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每年春节，奶奶总会把爷爷的遗照摆在堂屋偏右的桌子上。她这样摆是有讲究的。因为堂屋正对着大门的正墙上方，供奉的是老天爷。老天爷右下方略低的墙上，端坐着我二叔手绘的观世音。爷爷虽然是家里的主人，但在这两尊大神佛面前，只能偏居一侧，犹如寒微之家请来了尊荣的客人，主人只能陪着小心坐于次席，把最好的位置让给贵客。
遗照摆好之后，照例由二叔到坟地去“请”爷爷回家。我们孙辈不懂，也做不来，因为要遵循一定的仪式。二叔须在大年初一清早，拿着他事先用黄纸叠成的上书爷爷名讳的牌位，到爷爷坟头祭奠祈祷一番后，持着祈祷时未燃完的供香一路走回老院堂屋，把牌位用两节高粱杆夹住边缘，立在遗照前装满麦子的斗里，然后把尚未燃尽的香插在牌位前，这套仪式就算完成了。本来爷爷已经上了祖子，和祖宗们一起接受香火和跪拜。但奶奶每年都会让二叔去把爷爷请到家里，好多受些晚辈后生们的跪拜和香烟。
爷爷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若不是每个春节奶奶都坚持把爷爷“请”到家里，使我得以每年都能看到爷爷的照片，不至忘了他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爷爷是六几年到陕西铜川煤矿的，那时候在家怎么拼命干庄稼活都吃不饱，只有躲开民兵对饥民的封堵，出去闯闯。不同于老辈山东人的闯关东，爷爷不知怎么就闯到关西去了，然后在铜川的一家国有煤矿当了工人。奶奶在家把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再加上爷爷每月寄来的十几块钱，好不容易才领着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度过了那段所谓的灾年。
爷爷每年都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有一年，我才五岁，我们已经和奶奶分家，从老院搬到了村口的新院子。爷爷探亲假结束，临走的时候，奶奶照例是只送到门口。爷爷一个人背着包走到村口，想再去看一眼自己的长孙。那时候我家的院墙还没有立，我在空旷的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玩泥巴，老妈又去隔壁婶子家闲聊去了。爷爷站在大路上，看着自己胖乎乎的长孙往地上摔泥巴。我小时候挺胖的，因为肚子大，江湖绰号大肚。“栋栋，”他喊了一声。“爷爷。”我欢呼着跑了过去，满手的泥巴，满身的泥点。“哎，”爷爷使劲抱了我一下，“要不要跟爷爷去铜川啊？”“好啊。”我只知道爷爷和爸爸都在铜川工作，去那里我还能看到爸爸。我可不知道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还不能在车上乱跑，不能把头伸出窗外看火车尾巴。要不然打死我也不会去。“好，走吧。”于是，爷爷一手拎包，一手牵着我，都没告诉我妈，就领着我坐火车去了。
我妈从邻居家闲聊回来，听我小伙伴们说我跟我爷爷走了，根本就不信，还满大街地找我。后来，更是全家出动，满村吆喝，二叔甚至扛着个耙子，小心翼翼地把村西头的池塘耧了个遍。再后来，几个在路上碰到我们的乡亲作为目击证人，在县城工作的四大爷甚至看到我和爷爷进了火车站，奶奶和我妈才反应过来：爷爷真的一声不吭就把我领走了。“这老东西。”奶奶当时就骂开了。
关于爷爷的其他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有这件事，我印象太深刻了。虽然后来奶奶和老妈提起这事都是埋怨。但我现在觉得，我靠，我爷爷这事办的，真是太man了。
更man的还在后面，据我妈回忆，一年后我跟着爷爷回家，我老妈都不敢认我了。一方面是我高了瘦了，大肚子也变小了，另一方面是，我还穿着一年前我离开时的那件衣服，不合身不说，还脏兮兮的。“你就像个小叫花子。”我妈后来这样跟我说。那一年我在铜川过的怎么样，我真的记不得了。只有一张三寸的黑白照片，记录了我当年不羁的一幕：我光头，赤膊，小短裤褪在屁股下。我的玩具塑料狮子躺在地上，而我，正翘着小鸡鸡，努力把尿撒到它身上。爷爷在照片的一角，咧着胡子拉碴的嘴，开怀大笑。
这张照片告诉我，我在铜川过的蛮爽的。但我妈并不这样想，我回来时的模样把她吓坏了。她觉得我爷爷和老爸这两个大男人太不靠谱了，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能平安回来，纯属侥幸。所以后来，爷爷每次假期结束要走的那天，奶奶和老妈都会带着我把爷爷送到村口，等爷爷走远了，再牵着我的手回来。
这样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年后，爷爷就生病了。他在医院的时候想见我。但不知为何，家里大人没一个带我去的。可能想起往事，怕爷爷这次真把我带走了？至今想来，心下恻然。
遗照摆好之后，照例由二叔到坟地去“请”爷爷回家。我们孙辈不懂，也做不来，因为要遵循一定的仪式。二叔须在大年初一清早，拿着他事先用黄纸叠成的上书爷爷名讳的牌位，到爷爷坟头祭奠祈祷一番后，持着祈祷时未燃完的供香一路走回老院堂屋，把牌位用两节高粱杆夹住边缘，立在遗照前装满麦子的斗里，然后把尚未燃尽的香插在牌位前，这套仪式就算完成了。本来爷爷已经上了祖子，和祖宗们一起接受香火和跪拜。但奶奶每年都会让二叔去把爷爷请到家里，好多受些晚辈后生们的跪拜和香烟。
爷爷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若不是每个春节奶奶都坚持把爷爷“请”到家里，使我得以每年都能看到爷爷的照片，不至忘了他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爷爷是六几年到陕西铜川煤矿的，那时候在家怎么拼命干庄稼活都吃不饱，只有躲开民兵对饥民的封堵，出去闯闯。不同于老辈山东人的闯关东，爷爷不知怎么就闯到关西去了，然后在铜川的一家国有煤矿当了工人。奶奶在家把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再加上爷爷每月寄来的十几块钱，好不容易才领着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度过了那段所谓的灾年。
爷爷每年都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有一年，我才五岁，我们已经和奶奶分家，从老院搬到了村口的新院子。爷爷探亲假结束，临走的时候，奶奶照例是只送到门口。爷爷一个人背着包走到村口，想再去看一眼自己的长孙。那时候我家的院墙还没有立，我在空旷的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玩泥巴，老妈又去隔壁婶子家闲聊去了。爷爷站在大路上，看着自己胖乎乎的长孙往地上摔泥巴。我小时候挺胖的，因为肚子大，江湖绰号大肚。“栋栋，”他喊了一声。“爷爷。”我欢呼着跑了过去，满手的泥巴，满身的泥点。“哎，”爷爷使劲抱了我一下，“要不要跟爷爷去铜川啊？”“好啊。”我只知道爷爷和爸爸都在铜川工作，去那里我还能看到爸爸。我可不知道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还不能在车上乱跑，不能把头伸出窗外看火车尾巴。要不然打死我也不会去。“好，走吧。”于是，爷爷一手拎包，一手牵着我，都没告诉我妈，就领着我坐火车去了。
我妈从邻居家闲聊回来，听我小伙伴们说我跟我爷爷走了，根本就不信，还满大街地找我。后来，更是全家出动，满村吆喝，二叔甚至扛着个耙子，小心翼翼地把村西头的池塘耧了个遍。再后来，几个在路上碰到我们的乡亲作为目击证人，在县城工作的四大爷甚至看到我和爷爷进了火车站，奶奶和我妈才反应过来：爷爷真的一声不吭就把我领走了。“这老东西。”奶奶当时就骂开了。
关于爷爷的其他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有这件事，我印象太深刻了。虽然后来奶奶和老妈提起这事都是埋怨。但我现在觉得，我靠，我爷爷这事办的，真是太man了。
更man的还在后面，据我妈回忆，一年后我跟着爷爷回家，我老妈都不敢认我了。一方面是我高了瘦了，大肚子也变小了，另一方面是，我还穿着一年前我离开时的那件衣服，不合身不说，还脏兮兮的。“你就像个小叫花子。”我妈后来这样跟我说。那一年我在铜川过的怎么样，我真的记不得了。只有一张三寸的黑白照片，记录了我当年不羁的一幕：我光头，赤膊，小短裤褪在屁股下。我的玩具塑料狮子躺在地上，而我，正翘着小鸡鸡，努力把尿撒到它身上。爷爷在照片的一角，咧着胡子拉碴的嘴，开怀大笑。
这张照片告诉我，我在铜川过的蛮爽的。但我妈并不这样想，我回来时的模样把她吓坏了。她觉得我爷爷和老爸这两个大男人太不靠谱了，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能平安回来，纯属侥幸。所以后来，爷爷每次假期结束要走的那天，奶奶和老妈都会带着我把爷爷送到村口，等爷爷走远了，再牵着我的手回来。
这样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年后，爷爷就生病了。他在医院的时候想见我。但不知为何，家里大人没一个带我去的。可能想起往事，怕爷爷这次真把我带走了？至今想来，心下恻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