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回忆,关于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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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看到那两个坐在饭店门口削土豆皮的老大妈,我肯定就忘了自己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打工岁月。
那是高考结束之后的暑假。考的不好便忧伤彷徨,每日只听得窗外连绵不绝的蝉鸣声,觉得自己的人生竟是那样暗淡无光。但是,终究不愿把这负面的情绪过多表现出来,只想着能多做一些家务或者其他事情来弥补自己的失败,或者去县城打工,或者到街头卖旧书,或者是在炎炎酷暑之中到田间劳动,总之,只要是能证明自己总还可以做成一些事情便好。恰好,有个远房亲戚刚在县城里开个小饭馆,需要帮工,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位远房亲戚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笑起来一团和气,有点富贵太太的雍容气质。但是那笑容却像是岩石之中的缝隙,有些深不可测。而且一旦不笑了,那团和气便也随之消失了,只让人感到威严了。说是远房亲戚,其实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拐弯抹角的关系让人搞不清楚,最后我只知道该称呼她为“姨”。这位“姨”不用说也属于女强人一类,开饭馆全是她的主意,他丈夫只是全力支持。那个年代,在农村,她算是有眼光、有远见的,不愿安心在厂里上班,偏偏看中了县城里繁华街市上的商机。
那时,县城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正冒出越来越多的的小饭馆,以及越来越多喜欢到小饭馆吃饭的人。一切并不见得有多卫生多规范,但是大家都愿意赶那一股子热闹劲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就那样挤在丸子汤老店的招牌前,挤在卖麻辣烫的小门面前,挤在卖烧饼的小摊前·····似乎只有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吃起来才香。老板娘阿姨估计也是看到了这些热闹的场面,灵机一动,便也想给这热腾腾的汤中再加入一味作料。据说,她是先到省城里学会了独门秘诀,再回到县城里开了这个加盟店。
店址果然选在了十字街头最热闹的地方。在老板娘眼中,这个野心勃勃的“大饭店”必然是要挑战那些既老且陈旧,还乡里乡气的小饭馆了。所以,首先,店面一定要与众不同,加盟店的招牌一定要挂上,而且要表现出独一无二的样子——本市第一加盟店。其次,店面一定要干净,虽然不用像快餐店那般明亮,做出一套精致有序的整体装修来,但是地板总不能脏,墙面总要洁白无瑕,桌子总要时时干净,厨房总要单独分离出来,空调也总要常常开着。不能像原来有些小饭馆,就只是一间屋子,这边做着那边吃着,锅台黑乎乎的,墙壁油腻腻的,地板黏糊糊的,桌子也仿佛总是擦不干净。最后,流程一定要规范。顾客点好饭,领到一个号码牌就可以坐下边休息边等待了,不用再像从前挤来挤去,分不清你先我后乱作一团了。
因此,我还未去之前,老板娘阿姨就很郑重地嘱咐我:“一定要把头发扎起来。”那时,我刚刚喜欢上长发飘飘的感觉,竟有点舍不得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紧紧绑起。不过,终究还是很乖,没有让一根头发掉进客人的饭碗里。
这个店是专门卖砂锅土豆粉和刀削面的。土豆粉这种东西,在当时我们那小县城,估计还是没有的,所以来吃的人都是图个新鲜,尝一尝,倘若不好吃或者吃不惯了,必然就不再光顾了。即使店没开起来,味道这一关也是首当其冲的考验,好在老板娘的选择非常正确,来光顾的客人都觉得挺好吃的,并且都说吃着很过瘾。因此,虽然那个夏天分外炎热,也有人愿意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呲牙咧嘴地吃那碗滚烫滚烫的砂锅面。
这种砂锅做起来其实和别的砂锅并没有太多不同,也是要开着熊熊的火,用那蓝色火焰炙烤黑色砂锅的底部,等里面的水开了,食物熟了,再用大钳子夹住放在盘子里端上桌。砂锅嘛,不就是图一个滚烫的热度。不过,好吃与否还是可以分辨出来。那些好吃的总是有秘诀的。做砂锅既然不用像炒菜那样掌握火候,因此食材和配料的选取就显得尤为关键了。老板娘阿姨在这个问题上真是一丝不苟,土豆粉的粉都是自己压的,刀削面的面也是自己和的,底料是从总公司配的,砂锅里需要加的香菇、青菜、香菜、豆腐皮、海带丝、土豆片、鹌鹑蛋、花生等等都是每天早上从菜市场运来的。准备下锅之前,这些全部都准备好,只等着火苗上的水扑通扑通开始跳舞了,再按照顺序一样样地放进去。
掌勺的是老板娘的丈夫。他虽然瘦,但看起来却很健壮,他做这一套大概已经很熟练了。所以无论再忙,也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尤其是他往砂锅里放调料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表演杂技。因为总是好几个砂锅一块儿做,有先有后,所以一般来说,掌勺的总要有个好脑瓜,记清每个里面都放过些什么,万一放错就不好了。然而,对他而言,似乎根本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只见他把小勺子往那调料盒里轻轻一蘸,再快速扬起一撒,便不管了。那些盐、鸡精之类的调味粉末便像天女散花般,先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便乖乖落到每一碗滚烫的浓汤里。别看他这么随心所欲的样子,倒是没出过一点差错。说也奇怪,从来没有一个顾客抱怨这碗太咸了或者那碗没放盐的。还有一个帮工的男孩儿,也忙的起劲。他是专门负责做刀削面的,他在左臂上放一块小案板,案板上放上切好的面团,然后用右手挥舞着大刀——削面。那架势总让人想起拉小提琴的。他的功夫了得,那白色的面片像一条条小白鱼一样蹭蹭蹭从他刀下飞出,在空中跳一场舞,然后便全部落进碗中。人多的时候,他当然也负责做饭,和男老板合作的很是默契。那时他好像才十四岁,然而已经干得很好了。老板娘呢,则主要负责进货迎客记账一类的事务,大概她天生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无论多忙碌,环境多嘈杂。我们总能听到她极其亲切的问候声:“好吃不,好吃再来哦!”。
我当然就是服务员了,上菜擦桌扫地所有细碎的工作看见了便都要干。那滚烫的砂锅刚刚做好,我就要立刻往里面撒上香菜花生等佐料,再往白色的盘子里放上两枚鹌鹑蛋,趁着那汤汤水水还在沸腾着赶紧给顾客送去。就像是先把一个小姑娘打扮好了,再领她出门见人一样。然而,对我而言,端饭这项任务还是有些难的。因为刚开业,那一碗碗砂锅总是盛的特别满,沸腾的汤汁总是想跳到外面去,并且店里总是人来人往。我便特别小心,把两只胳膊架的高高的,生怕撞了人或是烫了手。尤其是有些时候,有人叫了外卖,我更要傻乎乎地端着那滚烫的砂锅出门去,过马路,穿越人流和车流,因此每一步都走的颤颤悠悠,心惊胆战的。可是,这对于干劲十足的老板娘来说,就不算什么困难了。她一出马,必然是要同时端上两锅,并且穿着高跟鞋啪嗒啪嗒走的极稳极快,简直让人佩服不已。
我也负责给人端茶倒水,拿饮料,开啤酒瓶子。有时人实在太多了,就把自己也忙糊涂了,人家要的雪碧却拿成芬达,费劲打开了啤酒瓶的盖子却忘记拿过去杯子······我糊涂了倒不算什么,立马改正就好了。可是有时候顾客糊涂或者生气就有些麻烦了。
有一次一个顾客拍着桌子大声朝我喊,“他娘的,我都来了多大会儿了,还不给我上。咋回事呀?”我正端着一份砂锅小心翼翼地走着,被他一吼,着实吓了一跳。赶忙转过身去问:“这是看票排号的,你是几号呀?”
“别扯票不票的。票丢了,咋了,就不让吃饭了。我比他们来的都早,凭啥?”
我一听知道这是个不讲理的主,便有些着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一边说着“你等等,我去看看”一边跑到厨房求助。老板娘一听便呵呵一笑:“干活儿去吧,这你不用管了。”
我只好灰溜溜走开。觉得自己笨笨傻傻的。等一会儿就看见老板娘亲自端出一碗砂锅来,一边给那位大声嚷嚷的顾客放到跟前,一边笑嘻嘻地说些什么,眼神既亲切又柔和,好像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一般。那顾客果然由怒转喜,高高兴兴和她聊了两句,便开开心心吃起来。我在旁边看着,当时心中便暗暗明白了一点:“她这种待人处世的态度,我肯定一辈子都学不会。”
就这样忙忙碌碌,时间倒过得很快。通常一天当中要忙三次,中午,傍晚和深夜。我并不喜欢深夜的忙碌,因为深夜来的顾客总是喜欢喝点小酒,说些没完没了的话。然而我,一到十二点钟就开始困得要命,恨不得站着就睡着。店里没有固定的关门时间,总是要等完全没有顾客了才打烊。而且,即使顾客走了,我们也还要忙上好大一会儿才能去睡。我们要把桌子全部收拾干净,要把凳子全部放到桌子上,要把地板全部拖一遍,要给每个餐桌放上足够多的餐巾纸和卫生筷,要给每一个小壶里加满醋,要给每一个小盒子里放满牙签,要给每一个小瓶子里装满盐······
所以,那些夜晚,那些十二点钟以后的夜晚,我总是勉强支撑着,听着破旧的电视机里放着叽叽喳喳的港台电影,看着拉拉面的男孩儿挑起眉毛来装傻般地笑,心里默默埋怨着最后两个顾客为什么要喝那么长时间的酒······我坐下来把上眼皮拨上去,又站起来伸伸胳膊抬抬腿防止自己睡着,我只盼望早一些,早一些结束。然而等到真正结束了,等那最后一位顾客终于吃完,起身离开了,等到我像梦游一般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放好,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加满了,等到老板娘一声令下“收工”大家开始锁门了,我便突然又不困了。我像刚从第一个梦里醒来一样,精神百倍。我听到老板娘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嘎达嘎达响,竟然不自觉地替她想:“今天收获还不错呀!”
然而,这个时候,又必须要睡了。老板娘领着我去睡觉。对于我们这样的打工仔,竟然包吃包住,她真是挺好心的。我跟着她从厨房后面的偏门走出去,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才走两步,她突然停下,说就是这里了。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手电筒,打开,白花花的一束光芒。我才看到原来要上楼梯了。那楼梯怎么那么像危楼的楼梯呢?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或许是因为夜太静了吧。她把我领到一间屋子面前,轻轻开了门,又不开灯。她俯下身子,轻悄悄地对我说:“咱们就睡这里。我妈也睡着了,咱慢点。”
"哦,好。"我才恍然大悟。借着走廊上昏黄的灯光,我看到屋里有张挺大的床,床上躺着个老太太。
她又嘱咐我,去走廊上洗漱过后,便先去睡吧。我只是说好,随便用凉水洗了脸冲了脚,便躺下睡去了。老太太似乎睡的挺熟,竟然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老板娘把门关上,又出去了。我躺下来,盯着头顶上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觉得像在做梦。我把眼睛睁得足够大,默默地想:“我就这样混日子好吗?我就这样茫然无知好吗?”然而倦意终究袭来,我竟然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道老板娘何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