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年代（一）
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胡子稍长，有时候在课桌上手撑着下巴想偷一会懒，会碰到刚刚长出来的硬邦邦的胡子，给我一种如针刺般的痛感。所以我一直想去把胡子刮了，但是家里人不让。每一次我露出要刮胡子的想法，家里人就会跟我说：“胡子是越刮越长的。”然后再和我说一堆的大道理，总而言之，就是不准刮胡子。
于是我就放弃了刮胡子的打算。
但是，“胡子是越刮越长的”这句话不是宇宙的真理，更不是习题后面的标准答案，如果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偏偏就是那第十个人。少年时期的我荷尔蒙分泌旺盛，胡子一茬接着一茬的如同赛跑一般你追我赶的冒了出来。到了十七岁尾巴的时候，即使我自出生以来还未刮过一次胡子，我还是得到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像极了电视剧里或是画本上的张飞、李逵和钟馗。
这把络腮胡子在这座小城里独树一帜，如同一个褪尽衣衫的美女，每每走在路上都会吸引无数的目光。那时候我还是个自以为是的中二少年，正苦恼于自己的存在感实在太低，所以对我这满脸的络腮胡子不以为耻，反以为傲，去刮胡子的想法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这个想法来的莫名其妙，至今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因为长相酷似我的张飞、李逵、钟馗都是英雄。但是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不管原因究竟如何，这个想法已经出现了。自从这个想法出现之后，它便如同野草生长一般不可抑制，又像是草原上发情的马儿难以顺服，没日没夜的盘踞着我的大脑，害得我整夜失眠，精神亢奋，然后白天在课堂上趴在高高垒起的书本后面做梦。如此昼夜颠倒，胡思乱想，我在学校倒是显得和平常无异。只不过除了一脸的络腮胡子之外，我又多了两个黑眼圈。
我开始行动起来，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我准备行侠仗义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中二”，不过那时候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相信自己是个中二少年。
我那时还自以为博学，或者用语文试卷上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来描述，叫“博识强识”。我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想怎么也不能光膀子上阵，起码要准备工具。所以，在行侠仗义之前，我想先去买一个长兵器，“一寸长来一寸险”的道理那时候我也懂。
到了最后，我还没有买兵器的时候，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词汇量沾沾自喜，有了一个当作家的想法，当然这是后话。
我那时想买的是“丈八蛇矛”，这是张飞的标志性武器，够长，够威风，我觉得和我的胡子很是相称。我想的很好，我买一把“丈八蛇矛”既可以作为兵器，行侠仗义，又可以去拍两张照片，留到几十年之后再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英雄时期。
我找来张甲来给我拍照，张甲的爸爸早年爱好驳杂，曾想做理发师、打铁师傅、设计师、作家、按摩师、渔夫……但是最后还是乖乖进了政府部门当了公务员。张甲爸爸一度有了做摄影师的打算，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拿着“海鸥”在这座小城里到处乱逛，浪费了不少胶卷。如今进了二十一世纪，张家爸爸虽然没了早年对于摄影的狂热，但是不是也进了不少工具，家里摄影设备齐全，各式照相机随取随用。张甲和我谈条件，他跟我说他可不能白干。于是作为交换条件，我勉为其难允许他留一张我的英雄照片，并配上我那像鸡爪、像脚印、像文人画、像印象派画的签字。他问我我签的是什么。我和他说，这是正宗的象形文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就差我的“丈八蛇矛”了。可惜那时候我跑遍了这座城市，也没找到哪里有卖“丈八蛇矛”的。我又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丈八蛇矛”大概有四米多长，我料到“丈八蛇矛”很长，但是不知道它竟然这么长，买回来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淘宝店家说丈八蛇矛有迷你版的卖，我看到店主发给我的挂在钥匙扣上的“丈八蛇矛”的照片，突然觉得作为一个英雄人物，支持正版对于我所塑造的正面形象是很有必要的，于是我就放弃了购买的打算。转而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卖部买了一柄“绝世好剑”。
这个小卖部窄而长，靠近学校，主业自然是卖文具的。长长的门面里两边都摆满了货柜，货柜上都是一些学习用品，看上去和一般的小卖部一样，普普通通。我是这里的常客，也觉得这里普普通通，没有异常，却始终没有留意到货柜上的那些暗示：装有探照灯的圆珠笔、封面题为《无字天书》、《独孤九剑》、《如来神掌》之类的本子……如果不是同学告知，我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这里还兼做着军火生意。我和老板一直走到最深处摆放“绝世好剑"的地方，头顶有一个摇摇晃晃的电灯泡，也许是用的久了，也许是本身的质量问题，照明效果并不理想，四周昏昏暗暗，老板去除的“绝世好剑”借着微弱的光却泛出光芒。
老板扯开“绝世好剑”外面的透明塑料壳，我看见他的表情一脸凝重。只见他双手端着剑，郑重其事地把剑递给我，我接过来，同样是双手，郑重其事。我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这把“绝世好剑”长约一米，重量估摸着也有五六斤，握着还挺沉。剑柄的素材似铁非铁，可能是西域传过来的天外陨铁。剑没开刃，也许是怕伤到人，这在我眼里倒也算不上什么缺点，“利剑无锋，大巧若拙”的道理我也经常在报纸、电影里看到。总体来说，我对这把剑还是十分满意的，除了剑身上贴着的一个标签，那是这柄“绝世好剑”的价格——688。我看到这价格明显一愣，这严重超过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说的就是我现在这样，我在那里静默不语，只是在那里翻着剑身，偶尔用手指一弹，听上面发出的脆响。
我就这么站着，时间久了，老板估计也猜到了我的心里。但是也许是知己难寻，老板显得很是大气，跟我说，看在我真心喜欢这把剑的份上，打折出售，只收488，亏就亏一点，就当交个朋友，毕竟“知音难觅”。我一看老板这一句话就少了两百，感觉自己捡了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即把自己存了一年的零用钱全都掏了出来给了老板。直到高考完，我去淘宝上看了这柄“绝世好剑”的报价——188的时候，我顿时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恶意。
我用老板给的一尺帆布把剑缠起来，背在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享受着路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不用说，更不用去看，那必然是夹杂着羡慕与嫉妒的目光。我昂首阔步，眼高于顶，走在我和家里那条笔直的线上，迎面而来的自行车避开了我，走上斑马线，红灯瞬间变成了绿灯，碍事的楼房开始倒塌，变成宽阔无垠的马路……这个时候，好像全世界都拜倒在我的脚下。
买了剑，摆好pose，拍了照。我顿觉心满意足，神清气爽。
我趁着语文课，认认真真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读了一遍，又趁着午休时间去网吧认认真真的把《蜘蛛侠》和《蝙蝠侠》的电影给温习了一段。我当时以为——当然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有好好学习前辈们的经验，才能最后铸就自己的辉煌。结果第二天我就被别人给举报到班主任那里，说我不听学校教导，私自去网吧上网。
那天早读的时候，我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班主任一直在门口盯着我，表情纠结。我把书本在桌上竖起来，遮住我的大半边脸，我用余光看了看班主任，隔着眼镜，我发现他眼里似乎噙着泪，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当时违反学校规定私自去上网吧的学生不少，有高中生，也有小学生，有的甚至逃课或者请病假去上网吧，老师对于这种事应该也是习以为常。可能是因为我虽然一脸络腮胡子有碍观瞻，但一向是班中乖乖男的典范，所以老师才会如此“恨铁不成钢”。不过我那个时候脑洞大开，想象力也沿着脑洞飘得不知道到了哪里。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老师在那里演戏，也许他也想去影视圈发展发展。
早读之后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起，有人举报我去网吧上网。我对此供认不讳。随即，班主任对我展开的严厉的批评教育，从现在的我说到未来的我，又说回和未来的我密切相关的现在的我。他一说起来，滔滔不绝，毫无凝滞，唾沫横飞。一直等到他嘴干了，口渴了，端起桌上的杯子开始喝茶了，我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倒是机智得很，只和跟班主任说：“我是去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高考附加题要考，书看不进去，只好去网吧看看电视剧。”
至于蜘蛛侠和蝙蝠侠这一对国际友人，我只能在心里抱歉了一番。等日后我经验条攒够了，加入了复仇者联盟或是正义联盟之后，我会亲自向他们说起那一段我和邪恶势力斗智斗勇的经历，为了不让邪恶势力表示怀疑，从而隐瞒了他们对我少年英雄时期深刻的影响。
我又说：“当然我也有去放松放松的心思，这一点我不否认。”
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又问了我几个细节。可惜我已经看过了书，自然是对答如流。
他问我看到了哪里？我说我已经看到了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他就问我神行太保和浪里白条是谁？我说是戴宗和张顺。他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大概也不清楚我说的是对还是不对，便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他又喊住了我，提了一个建议，让我把我那络腮胡子给刮了，别整的和黑旋风似的。
我点头称是，说最近学习比较紧张，等高考完之后一定刮了。
万事俱备，连东风都齐了，我准备在街上打抱不平。
学校右边的那条街就不用想了。那是一块荒地，上面竖着几棵不知是死是活的杨树，偶尔有乌鸦飞过，传来“呀呀呀呀”的声音。
我继续想了想，学校前面的那条街上，有两家健身会所，时不时会有单身女子进出，身材姣好或者身材不好，但是也时不时会有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混迹其间。学校后面的那条街上有几家网吧、几家台球室和几家游戏厅，里面有许多失足的小太妹，但是里面也混迹着这个城市里的小痞子。
但是这两条街我都不准备去，这两条街的敌人太过强大，我虽为英雄，一对一自是百分之一百二的胜算，却也是双拳难敌四脚,贸然前往，碰上一帮敌人，那就只是无意义的消耗世界上的正义力量。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保护，我准备在学校左边的那条街上行侠仗义，保护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说不准还有未来的老婆。
我高中旁边是一个小学，是那种校风松松散散、教学质量奇差的小学。每天，无数的小学生涌进涌出，里面会经常传出一句“我草你妈”、“妈逼，放学之后你给我在校门口等着”、“妈逼，我放学等你，你要不来，你是我孙子”、“fuckyou”以及“fuckyou”的衍生版本“youaredogfucked”、“ifuckyourmotherbi”……国骂和外国骂不绝于耳，每次都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一股冷气从心里蔓延到身体。至于其中他们口吐流利的英文，我竟然全都听懂了，这件事让我和张甲一直在怀疑高考听力里面的发音是否标准。
我自从上了高中之后，每次上学的时候，都会遇见这些小学生。两年下来，我知道里面颇有几匹害群之马，在学生之中收取保护费、随地大小便、调戏小女生、殴打辱骂同学。
现在我有一脸的络腮胡子，那是我成为英雄的象征，像张飞、李逵和钟馗一样，我想我是时候去匡扶正义、铲除邪恶。我看了看进出的小学生，细胳膊细腿，想来还是能打得过他们的。
“起码他们没我跑得快！”我暗自思付。
那时我们高中查的很严，学校的门卫会准时准点的关上大门，把迟到的学生都拦在外面，然后让班主任出来接人。而迟到的学生，也无可避免的会被班主任一阵痛骂。这个政策实施了好多年，碍于各班班主任的大嗓门和动不动就发怒的脾气，很少有人会刻意去迟到，直到遇到了我。
到了高三之后，我总是显得不慌不忙，慢吞吞地骑着自行车，看看太阳，听听风吹过的声音，看看花草，听听鸟儿知了的声音，看看从八岁到十八岁的各式情侣，听听周围匆忙的自行车上铃铛的声音。世界和时间对于高中的学生都太过匆忙，周围的自行车、电动车飞驰而过，车上的人眼盯前方，他们注意不到我所注意到的风景，也就无所谓遗憾，但是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遗憾。
我骑着自行车，大摇大摆的从小门里进去，有时候身上带烟会给门卫递上一根，然后故作亲切的说，真是辛苦你们了。门卫看到我的络腮胡子，一脸成熟样，以为我是学校里的老师，又见我如此亲切，也不好意思说不认识我，一般都会点点头放我进去。偶尔也会新来的保安向我问话的，我就会跟他们说我是学校里的后勤人员,然后跟他们说门口的学生都认识我。新来的保安望向门口的学生，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心里憋着笑，点了点头，保安也就会信以为真放我进校门。时间久了，我和门卫就真的熟了起来，放学上学都会打打招呼。有时我上学迟到，从小门里进去，门卫会趁我不注意拍一下我的屁股，以示亲密。至于门卫拍我的屁股有没有别的意思，当时我还太年轻，没来得及考虑。
被关在门外的那些迟到的人总是会非常羡慕我，其中包括张甲。他声称也要学我一样留一脸的络腮胡子，招摇过市。我和他说现在已经晚了，如果从现在算起，等他留下像我一样的络腮胡子之后，我们已经毕业了。张甲就显得非常沮丧，非常遗憾，然后不得不每天按时上学。
“绝世好剑”依然被我用白帆布包起来，上学的时候就背着，夹在我的背部和书包之间。快要到校门口的时候，我把它藏在学校门外的花圃里，找一个死角插在灌木丛间。这把剑并不孤单，陪着这把剑的还有别人的篮球、篮球鞋、足球、足球鞋、羽毛球、羽毛球拍……我所知道的学校校规大抵如此，平时不允许带这些球类用具以及小说、杂志之类，看到就没收，没有商量的余地。
晚自习放学之后，我就过来取剑，时常会碰到那些取球的人，有时候会碰到同班同学，有时候张甲也在，所以我有时候也会跟上去打一会篮球。
一般来说，我们进不了我们自己的学校。虽然那里有更好的篮球架、草坪以及羽毛球场，但只是摆设，偶尔某几个遇到中年危机的老师会去临幸一番，更多的时候，它们会孤独着占着学校的一角，迎接朝阳，送别夕阳，迎接上学的我们，送别离校的我们。形影相吊，这就是这些体育设施在这所高中里的命运。
我们会去旁边的小学打球，栏杆那边就是运动场地。几年前我们学校有一个铁杆的篮球爱好者在半夜过来，把一个被草木遮掩的栏杆给翘弯，既方便我们进出，又不至于被别人发现。我们就从这个缺口钻进去，打会球，投会篮，然后再出这个缺口钻出来。这件事是我们高中的男生里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有谁会闲的蛋疼去举报。
小学的场地都相对迷你一些，我们这些外来者在这里好像穿了一双小码的鞋一般施展不开，扣篮都跟玩一样，只要在篮筐下轻轻一抬脚跟，手就可以碰到篮筐，然后手腕一抖，球就进去了。我时常在想，我们来这不是打篮球的，而是找自信的。
经常和我在这里一起打篮球的还有一个胖子。这个胖子跑上五十米都会喘一喘，再加上个子不高，力气不足，投“三不沾”的概率相当稳定，一直处于百分之九十九到百分之一百之间。但是在这里，我们会和他开玩笑，不准他在这里扣篮。
这样说归说，我们，包括小胖，还是能扣篮就扣篮，不能扣篮也要想办法扣篮。扣篮扣累了，就运运球，对对抗，消耗消耗最后的体力，各自回家，各找各妈。
于是我就放弃了刮胡子的打算。
但是，“胡子是越刮越长的”这句话不是宇宙的真理，更不是习题后面的标准答案，如果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偏偏就是那第十个人。少年时期的我荷尔蒙分泌旺盛，胡子一茬接着一茬的如同赛跑一般你追我赶的冒了出来。到了十七岁尾巴的时候，即使我自出生以来还未刮过一次胡子，我还是得到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像极了电视剧里或是画本上的张飞、李逵和钟馗。
这把络腮胡子在这座小城里独树一帜，如同一个褪尽衣衫的美女，每每走在路上都会吸引无数的目光。那时候我还是个自以为是的中二少年，正苦恼于自己的存在感实在太低，所以对我这满脸的络腮胡子不以为耻，反以为傲，去刮胡子的想法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这个想法来的莫名其妙，至今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因为长相酷似我的张飞、李逵、钟馗都是英雄。但是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不管原因究竟如何，这个想法已经出现了。自从这个想法出现之后，它便如同野草生长一般不可抑制，又像是草原上发情的马儿难以顺服，没日没夜的盘踞着我的大脑，害得我整夜失眠，精神亢奋，然后白天在课堂上趴在高高垒起的书本后面做梦。如此昼夜颠倒，胡思乱想，我在学校倒是显得和平常无异。只不过除了一脸的络腮胡子之外，我又多了两个黑眼圈。
我开始行动起来，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我准备行侠仗义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中二”，不过那时候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相信自己是个中二少年。
我那时还自以为博学，或者用语文试卷上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来描述，叫“博识强识”。我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想怎么也不能光膀子上阵，起码要准备工具。所以，在行侠仗义之前，我想先去买一个长兵器，“一寸长来一寸险”的道理那时候我也懂。
到了最后，我还没有买兵器的时候，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词汇量沾沾自喜，有了一个当作家的想法，当然这是后话。
我那时想买的是“丈八蛇矛”，这是张飞的标志性武器，够长，够威风，我觉得和我的胡子很是相称。我想的很好，我买一把“丈八蛇矛”既可以作为兵器，行侠仗义，又可以去拍两张照片，留到几十年之后再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英雄时期。
我找来张甲来给我拍照，张甲的爸爸早年爱好驳杂，曾想做理发师、打铁师傅、设计师、作家、按摩师、渔夫……但是最后还是乖乖进了政府部门当了公务员。张甲爸爸一度有了做摄影师的打算，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拿着“海鸥”在这座小城里到处乱逛，浪费了不少胶卷。如今进了二十一世纪，张家爸爸虽然没了早年对于摄影的狂热，但是不是也进了不少工具，家里摄影设备齐全，各式照相机随取随用。张甲和我谈条件，他跟我说他可不能白干。于是作为交换条件，我勉为其难允许他留一张我的英雄照片，并配上我那像鸡爪、像脚印、像文人画、像印象派画的签字。他问我我签的是什么。我和他说，这是正宗的象形文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就差我的“丈八蛇矛”了。可惜那时候我跑遍了这座城市，也没找到哪里有卖“丈八蛇矛”的。我又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丈八蛇矛”大概有四米多长，我料到“丈八蛇矛”很长，但是不知道它竟然这么长，买回来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淘宝店家说丈八蛇矛有迷你版的卖，我看到店主发给我的挂在钥匙扣上的“丈八蛇矛”的照片，突然觉得作为一个英雄人物，支持正版对于我所塑造的正面形象是很有必要的，于是我就放弃了购买的打算。转而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卖部买了一柄“绝世好剑”。
这个小卖部窄而长，靠近学校，主业自然是卖文具的。长长的门面里两边都摆满了货柜，货柜上都是一些学习用品，看上去和一般的小卖部一样，普普通通。我是这里的常客，也觉得这里普普通通，没有异常，却始终没有留意到货柜上的那些暗示：装有探照灯的圆珠笔、封面题为《无字天书》、《独孤九剑》、《如来神掌》之类的本子……如果不是同学告知，我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这里还兼做着军火生意。我和老板一直走到最深处摆放“绝世好剑"的地方，头顶有一个摇摇晃晃的电灯泡，也许是用的久了，也许是本身的质量问题，照明效果并不理想，四周昏昏暗暗，老板去除的“绝世好剑”借着微弱的光却泛出光芒。
老板扯开“绝世好剑”外面的透明塑料壳，我看见他的表情一脸凝重。只见他双手端着剑，郑重其事地把剑递给我，我接过来，同样是双手，郑重其事。我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这把“绝世好剑”长约一米，重量估摸着也有五六斤，握着还挺沉。剑柄的素材似铁非铁，可能是西域传过来的天外陨铁。剑没开刃，也许是怕伤到人，这在我眼里倒也算不上什么缺点，“利剑无锋，大巧若拙”的道理我也经常在报纸、电影里看到。总体来说，我对这把剑还是十分满意的，除了剑身上贴着的一个标签，那是这柄“绝世好剑”的价格——688。我看到这价格明显一愣，这严重超过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说的就是我现在这样，我在那里静默不语，只是在那里翻着剑身，偶尔用手指一弹，听上面发出的脆响。
我就这么站着，时间久了，老板估计也猜到了我的心里。但是也许是知己难寻，老板显得很是大气，跟我说，看在我真心喜欢这把剑的份上，打折出售，只收488，亏就亏一点，就当交个朋友，毕竟“知音难觅”。我一看老板这一句话就少了两百，感觉自己捡了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即把自己存了一年的零用钱全都掏了出来给了老板。直到高考完，我去淘宝上看了这柄“绝世好剑”的报价——188的时候，我顿时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恶意。
我用老板给的一尺帆布把剑缠起来，背在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享受着路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不用说，更不用去看，那必然是夹杂着羡慕与嫉妒的目光。我昂首阔步，眼高于顶，走在我和家里那条笔直的线上，迎面而来的自行车避开了我，走上斑马线，红灯瞬间变成了绿灯，碍事的楼房开始倒塌，变成宽阔无垠的马路……这个时候，好像全世界都拜倒在我的脚下。
买了剑，摆好pose，拍了照。我顿觉心满意足，神清气爽。
我趁着语文课，认认真真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读了一遍，又趁着午休时间去网吧认认真真的把《蜘蛛侠》和《蝙蝠侠》的电影给温习了一段。我当时以为——当然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有好好学习前辈们的经验，才能最后铸就自己的辉煌。结果第二天我就被别人给举报到班主任那里，说我不听学校教导，私自去网吧上网。
那天早读的时候，我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班主任一直在门口盯着我，表情纠结。我把书本在桌上竖起来，遮住我的大半边脸，我用余光看了看班主任，隔着眼镜，我发现他眼里似乎噙着泪，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当时违反学校规定私自去上网吧的学生不少，有高中生，也有小学生，有的甚至逃课或者请病假去上网吧，老师对于这种事应该也是习以为常。可能是因为我虽然一脸络腮胡子有碍观瞻，但一向是班中乖乖男的典范，所以老师才会如此“恨铁不成钢”。不过我那个时候脑洞大开，想象力也沿着脑洞飘得不知道到了哪里。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老师在那里演戏，也许他也想去影视圈发展发展。
早读之后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起，有人举报我去网吧上网。我对此供认不讳。随即，班主任对我展开的严厉的批评教育，从现在的我说到未来的我，又说回和未来的我密切相关的现在的我。他一说起来，滔滔不绝，毫无凝滞，唾沫横飞。一直等到他嘴干了，口渴了，端起桌上的杯子开始喝茶了，我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倒是机智得很，只和跟班主任说：“我是去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高考附加题要考，书看不进去，只好去网吧看看电视剧。”
至于蜘蛛侠和蝙蝠侠这一对国际友人，我只能在心里抱歉了一番。等日后我经验条攒够了，加入了复仇者联盟或是正义联盟之后，我会亲自向他们说起那一段我和邪恶势力斗智斗勇的经历，为了不让邪恶势力表示怀疑，从而隐瞒了他们对我少年英雄时期深刻的影响。
我又说：“当然我也有去放松放松的心思，这一点我不否认。”
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又问了我几个细节。可惜我已经看过了书，自然是对答如流。
他问我看到了哪里？我说我已经看到了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他就问我神行太保和浪里白条是谁？我说是戴宗和张顺。他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大概也不清楚我说的是对还是不对，便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他又喊住了我，提了一个建议，让我把我那络腮胡子给刮了，别整的和黑旋风似的。
我点头称是，说最近学习比较紧张，等高考完之后一定刮了。
万事俱备，连东风都齐了，我准备在街上打抱不平。
学校右边的那条街就不用想了。那是一块荒地，上面竖着几棵不知是死是活的杨树，偶尔有乌鸦飞过，传来“呀呀呀呀”的声音。
我继续想了想，学校前面的那条街上，有两家健身会所，时不时会有单身女子进出，身材姣好或者身材不好，但是也时不时会有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混迹其间。学校后面的那条街上有几家网吧、几家台球室和几家游戏厅，里面有许多失足的小太妹，但是里面也混迹着这个城市里的小痞子。
但是这两条街我都不准备去，这两条街的敌人太过强大，我虽为英雄，一对一自是百分之一百二的胜算，却也是双拳难敌四脚,贸然前往，碰上一帮敌人，那就只是无意义的消耗世界上的正义力量。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保护，我准备在学校左边的那条街上行侠仗义，保护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说不准还有未来的老婆。
我高中旁边是一个小学，是那种校风松松散散、教学质量奇差的小学。每天，无数的小学生涌进涌出，里面会经常传出一句“我草你妈”、“妈逼，放学之后你给我在校门口等着”、“妈逼，我放学等你，你要不来，你是我孙子”、“fuckyou”以及“fuckyou”的衍生版本“youaredogfucked”、“ifuckyourmotherbi”……国骂和外国骂不绝于耳，每次都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一股冷气从心里蔓延到身体。至于其中他们口吐流利的英文，我竟然全都听懂了，这件事让我和张甲一直在怀疑高考听力里面的发音是否标准。
我自从上了高中之后，每次上学的时候，都会遇见这些小学生。两年下来，我知道里面颇有几匹害群之马，在学生之中收取保护费、随地大小便、调戏小女生、殴打辱骂同学。
现在我有一脸的络腮胡子，那是我成为英雄的象征，像张飞、李逵和钟馗一样，我想我是时候去匡扶正义、铲除邪恶。我看了看进出的小学生，细胳膊细腿，想来还是能打得过他们的。
“起码他们没我跑得快！”我暗自思付。
那时我们高中查的很严，学校的门卫会准时准点的关上大门，把迟到的学生都拦在外面，然后让班主任出来接人。而迟到的学生，也无可避免的会被班主任一阵痛骂。这个政策实施了好多年，碍于各班班主任的大嗓门和动不动就发怒的脾气，很少有人会刻意去迟到，直到遇到了我。
到了高三之后，我总是显得不慌不忙，慢吞吞地骑着自行车，看看太阳，听听风吹过的声音，看看花草，听听鸟儿知了的声音，看看从八岁到十八岁的各式情侣，听听周围匆忙的自行车上铃铛的声音。世界和时间对于高中的学生都太过匆忙，周围的自行车、电动车飞驰而过，车上的人眼盯前方，他们注意不到我所注意到的风景，也就无所谓遗憾，但是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遗憾。
我骑着自行车，大摇大摆的从小门里进去，有时候身上带烟会给门卫递上一根，然后故作亲切的说，真是辛苦你们了。门卫看到我的络腮胡子，一脸成熟样，以为我是学校里的老师，又见我如此亲切，也不好意思说不认识我，一般都会点点头放我进去。偶尔也会新来的保安向我问话的，我就会跟他们说我是学校里的后勤人员,然后跟他们说门口的学生都认识我。新来的保安望向门口的学生，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心里憋着笑，点了点头，保安也就会信以为真放我进校门。时间久了，我和门卫就真的熟了起来，放学上学都会打打招呼。有时我上学迟到，从小门里进去，门卫会趁我不注意拍一下我的屁股，以示亲密。至于门卫拍我的屁股有没有别的意思，当时我还太年轻，没来得及考虑。
被关在门外的那些迟到的人总是会非常羡慕我，其中包括张甲。他声称也要学我一样留一脸的络腮胡子，招摇过市。我和他说现在已经晚了，如果从现在算起，等他留下像我一样的络腮胡子之后，我们已经毕业了。张甲就显得非常沮丧，非常遗憾，然后不得不每天按时上学。
“绝世好剑”依然被我用白帆布包起来，上学的时候就背着，夹在我的背部和书包之间。快要到校门口的时候，我把它藏在学校门外的花圃里，找一个死角插在灌木丛间。这把剑并不孤单，陪着这把剑的还有别人的篮球、篮球鞋、足球、足球鞋、羽毛球、羽毛球拍……我所知道的学校校规大抵如此，平时不允许带这些球类用具以及小说、杂志之类，看到就没收，没有商量的余地。
晚自习放学之后，我就过来取剑，时常会碰到那些取球的人，有时候会碰到同班同学，有时候张甲也在，所以我有时候也会跟上去打一会篮球。
一般来说，我们进不了我们自己的学校。虽然那里有更好的篮球架、草坪以及羽毛球场，但只是摆设，偶尔某几个遇到中年危机的老师会去临幸一番，更多的时候，它们会孤独着占着学校的一角，迎接朝阳，送别夕阳，迎接上学的我们，送别离校的我们。形影相吊，这就是这些体育设施在这所高中里的命运。
我们会去旁边的小学打球，栏杆那边就是运动场地。几年前我们学校有一个铁杆的篮球爱好者在半夜过来，把一个被草木遮掩的栏杆给翘弯，既方便我们进出，又不至于被别人发现。我们就从这个缺口钻进去，打会球，投会篮，然后再出这个缺口钻出来。这件事是我们高中的男生里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有谁会闲的蛋疼去举报。
小学的场地都相对迷你一些，我们这些外来者在这里好像穿了一双小码的鞋一般施展不开，扣篮都跟玩一样，只要在篮筐下轻轻一抬脚跟，手就可以碰到篮筐，然后手腕一抖，球就进去了。我时常在想，我们来这不是打篮球的，而是找自信的。
经常和我在这里一起打篮球的还有一个胖子。这个胖子跑上五十米都会喘一喘，再加上个子不高，力气不足，投“三不沾”的概率相当稳定，一直处于百分之九十九到百分之一百之间。但是在这里，我们会和他开玩笑，不准他在这里扣篮。
这样说归说，我们，包括小胖，还是能扣篮就扣篮，不能扣篮也要想办法扣篮。扣篮扣累了，就运运球，对对抗，消耗消耗最后的体力，各自回家，各找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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