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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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年少的时候,从不走神,所以也没有怀疑过什么人生。
但是我很渴望走神,因为我喜欢看《灌篮高手》。《灌篮高手》里有个帅哥,叫流川枫,流川枫上课时走神,下课时也走神,所以很帅。后来我才明白,是因为他帅,所以上课睡着,口水流了一桌子也很帅,而不是因为他走神所以很帅,我把因果关系搞反了,便误以为,只要是走神人就会变帅。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这样,把关系搞反,所以经常产生幻觉:以为自己走路时帅,上课睡觉帅,蹲个坑也帅。也常因此产生出诸多苦恼,后来他们的话很好地解释了我的烦恼:长得丑就不要谈什么人生了。
我渴望走神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每到吃饭的功夫,我父亲就要和我谈人生。
“哎!你们现在真是幸福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吃饭都吃不饱……”他常以这样的句式作为开头,他已经是第几千次和我说起这些了,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如若我能趁着这档口走神,我就能装作很用心听的样子,并且保证什么都没听到。不幸的是我什么都听到了,什么“穿草鞋和皮鞋就在此一举啊”,什么“今天的努力是明天的垫脚石”啊,什么“上课时不要和女同学说话,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听得我都生气了。
我年少的时候真的很少走神,举个例子,比如我上课,我就专心和女同学说话,一心一意,很少有分心的时候。女同学提醒我,我也无知无觉。后来班主任甘一夫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才有反应,他问我:“你在干什么?”这时我才知道:“哦,原来我还在上课!”可见我当时有多认真。
不过此时为时已晚,他指着窗外,示意要我一个人去教室外面站着。
我当然不服:“聊天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只叫我一个人站出去?!”
“强奸也是两个人的事,是不是俩人都应该坐牢?”
我竟无言以对,所以我只好服气地走向走廊。
我独自站在阳台上,然而在这个档儿,我并没有走神,而是在想:“甘一夫这个王八蛋甘一夫这个王八蛋甘一夫这个王八蛋甘一夫这个王八蛋甘一夫这个王八蛋甘一夫这个王八蛋甘一夫这个王八蛋……”
好比抄课文能感动老师,当我骂甘一夫一千遍之后,也感动了天,感动了地,一下课,甘一夫就主动来找我了。他说:“你,下节课还是正常上,我的课耽误了不要紧,耽误其他老师的就不好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他对女同学还有一句“我的课以后还能再单独跟你辅导辅导”,不过我也不生气,毕竟我是个高中生,是读书人。
当我长大以后,我就不是这样的了。我时常走神,我白天走神,夜晚走神,就连做梦的时候都走神。我经常做梦做到一半,就有个声音,在天外提醒我:“醒醒吧,你这是在做梦啊!”另一个声音则对他说:“一边玩儿去!别瞎闹!”于是我又不记得前一个梦是什么了,重新做另外一个梦。
有一天我上街,看见一个姑娘正在玩手机。我走近一点,就能观察到她在做什么:只见她打开一个APP,关上,打开另一个,又关上,如是般反复。
她最后打开的是QQ,她打开QQ,往下滑动,看看有哪些人在线,仅仅是看下他们的头像而已,然后又关上了,这是我看见她停留得最久的一个APP。
这一切使我心中大惊:原来这世界上,也有和我一样走神严重的人啊!
好比癌症患者见到另一个癌症患者,我当即就对她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坐了下来,跟她聊起了人生。
女生就这么奇怪,她们喜欢钱,喜欢帅哥,但若你跟她聊钱、聊色,就会遭来厌恶反感。倘若你跟她聊人生,通常运气都不那么坏。后来我们聊起了电视剧《冬季恋歌》,聊到了全球变暖趋势,还聊到星座运势、哈雷彗星撞地球,我们简直要冲出银河系,飞出宇宙啦!再后来,她成了我的女友,她告诉我,她叫许倩。
许倩跟我在一起,我依然走神得很厉害。比如我们上街,我的脑海里,会经常回想起和前任,想起她那天穿着什么衣服,说过什么话,以及她的表情。
“啊,这件衣服看起来很熟悉啊!”最后我忍不住说。
“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也穿过?”许倩显示出了女人独有的敏感。
“啊!这你也知道!”我居然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接下来可以想见,整个下午我的命运都很悲惨。
还有一次,我们ML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十万精兵下江南”这句话。嘿嘿,这个短语用来形容此情此景真是再好不过了。想想“十万精兵下江南”应该是什么场景?应该在城门下,人头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他们攻城的时候应该这样:一二三!咚!一二三!咚!一二三!咚!很有节奏的(随即我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咚!一二三!咚!一二三!咚!”)
想起战争场面,我又联想到中国的近代史,想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啊!这些人真是太可恨了,抢了圆明园,那里面得藏着多少珍奇异宝啊!最后居然还放火烧掉!
想到这里我简直气得两眼冒星,七窍生烟,最后我忍不住破口大叫:“冲啊!打倒帝国主义!哒哒哒哒!”
“你究竟在搞什么啊!”一个身体从我下面爬了上来,厉声责备,我方才如梦初醒……
后来很自然的,我和许倩分了手。她说她受不了,和她在一起我老心不在焉的样子。事实上她错了,我不是和她在一起心不在焉,我是和每个人在一起都这样,有以下事迹为证:
跟许倩分手以后,我还去相亲了一次,是我妈帮我安排的,地点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西餐厅。
女孩坐在我对面,她自我介绍说:“我叫王丽丽。”
“哦。”
“我28,你呢?”
“哦哦。”
“其实28是我的虚岁,我实岁才27。”
“哦哦哦。”
“我是做设计的,你呢?”
“哦哦哦哦。”
“你做什么的?”
“哦哦哦哦哦。”
“其实像我们这工作吧,好听一点叫设计师,不好听就叫美工。”
“哦哦哦哦哦哦。”
据我妈讲,当晚,女孩的妈打电话过来,这样描绘我当天下午的表现:“你的儿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下蛋的母鸡。”
我妈当时还特傻地回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因为他整个约会的时候只会说一个字——哦,哦哦哦哦……”她惟妙惟肖地学着我说话,所以她也变成了一只母鸡,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生气地挂掉了。
事实上,我当时又走神了,我看到窗前的一缕阳光照在玻璃桌子前,光线经过反射,照在她的手臂上,泛出金色的光泽。
这让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我女神的景象:那一次班主任安排我们去打扫学校的小花园,我在那儿遇到了她。现在回想开来,她13岁的时候是真的很美啊!以致于我不敢看她的脸,我只敢低下头来,盯着她的手臂看。那天下午,阳光正好,统统照在她的手臂上,将金色的汗毛映照出来,它们随风摆动,像秋天里的麦田。
人就是这样,你觉得她漂亮,连汗毛都是那么美。不过上次我加了她微信后,忽然发现,她为人母亲以后就长残了,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感动早已不在:她滚圆的脸蛋上刻满了皱纹,眼睛下肿起的一圈显出了一个中年妇女的疲惫,啊!这还是我当初的女神吗?分明是大妈啊!太可怕了!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哀叹了几声:“人生若只如初贱,当初只道是寻常啊!哎!哎……”
那天晚上挂完电话,我妈责问我:“你这是怎么了?你知道为了跟你做介绍,我花了多少心血吗?啊!……”一顿劈头盖脸下来,可是我又没办法和她解释:我走神了。这好比跟人说我有病一样,我害怕歧视。
事实上,我并不是想走神,我也从不认为,走神有多艺术化,而是情不自禁的,精神就不再聚焦在一点上。这种状态,有些像小时候看《西游记》:肉身还停留在原处,而事实上,真正的孙悟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年少的时候,在被家长唠叨时,在老师说废话时,拼了命地想练就如此般本领,因为我知道,只有练就此番本领,我才能熬过这段时间并且毫不将他们的那些废话放在心上。
而现在,当我不再需要这项技能,需要全身心集中精力做事的时候,他们却不请自来。有的时候,走神会像坐在电影院里,周围黑漆漆一片,眼前虽有画面掠过,我却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仔细想想,这也太可怕了。走神就像一个黑洞,把我的时间吸走,仿佛我从未拥有过这段时间一般。
好在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这样,我仅仅是心在别处。虽然我不能体验真实的人生,不过好歹我也没歇着,至少在体验着别的人生。
为此,我时常把想象力、梦境、现实混淆在一起,以致于到了最后,当我回忆起往事之时,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想象,哪些是梦境,而哪些又是现实。我努力使自己回想,但终究无果,我知道这是年长带来的疲惫。
我终于能开始理解那些年长的人们,岁月给他们带来的无奈和辛酸。我记得有一次我见外婆,那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又或许不是。那会儿,她像一座枯枝一样,端坐在家门口。后来我向她打招呼,她向我说:“你好!”
我问:“你怎么对我叫‘你好’?外婆,你不认识我了?”
她问:“你是哪个哟?”
“你再想想。”
当然,她最后还是没想起来,她好像也没有打算去想,我想她是彻底走神了,她已经游离在了我们存在的空间之外,成了一具空壳。我觉得很丧气,因为我发现这些年来,我坐在“电影院”里的时间,随着年长而逐渐变长,我想,到最后,我终究变成和她一样,永远都坐在“电影院”里,什么都记不起来——倘若一切都无法记起,我们甚至没办法去分别哪个是真实、哪个是想象的时候,那么我们以前的人生,是不是如同埋没在沙漠里的烟尘?而我们那些经历过的和没经历过的又有什么分别?
每当想起这些,我就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怀疑我们活着的意义,同时也质疑着自己的人生。
我的其他小说:《后来的后来,我也成了一个煤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