝冰水相遇，然后两个人在水池边越贴越紧，放纵自己的动作，抑制自己的声音，越是黑夜，越要寻求藏匿的欢乐。杜芙脸上又烧了火。
拿来簸箕打扫碎片时，丽莎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站在一边看着杜芙的一举一动。杜芙也不管，就把丽莎晾在那儿，如同她犯了与背叛级别相同的罪孽。后来丽莎说，对不起。杜芙就站起来，任凭玻璃碎片滑出簸箕，抱住丽莎。眼前又在冒金星，大脑发冷。然而杜芙不忘用手轻轻抚摸丽莎因瘦弱而突出的脊梁。丽莎的眼泪顺着杜芙赤裸的肩膀滑下，到肘部时已经变得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厨房小小的气窗，解救了这无边暧昧的气氛。
7
蛋黄在锅里不安分地起伏，杜芙撒一勺盐上去，企图掩盖。丽莎坐在桌旁倒牛奶，杜芙回头看的一瞬间，觉得她很陌生。应该是从来就没熟悉过，袜子和电冰箱，啤酒和仙人掌。她此刻急切地想拥有私密空间，在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吃一片面包，好好睡一觉。丽莎细声催促她去吃饭，她便烦躁如对一件简单的事做出第四遍解释。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冲向厕所，裤子上一片黑咖色。
身体上的躁动终于有了暂时的停顿，杜芙感到一丝轻松。她匆匆吃了早饭，去拿毛毯上的靴子。走在半雪半泥的路上，杜芙是在认真观察，那些不同鞋底上的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