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橘子
那是个凛凛寒冬。窗外开始飘雪,学校晚自习留下的人越来越少了。那年我8岁,上小学二年级,所谓晚自习,不过是代课老师留下来看着我们这些还没回家的孩子。有些孩子每天固定晚走,比如一到7点,或一到8点,就会有人来接他回去。而我平日从未留下来过,那天妈妈打电话给班主任,老师告诉我妈妈会晚些来接我。
已经过了8点,代课老师看上去也有些烦躁。她不时在屋里踱来踱去,似是有点想向谁发作,却又不敢。她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刚毕业不久,小小年纪的我分不清美丑,只觉得她的高跟鞋令她显得很高,她那天总是皱着眉,所以我觉得她很凶。后来从旧照片中我才意识到她是个很漂亮的女性,那天想必是也是焦急着想和男朋友去约会吧。
班上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小女孩,她叫郑惜缘,和我同班,一个说话声音像小鸟一样清脆的女孩。
郑惜缘每天放学后都会留下来,她爸爸总是工作到很晚才来接他。她的爸爸是大公司的老板,她妈妈呢?她从来不说。
那晚,我等得很着急,妈妈只说晚些来接我,却没说清几点,我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和愈加幽深的夜空,总有一种陷入无限漫长的时空的感觉,心里那份焦急让我坐立不安,总觉得妈妈好像不会来接我了。
我站在教室的窗前,手轻轻触碰玻璃,之觉得玻璃很凉,哈气在玻璃上扩散,视野前有一片模糊。阔别经年,我始终记得我看向无边无际的黑夜,那混着不安的雪花的黑夜,那种焦急茫然,手足无措的心情。
代课老师叫我远离窗户,她努力压抑住烦躁,说窗边很危险,小心掉下去。
我哭了,嚎啕大哭。
代课老师的烦躁加剧了,她的耐心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对我吼道:“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我还要哭呢!都几点了,你看看?”
我哭得更凶。代课老师意识到自己应当更和蔼可亲一点,又一次努力压抑住焦躁,她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试图安慰道:“别哭了,你爸妈这就来了。”郑惜缘这个小女孩也上前来安慰我,她拉住我的手。我记得她的手好温暖,软软的,小小的。
这时,门口来了个人,正是我妈妈!
妈妈穿着一件棕色的大衣,没戴帽子,头上,衣领上都是雪,她气喘吁吁,看上去很疲惫,但对我撑出笑容: “晴楠,妈妈来了!”
我哭着冲进妈妈的怀抱。妈妈比平时更紧地抱住我。
“我说什么来着,妈妈来了吧!”代课老师一边对妈妈陪着笑脸,一边对我说。我没工夫回头,只一心扎在妈妈怀里。“老师,谢谢您啊!”妈妈对老师道谢。“哪里哪里,应该的。”代课老师好像也很释然,像是终于交付了一个任务,一身轻松。
“走吧,妈妈拉起我的手。”
我回头,看着郑惜缘。她先用那双大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然后我注意到她的眼里也有泪花。我对她摆摆手,她也对我摆摆手。到了楼下,我看到一辆豪华轿车停在门口,一个男人走下,与我和妈妈擦肩而过。应该是郑惜缘的家人也来了吧。
走出学校门口,妈妈给了我一个橘子。那是个凛凛寒冬,我戴着手套,捧着橘子,任雪花落在橘子上,像是晶莹的宝石在一个小太阳上闪耀,我发现夜空也不再那么漆黑了,冰冷的雪也是美的。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妈妈的心情并不温暖。那天晚上,爸爸离开了妈妈,他们离婚了,我在很久之后才理解这件事。那天他们大吵一架,终于决定离婚,办理离婚手续,再谈,再吵,再相拥而泣,直到分开。
那天卖水果的小贩多半早早回家了,但一个卖橘子的摊位还没收,妈妈想着我一定还没吃东西,买了一提兜橘子,便匆匆来接我了。
还有一件事,我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的,郑惜缘成了我的妻子。
我和她在小学时结识,中学时分开,到了大学又重逢,那时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脆好听,人却已经出落成一个好看的大姑娘了。彼时的我戴着一副小眼睛,穿着有点发旧的衬衫、牛仔裤,看到郑惜缘时,我感到自己心里砰砰跳。
那时的我对感情还青涩,我非常内向且害羞,每日只知道学习与写作,惜缘却是个开朗如在蓝天上翱翔的小鸟一般的女孩,她总是那么热情,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第一次向她提出约会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嗓子极度干燥,眼皮一直在跳,我深呼吸,对她说出了请求:
“星期天一起去动物园玩?”
我的煎熬并没有多久,她几秒钟后就答应我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几乎也快要飞上高空,变成一只最快乐的鸟儿。
约会那天,我牵起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她的手还一如当年,软软的,小小的。我牵起她的手,婚礼上也是,婚后的很多个一起散步的日子也是。
她穿上婚纱对着我微笑,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惜缘真的成为了我的新娘!
婚礼现场,妈妈激动得流泪,爸爸也来了,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只说:
“儿子,你长大了。”
是啊,那天的爸爸妈妈的脸上,不知从何时起已爬满皱纹。
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几个月后,爸爸出车祸离世,妈妈当年与他离婚便因他酗酒的恶习。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戒掉酒精,那天在饭局上,据说他一直在说“我儿子怎样怎样”,饭局散后,大家各自回家,爸爸竟然酒后驾车。而后连闯两个红灯,终于在一个路口和一辆横向而来的卡车相撞。
我、妈妈和惜缘去出席爸爸的葬礼。见爸爸最后一面时,妈妈哭了,从呜咽啜泣到撕心裂肺,我从没见过妈妈如此哭泣,心中也惶惶不安。我抱住妈妈,安慰他,像一个大人。我不知妈妈是否还爱爸爸,但那天的她真的失魂落魄,肝肠寸断,使我不禁怀疑她心里一直都是有他的。
我和惜缘婚后是幸福的日子,我们有一个女儿,叫李妙鑫,小名妙妙,她和惜缘小时候很像,都有清脆的嗓音,她三岁时穿着一个西瓜图案的肚兜,头发梳成两个羊角辫,给我和惜缘、妈妈唱歌又跳舞,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那真是一段温馨幸福的日子。
对了,忘了说,当年晚上留下看我们的代课老师终于结婚了,结婚时已经三十五岁。她当时的男友是个高大英俊的富少,后来据说和别的女人好了,她又痴等多年未果,终于在三十四岁遇到自己的真爱,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大学教授。我和惜缘都参加了她的婚礼,几年后我们都明白了当年每天留下来,牺牲了自己大量时间的她有多么不容易。婚礼上,我对她真诚地感谢,老师穿着洁白的婚纱,依然是美的,露出像少女一样幸福的笑容。
惜缘的父亲是一个大老板,我一直问她嫁给家境不是那么好的我她是否后悔,她总说我是傻瓜。惜缘的母亲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离世了,爸爸为了挣钱总是很晚回来,当年她怨过爸爸,后来才知道他也是为了自己。她早就原谅了爸爸,但她仍旧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最需要的是陪伴,她喜欢这个内向的,害羞的,只会读书的我,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成了一名大学老师,也是一个作家,当我们的小女儿长到10岁时,我成了大学文学院的教授。
不知为何,我非常喜欢吃橘子,因而每天我去上课,惜缘都会在我的包里放一个橘子。我有时光顾着读书写作,常常丢散落四,惜缘也都为我一一惦记。
我和妻子互相陪伴已成习惯,我每天都品味着妻儿带给我生活的甘甜,并尽全力守护着自己的家庭。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母亲晚来的那天晚上,总是忽而想起,想到母亲头上和衣领上落的雪花。白天想,夜里也梦见。我梦见母亲在夜里叫我的小名楠楠,我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奔到她的怀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依赖她的温暖。
那时母亲已经80余岁了,年迈的她常常在当时家里的落地窗户前,烤着暖气,看着窗外的风景,有时昏昏睡去。那段时间我总是很早回家,和母亲聊天,回忆很多过去的往事。我拉住她布满皱纹苍老的手,想着那一夜我终于等到她时的心情,那时她牵起我的手,我是那么小,那么弱,而今,她的手也显得如风中的叶子,感觉那么轻而弱。
那一年,母亲走了。从小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走了,我极度悲痛,好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偷偷痛哭,彼时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妻子知道我不愿人看见和打扰,总是悄悄出去,实则没走远,等我不哭了,她就敲敲门。她进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仿佛我是个小孩子。
而后很多年,我和妻子都老了,我常常叫她的名字,惜缘,惜缘,我还是牵着她的手。我知道我们来日无多,在阳光下牵手散步的日子不知还会有多少,因此我更加珍惜我和她在世上这仅有的缘分。
我住院,躺在病床上,每天只能盯着吊瓶滴滴答答地走,感到非常不自由。惜缘常常来看我,女儿和女婿怕她累着,叫她不要总来,可她不听,非要来床边守着我。那天她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缓缓道出:“想吃橘子。”女儿女婿跳起来争着要去买,最后两人一起出去了。
阳光缓缓照进屋子,我在温暖的阳光下睡着,惜缘趴在我身上也渐渐睡去。依稀间,仿佛我们都变回了8岁的小孩,第一次相遇,第一次彼此凝视,第一次牵手。惜缘,惜缘,我仿佛是在梦里,一直叫她的名字。我仿佛看到圣洁的阳光环绕着我的床铺,温暖包围着我,没有恐惧。我又梦到妈妈了,还梦到了爸爸,梦到小时候我在家门口的小花园里跑着我,梦见那里有一颗橘树,妈妈从橘树下摘下一个好大的橘子,而后妈妈的脸变成了妻子,渐渐模糊……
“爸!爸!”
好像有谁在呼唤我,我缓缓睁开眼睛。
女儿看我睁眼,笑了,把一颗橘子放在我的手里。
好像一颗小太阳在我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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