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小姐的传记(2)

  如果你们知道或者至少耳闻过莉兹的父亲，就该知道，莉兹这个珍宝师的职业与父亲比是要高贵得多，财产也要多得多的。但是，如果你能知道他是怎么死去的，为何而死的，就会对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不过嘛，这岛上的人已经没人还记得这些了，另外，隔壁的大陆也没人记得，顺便一提，隔壁的隔壁的大陆也同样没人记得。
  “您对我说这些做什么？……什么？真是莫名其妙。”莉兹有些生气地嘟囔着，说起来她的怒气也并非肆意宣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无名英雄的女儿……之一。
  “你知道，莉兹，人生的三大乐趣是什么？”
  莉兹觉得这场对话毫无意义，她从被伯父收养的时候早已对这种人生哲理似的开头而感到厌倦，徐凌霄对这样的开头乐此不疲——但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匹配这个话题的话，可就没标题看上去那么有涵养了。
  “收藏，品茶，遛鸟。”她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不对，这第一乐趣应该是撸猫。”徐凌霄说到‘猫’这个单词的时候，两眼连着他那单眼的镜片都在快活地发着光。
  “我还不知道这个问题原来有标准答案的！”莉兹无奈而又吃惊地说道。
  “你也从来不出去远足。整天睡在你珍宝的身边足不出户，嘿，做一个守财奴有什么意思呢？……啊，原来你觉得，和平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很好了吗？躲避开以前的事情，就能够让自己的内心完全宁静下来的，不，远远不是这样的，莉兹。”
  “听着，伯父，我也许真的不知道该对你这番问题做什么样的回答，我只想说我不过是广阔的岛上之中比较渺小的存在——”
  “渺小？你的影响力甚至都快盖过我了！”徐凌霄不高兴地说，“过分自谦并不是一种好的习惯。而且即使你真正渺小，那又如何呢？你是一个勇士和英雄的女儿，处在暂时和平的世界里，你认为外面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大概是吧！等等，你说暂时是什么意思？”
  “北方来了一群鸟盘踞在森林里，亲爱的莉兹，它们在蠢蠢欲动——我恐怕一旦它们再次将天空占领，你父亲所有的心血将都付诸东流。”
  “据我所知他的死因并不是因为这些鸟——而是因为岛上无尽的黑夜，是这样吗？伯父，曾经这个岛上无法迎来黎明？而且这一切都没有始作俑者，全部都要靠我父亲去拯救？他只是一个人。”
  “我以前曾经以为这岛上异常的鸟患造成的全部原因只是因为单纯的生态失衡，我错了。”他敲了敲桌子，“它们开始暴动，是因为有东西在吸引着它们。而你也可以觉得这件事与你无关，或者认为我大惊小怪，但事实上，只要力量足够，一群小鸟可以对一个巨物群起攻之并最终获得胜利，更别说我们现在遭遇的还是展开翅膀半个天空都看不见的鸟类，而我们可没有巨物那么夸张得强大。”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深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莉兹，这眼神让莉兹浑身不自在。
  “……那么我们现在的解决措施是什么呢？”
  “以太*1 在上！这就对了！今晚你大概有五六年没见的兄弟姐妹们都要来商讨一下这件事，顺便来你这里看看你是否还健康的很。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你可以无需把你的珍宝收拾起来……”徐凌霄瞟了一眼莉兹床边的抽屉，“那个位置太明显了，你要不要把它再换个地方？”
  “不用了，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呃，好吧，谢谢您，请出去，我想我要打扫一下房间了！我想您可以在这个间隙去花园里坐坐等他们来，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出门旅游了就好。”
  “的确是一帮只知道美丽和时尚的白痴！你的客户里男的也有女的也有，他们只要稍微用点脑子就会知道你几乎都不出门的！”徐凌霄在推开门之前对莉兹说道。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肯面对面地对他们说话，他们一开口就能把我气疯。”
  “相信我，你在眼界短浅看不到未来世界局势的时候，还不如他们呢，我希望我的话足够清楚，我也希望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这仅仅是偶尔一次。”
  
  自己收拾房间的确绝非易如反掌。尽管在短暂的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没法做到窗明几净，莉兹至少准备好了晚饭——而这晚饭指的不过是梨酥或煮蛋之类的简单饭食，在做饭上她和父亲如出一辙，也许她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些。她简单地擦了擦都是灰尘的地板，在一堆书本里腾出五六个座位，把那些到处乱爬的几只冷血动物都放回了它们该待的水族箱或者池子里，而那装满了自己喜欢的宝石的箱子她干脆放在了储物室，那里密封得不透气，平时她也是很少去那个地方的。
  “一切都还好吗？因为我觉得他们快到了！”
  莉兹感到旁边有一缕光线般的东西卷着怀表来回晃悠，然而她对伯父的恶作剧早已了如指掌，“您的表慢了一些，不过不要紧，究竟有多少个人要来呢？因为我家好像也就只有这点东西了。”
  “可惜现在是春天，不然走过两条街那棵梨树下全是信手拈来的晚饭。”
  “我们都不种麦子或者稻子了！我只希望再吃到它的时候，您不会挑几个有些坏了的让我们先吃，好东西就要提前享用不是么？”她推开那个摇摇晃晃的怀表，自顾自地说着，差点切了手。
  到了傍晚，他在外面坐了一个下午享用悠长且闲适的下午茶的伯父终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已经脱去一点稚气模样的人。
  “我想我应该不用像你小时候那样吩咐你‘叫路德维希哥哥’‘这是芙兰妹妹’‘来认识一下肖恩弟弟’这样的话了吧？”
  “不用了，谢谢！”
  “好吧，我知道你一定会自己叫的，不过我们是一家人，这些客套话也就免了。”徐凌霄摸了摸芙兰的头发。
  “不，我不会叫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都是大人了，完全可以叫‘路德维希’‘肖恩’‘芙兰’。”莉兹对伯父解释道，“虽然我知道没什么错处，但是再加上小时候那些显得奶声奶气的称呼，我感到很尴尬——啊，你可以吃点那边的水煮蛋，我本来想蒸，但新的蒸锅我不太能用，还有梨酥。我本来想做秋梨膏的，它们却化不开……然后我就改了个名字叫做梨酥。”
  “好了，亲爱的孩子们，晚饭只是不至于让你们饿得晕头转向以至于无法思考问题的保障！如果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吃饭上，耽搁了主题这可就不是我想要的了。”徐凌霄拍了拍手，“你准备了几颗水煮蛋？”
  “大概刚好够填饱我们的。”莉兹耸了耸肩，“我的确不擅长烹饪这些，让我一并在这一下午收拾屋子也太难了，你应该提早几天通知我。”
  “这就是我的错了。”徐凌霄说，“原谅五十岁老人的记忆。”
  “不，请自便，我，呃，我是没什么好要责怪的，我是说至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准备一下，噢，算了，反正我怎么准备也还是乱糟糟的。芙兰，别站着，快吃点东西就好了，你想来点牛肉三明治吗？我冰箱里还有——可能吧。”
  “不必了。”黑发的女孩礼貌地笑笑，“请别误会，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拘谨。”
  “当然，当然，你不必拘谨，更加不用减肥。我说真的。”
  诸如此类的对话不能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但也总是会招致奇怪而尴尬的短暂停顿，所以这晚饭之中的聊天并不是十分顺利。当晚饭进行完毕（尽管不论是从时间还是从数量上说，他们这都只能叫做吃的比较早的夜宵而已，因为它可没有一天之内唯一的正餐那样丰盛）之后，几个人终于围着坐在了客厅的桌子旁。徐凌霄坐在主位，但他没有像年轻气盛发表演说那样，支持率百分之九十以上只是过去的事情。
  “——鸟们又来了。”他只说了一句简短无比的话语。
  “以太在上。”路德维希轻声说道，“灾难显得毫无终日。我们怎样才能去阻止它的到来？”
  “如果没有莉兹的帮助我们肯定就无法战胜它们，而现在局面已经是这样，我们已经没法去阻拦它了，我们只能在它到来的时候筑起足够坚实的堡垒，然后趁它们不注意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一桌的孩子们沉默了起来，徐凌霄只好接着说，他已经看出了孩子们内心的忧虑。
  “这一击又只能坚持多久？二十年？三十年？我猜你们肯定要问我这些，从你们的眼神里就能看得出来了。你知道我们有一句谚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你们觉得要是简单的几百年的生态不平衡，这岛上的人早就找到解决措施了，但它们却每每暴动得异常。”
  “光联合我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这一切？”
  “芙兰，很聪明的问题，你知道你的姐姐莉兹还有一个亲生的姐妹，但联合你们所有人的力量，也还是不够，就算加上我也还差得远。”
  “那么该怎么办呢？”
  “今日把你们叫来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硬拼我们的人手肯定是不够的，莫里斯爱好和平，也许你还没开战他们早就回到家乡去了，我相信大部分的莫里斯还是会为了和平而乐意与敌人一战的，不过你们在人类的镇子上招兵买马而找来的莫里斯，那可就不好说了。”
  “他们会当逃兵？我倒是觉得不一定。”路德维希说道。
  “可能不一定罢，你可以用自己的生命试试看。”莉兹反唇相讥道，“如果你认为还有比失败，死亡和背叛更惨的事情，那就可以尽管试试。”
  “我们目前没有解决方案，不是几句多嘴就可以解决问题的。”徐凌霄说，“看到你们为这问题费尽心思我也是很开心的。但请态度再缓和一些。”
  “忘记了我们还有花瓷姑母了吗？她是位正经的库尔罗斯。”
  “不，她可不是正经的库尔罗斯，她也是个混血，不过战斗力也还算可以了，就算是加起她也别想和鸟们硬拼。”
  “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鸟的能力会如此强劲？”
  “因为它的背后有操纵的人，鸟已经不是鸟了，很明显是什么药剂或芯片催强了他们的神经，这个种群都变得更加夸张起来。”
  “那我们找得到人的话，”肖恩终于开口说道，“要打败那群鸟还不容易？”
  “正是如此，但绝非易事。今日的实际目的其实是人手分配，我知道你们都愿意参与调查，因为它的死亡率和风险是相对于直接抛头露面在荒郊野外比较低的，但我们不能都参与调查，必须得有一部分人向鸟的发源地前进。并且我们调查必须要有结果。”徐凌霄说道，“我倾向于让路德维希去参与实地冒险，而肖恩是一定要去参与调查的，他有足够聪明的头脑。芙兰和莉兹，我给你们两人一个选择的机会。”
  “请容我再……思考一下吧。”芙兰的声音很小，“有谁会喜欢死亡呢？”
  “没关系，芙兰，感到畏惧是很正常的，在座的我们都害怕死在战争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害怕死在战争中的唯一解决措施就是让牺牲人数减少，而我们无疑成为了第一批。”
  “但为什么是我们？我的意思是，就是我们吗？渺小的力量，然后妄图就去拯救整个岛屿？”莉兹轻轻站起来说道，“我的父亲，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由于过于自不量力而断送了他的寿命，而这个世界上大半的英雄都是这样脑子一根筋的人——很抱歉我可能并没有这种献身的决心。”
  徐凌霄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旁边的三兄妹也不要回应什么，因为莉兹还没有说完。
  她说到这里好像要哭了。因为她想到了父亲死去之前的画面。
  “——我拽着我父亲的被角，听他给我讲他被所有人都忘记之前的故事，天空整个是黑色的，那样的世界已经持续了约莫一年才在他的拯救之下结束。而为什么这个时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为什么只留下他一个人？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而我好不容易为自己求得的还算安稳的生活本已快要让我把这一切都遗忘的——但就像伯父所说的，我根本办不到。我是英雄的女儿，但恰恰我也不会重蹈覆辙。”
  她说完这句话，神情凝重且声音带着哽咽地走进房屋里去了。
  “他死前被很多人当做疯子，而那时也只有她和妹妹，晚年的母亲，或者还有我和你们的母亲，还有姑母肯相信他了，是这样吗？这些人大概七七八八地离开了一半，人生三悲差一点让你们的伯父占全了——她不过是一时间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任务，她还小得很。”徐凌霄叹了口气，耐心地向他们解释道，“尽管她是你们两个人的姐姐，但肖恩和芙兰我想一定会原谅她的吧？”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我猜她今晚可能不会再露面了，你们找个舒适的地方睡下，或许明早，或者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趁早出发，只要别打扰到她，让她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就行了。”徐凌霄说道，“这里连截蜡烛都没有，请帮我找一支蜡烛来，芙兰。这里的蜡烛应该不是连点都点不着的货色，你的姐姐还没到葛朗台的程度。”
  “我想也差不多了。”肖恩说道，“父亲，这里全是一堆蜡烛头。”
  “……也许是给风筝线什么的上蜡用的，我们只要有点照亮的就可以了，好啦，我相信你们也累了，孩子们，晚安。”
  黎明时分，莉兹醒了，其实此时并不能算得上黎明，天还刚刚亮，就连文学作品中最喜欢描写的鱼肚白也还没有出现。她望着窗户边沉思了许久，实际上她几乎一夜无眠。
  想到自己父亲的结局，那心中的不平和酸涩就涌上来，只让她想要哭泣。可惜的是，珍宝师小姐的眼泪多年不用了，掉下来也不会变成美丽的珍珠。
  莉兹，莉兹——
  什么事呢，父亲。
  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的男人想要给她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实际上，他现在也还不算年老，他还是那么年轻，刚刚到衰老的时候——可是他已经苟延残喘了。
  母亲睡着了之后再也没能醒过来，而父亲也要走她一样的道路吗？那样自己说话的话父亲也不一定能够听见了，因为毫无反应。
  ——伯父，父亲睡着了。
  他去了天堂了，莉兹，很遗憾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葬礼很简单，甚至没几个人出席。
  这些年来莉兹对于自己的访客们如此冷漠的缘由大概也是因为即使藏宝堆满了屋子，也仍然填不平莉兹心中一直反复自问着为什么的伤痕，其实她一直都明白，洞悉一切的伯父早就看穿了她并不是病态地热爱金钱。这一次灾难彻底唤醒了它的伤痛，在独自一人的房间里折磨着莉兹的心灵。以为自己过得十分奢华就是幸福，或者说，每年节日的时候门口如此繁华就是至上的幸福，有很多蜥蜴陪伴在一起是幸福，不过这仅仅只能是以为，莉兹知道它们不是正确的答案，永远也不会是。
  北山的灾难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莉兹尘封的心灵，堆积的情感随着灰尘滚落出来。
  这时，洛厄尔家的那一部分血液在莉兹的身上翻腾着，即使不是为了拯救战争中将要死去的人民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至少是给父亲的死与自己的迷茫一个答复。
  莉兹又回到了储藏室，翻找出了一件白色的斗篷和母亲闪耀着光芒的怀表，父亲用过的短刃——父亲与母亲的结婚戒指也在那旧书橱的一个小盒子里，那是莉兹许多年来对外人伪装的对珍宝的热爱的开端。
  她只带了自己要用的东西，做了这辈子她第一次自打内心想要去做的事情。
  午夜时分，永生者的子民再次踏上这片大陆，并且很快就在小镇的尽头消失无踪。黑夜的云端有一只鸟掠过，莉兹内心明白形单影只的鸟很有可能像伯父那样说过的不会再出现了——然而与上一个桃木发色的永生者少女踏出家乡的时间相比，已经相差了几十年的时间，那怀表却还在执拗地走着。
  “……哎，怀表可能坏了。”母亲曾经说过，“最好别打开它。”
  ……
  “啊，父亲，快醒醒！”芙兰小声却动作很大地推着熟睡的徐凌霄。
  “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芙兰的神色凝重，“芙兰，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忽然沉重起来，他已经猜到了芙兰要说什么了，“你的姐姐还在屋里吗？”
  “不，不在了。”芙兰说道，“我就是要与您来说这件事的…”
  “以太在上啊！天啊，和他父亲一样不让人省心，真不敢相信时隔四十年我还得这么再做一次！芙兰，去把其他房间的你的两个哥哥叫起来…去，快去！”
  徐凌霄推开门，月色依旧，只不过现在的天空上显出了一点黎明的颜色了。而小镇最远的路的尽头却看不见莉兹的身影。
注1：以太：由亚里士多德曾经假设的光之媒介，无处不在。由于莫里斯族的能力是光，所以此处设定他们所信仰的上帝或神明的名字叫做以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