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梦

去岁，她和我说她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生产之后，大出血，子宫不收缩，伤口又对羊肠线过敏。继而是发烧，大量的输液。奶水溢出，却因为发烧，只能倒掉。她昏昏沉沉，烧得不省人事。就到了那一处。
少女时的她，着一身白裙，举洋伞，斜挎一只小包，长长的肩带自胸前划过。是在茂盛的夏季里，那条熟悉的绿荫如盖的街道，明媚斑驳的阳光在地面闪烁。似乎有风，裙摆摇曳，树梢动了动，鸟雀扑扑朔朔飞走。可一切都是无声的，仿佛是史前某个平和的晴天，诡异而堂皇的寂静。
然后送葬的队伍来了，白色纸钱漫天漫飞舞。与落英翻搅在一起，飘飘洒洒涌向她身边。可世界那么静，让她不解。她眼见队伍缓慢沉默地向她走来，棺木悠悠地靠近她。这壮观哀戚的一切，仍旧无声无息。她视线随飞扬的纸钱向后看，无意就转了身。自病床前醒了过来。
翌日，烧退了。她摸摸自己的乳房，沮丧地落了泪，奶水回了。母乳没有了。
我着迷。半天回不了神，真真从未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梦。一口气憋着，过了许久才极慢极慢地匀出来。算是此生来最大的惊诧，与安慰——好像终于又相信了一点什么。那样的温暖静默的世界，收纳苦痛，流离，死亡。她在那个世界里，不为世事所累，竟然可以是端庄贞静的模样。一连几日，这个梦使我生出千万种思绪与想象，一边有庄重的泪意，一边是激荡的喜悦。
近日，她生日，我又想起她的梦。有很长久的时间，我习惯了她的勤劳自律，贤淑坚强。而这梦是一扇门，得知它的一年里，我渐渐渐渐，清晰地感到自己同她联结，隐约能够理解她藏匿着的柔韧，阵痛，与畏惧。兴许不过是因为成家，人生角色转变，终于可以体恤。然而更像是记起了某一世恪守过的承诺，要与她闲闲娓娓地诉说，陪伴，终老。
记得有一回回家和她聊天，问她感情的事，我很困扰，说，怎么办呢？我应该介意么？
她说，不知道呀，我也没遇过这种事。说得有些怨气。
她这一说我就鼻酸，就因为看她坐在我对面，甘心说不知道呀，就从没觉得我们这样近过，像是我的烦扰成了外人对我们的欺侮，两个人一同感受着困惑和无力，那种落寞相守的幸福。
也曾经在新婚不久的某个夜里想念她。窗外是北方如雷的风声，我还不习惯，想起家里琐事，便就想起了她，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就一怔，知道是再也回不去做女儿的时间里了。舜刻的坍塌，令我失禁流泪。身边的人又疑惑又焦急，可他是丈夫，我便抱歉地无法言明。
如果那时候已经知道那个梦，大约就不会伤心了。如果我知道，她亲历过的梦境里，那个娴静的少女，和与之擦肩而过的静谧的死亡，便不会再作软弱姿态。而只想许她，半世安祥和静。
生日快乐，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