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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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些个旧照片一一摊开来而依然能感觉到照中人存在的,我想张爱玲无疑算是一个。
“风华绝代”这个词用来形容她也许太俗气又不够恰到好处,在滚滚红尘中她不过也只是个凡人;但若说硬要将她归到什么“民国才女”的行列中又觉得不够妥当,反而有种标签化的喜剧嘲讽味儿——是以我读张爱玲,从不期望给她定义或是为她分类,只单独存在欣赏就足以让人喜欢。
读张爱玲的书,最喜欢的,还是她早年出的一本叫做《流言》的散文集。她曾给《流言》取了一个极美的英文译名 ——Written on water (水上写的字)——她是希望这文章既能如水上的字一般消逝的迅速,又能够像流言一样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这本书也是我认识张爱玲的最初。记得大约是在初中的时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全集。因着书封精致好看,一时冲动就将整套书全都买了下来。书是滑纸包着的,上着暗红墨绿的色彩。底纹花饰繁复优雅,有一种末路贵族的奢靡。翻开是硬皮的书面,牛奶似的白,我又突然忆起张爱玲说她爱吃牛奶周围的泡沫,不觉失笑。书面摸上去有淡淡的纹路,不知为何,总想着是在触摸她的皮肤。
再翻,仿佛扑面而来的是旧上海那时的车马喧嚣,暗暗地网住了这样一个美丽的灵魂。
张爱玲的散文相对于小说,更能够照映出她的整个人生。她写生活中最琐碎细小的杂事;写某时某刻突如而来生活的诗意;写回忆中绮丽天然的梦想与童年,也写痛苦黑暗四处奔波的后来——她书写着一个个自己的或他人的,那些最自在的、最可恨的又或最悲惨的事。甚至不懈于去伪装人性的自私,只坦然地将自己的一切解剖开来,绝不委屈也绝不掩饰,就这么风姿绰约地站在你面前,昂起头来,傲然中带着一种决绝。
但她写得最好的还是那些风花雪月的小情调——其实这样的散文在周作人那里就已经有了,从偶尔得来的一两句小诗,到屋院角落的潮湿青苔,皆可以付诸文字呈现纸上。笔调平缓洒脱,却摆不掉旧上海的喧嚣味道,怎样都有一种躲在闹市独自取静的姿态。《夜营的喇叭》、《爱》、《说胡罗卜》,乃至于《谈跳舞》、《谈音乐》、《谈画》诸类作品,都完全展现了张爱玲的内心倾向。
而《更衣记》更无论如何算是避不开的这样的一篇。有学者赞叹这文章带人领略了东西方文化人文精神以及她的服饰美学思想和双重美学品格,但我认为大可不必如此严肃的对待。诚然,张爱玲的确为我们从最普通的长裙一直讲到了衣身上的镶滚,从女人一路研究到了男人,但再单纯些看,实际不过一种顾盼和自语罢了。就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倘若太较真,反而让一篇风花雪月的文章失了兴趣。
因此我读也往往只看其似有若无的情感的宣泄,从不肯深探其中对衣饰的精细研究。衣服不过是穿在人身上的外物,然而却在这种精细的追求和寻摸中逐渐和生活脱离了开来。张爱玲自己也是个“时髦”的设计师,穿在她身上的,自然是她最嘉赏和自得的——所以到后来解放临近,她也不舍得换下一身的贴合旗袍——然而这也正是她的心里话:宁愿穿着精细,虽知道这不过是外物是虚幻,但终究抵不过什么都没有来得好些。
张爱玲的小说和散文则大不相同。或者因为后者是自己的人生,因此真实地痛苦;前者是虚构的向往,因而幻灭地悲哀——张爱玲从不肯给任何小说一个圆满的结局。她当然也期待在千万人之中,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恰好遇到那个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人,但又始终觉得不可能。因此就算是白流苏和范柳原最后一刻在《倾城之恋》中相聚相爱相守,也被她写作是因为了人生的巧合与无奈。
相对于同时期的作家,张爱玲的小说格调无疑是局限的,甚至就女性作家里来说,她的小说也够不上太大的人生价值。她从来没有标榜什么女性独立,也不曾呼唤过女性自由,但故事中就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情感融入其中。去看她的《沉香屑》、《金锁记》、《半生缘》、《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种种,女性的存在恰恰最自然,最妥帖,是真实的写照,切实的存在,从语言流淌出来的就是一个鲜活生动血肉丰满的人。因为在人物身上寄托得少,有的时候虽然也想要斥责或改变,但因为故事实在太真实却往往不能够,只能略带惋惜和无奈地继续当个看客。
也正是因为如此,张爱玲的小说也总是带上一种灰暗陈旧的色彩。好像是传家的老东西放了有年头,从木箱压低的地方取出来就带着不见阳光的霉味,虽然保存尚好没有尘埃,翻开来也依旧可以让回忆生动,但到底是旧物了。张爱玲自己也爱用鲜艳到有些老旧的颜色,尤其是红绿两色,不可缺少——这种骨子里就沉淀下来的暮年感在她尚稚嫩的时候就已经试图表现在小说里了。后几十年不过是愈发将这种感觉抒写地淋漓尽致罢了。
是以越到后来我越不大爱读她的小说,一为这种不够鲜活令人压抑的陈旧感,另则是为她永远无法圆满的缺憾感——正是如此,尽管后来张爱玲的小说饱受赞誉,但在我看来却永远不如她的散文真实可爱。
人生相会,悲欢离合,聚散有时。
要说的是总也说不完的,我又忆起张爱玲的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
我似乎总还能听出一些调侃,一些无奈,一些豁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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