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险之中盛放的优美之姿（转载）

我不知道戴潍娜为什么给她自己的诗集取名为《面盾》，难道是暗示蒙面人在说话吗？这无疑引发了我一窥究竟的兴趣。如若我们把诗人的写作与读者的阅读理解为一种彼此斗智的游戏，那么，阅读戴潍娜确实构成了对读者自身心智的挑战。
我发现，戴潍娜是一位善于在自己的诗中隐藏自己的诗人。和口语诗人喜欢在自己的诗中抛头露面和现身说法的旨趣相反，戴潍娜喜欢让她的读者记住词语的舞蹈而忘记舞者本人。隐藏在扑朔迷离、五光十色的分行文字里尽情舞蹈，一次次做出高难度的动作，制造惊险连连的场面，一次次华丽转身，安妥落地，是戴潍娜十分受用的美事。
戴潍娜挑衅和劫持她的读者，但从来不激怒他们。从来不。她在辨认，她在选择，她不愿看到非她所属的读者被她的诗激怒而犯蠢的景象，出于对幽微人性的深刻理解和怜悯。同时，因着在智力和情感上的双重自负，她有意布下重重障碍，继而以轻盈之姿漂亮地克服它们。无论如何，必须保持潇洒的气度，哪怕面临的情境有多艰困，也不能乱了语言的阵脚，显出吃力的样子。在其精心营造的诗歌世界里，戴潍娜像一位富有四海的女王那样叱咤风云，征用一切，也倾尽一切，神采飞扬但不跋扈，始终以优雅得体的面貌示人，免于疾言厉色的苦毒和痛心疾首的虚张，充分展现了教养的魅力。在今天这个普遍丧失教养的时代，戴潍娜却在写一种有教养的诗，用一种舒缓从容的语气对着某个秘密的知音或少数选民说话，其与时代逆向而行的勇气堪比推石上山的希绪弗斯。
但如若我们据此把戴潍娜理解为一名山岳崩塌于前，依然不忘迈着知识分子猫步的学院派诗人，恐怕也是一种误读。在戴潍娜富丽、精致、绵密的表达中，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作者常常藉由语气的转换、停顿，措辞的变调、反向，来瓦解读者在之前积累起来的阅读成见。也许，戴潍娜在形式上优雅迷人的风度不过是精心设计的修辞策略。其笔下“姿色摇曳的词”，非但不是对生命真相的涂抹和掩盖，反而是对生命真相的逼视和趋近：
 
向生命中的残忍致敬
把笔——
锯向发红的树心
 
笔在瞬间幻化为锯子，竟然是用以向生命中的残忍致敬。这是一种何等猛烈和残酷的致敬方式！悖谬的修辞将作者的镇静、不屑和骄傲描叙得活灵活现。优雅，但不是怯懦。有教养和风度，但不是自甘退却和沉沦。戴潍娜在其辞采迷人的外表下，藏有一颗伐木工的心灵。读多了女诗人们表现“小可爱”的诗篇，猛然读到如此强悍的“大可怕”，我禁不住一阵颤栗。身为男性读者，我不得不承认，当我阅读女性作品时，我的男性视角几乎是如影随形。显然，戴潍娜严重打破了男性读者们“心怀不轨”的审美期待。她似乎没把我等男性读者的女性想象当一回事，更无意于假扮先锋，利用其女性身份去挑战男性，通过冒犯禁忌来吸引眼球，邀宠示爱。如果说她对她的读者有冒犯和挑衅，她所冒犯和挑衅的不是某一型号的读者，而是所有型号的读者。
偶尔，善于隐藏自己的戴潍娜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刻，跑出来友情提醒她的读者：不要被文字表面的清净迷惑，事情往往是这样，“最贞洁的人写最放浪的诗，最清净的文字里有最骚动的灵魂”，引诱她的读者放飞自己的想象，跑到文字的背面去感知她的真实面目。也许，引用在此的诗句只是戴潍娜随意扔给读者的香蕉皮，专等读者踩上去滑倒的。诗人乃是潜伏在语言世界里的间谍分子，其反侦探的手段可谓多矣，岂能捡到他或她因时应境而说的某一句诗就奉为圭皋，以之为一劳永逸的注解？籍此观之，倒是读者诸君需要时时按捺住自己，在阅读过程中留意作者布置的迷魂阵，仔细辨认和倾听，方能穿越重重障碍，捕捉到作者“最内部的音色”。
读罢《面盾》，我不敢说我已然捕捉到了戴潍娜“最内部的音色”，因其写作尚在盛放，而我的阅读也有待进一步加深，看来这一场作者与读者的斗智游戏还得持续下去。胜负未分，且看下回。
 
原文作者：乌蒙1977在危险之中盛放的优美之姿——读戴潍娜的《面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