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心灵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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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一直试着理解毛姆在小说写作技巧中提倡的“戏剧性”,它可能是某种激烈的人物冲突,或是笔锋一转,情节上的突变;而在茨威格的这部小说里,很好的诠释了这一点。往往这种“戏剧性”在阅读的过程中给人心灵上的震颤是非常有力度的,让人印象深刻,仿佛在作家笔下妙趣横生、光怪陆离的故事是活生生的切实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这种代入感强烈的写作方式,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相比之下,同样第一人称写就的《简爱》,却在情节上的处理上略显苍白、突兀,戏剧性并不强烈,在人物矛盾最激烈的时刻,也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夏洛蒂写的充满热情并且真诚——也正是因为她的真诚,简爱的个人人格魅力同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和毛姆、茨威格、威廉福克纳这类作家相比,在写作技巧上略逊一筹。通过有限视角的叙事手法,读者很容易的忽略作者,而会认为是与主人公“我”在进行一次友好的交谈,像是两个久逢的挚友,彼此在倾诉各自的新生活。在“我”的引领下,层层揭开笼罩住故事的薄纱,巧妙的用“我”来布置一些神秘气氛。再加上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有时这种独白可能被作者安排在“我”与另一个主要人物的对话中,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和内心情绪的变化。在这种对话的描写中,如果能精准、洗练的抓住个人情感外露时,表情和肢体上的变化,是比全知视角由作者直白的讲出来更能感同身受,尽管他人的情绪也是经过“我”之口讲出来的。
开克斯法尔伐和霍夫米勒在军营宿舍里见面时的描写:
他显然意识到我不愿帮他的忙,他得自己开口才行···他窘迫的说···他神情茫然的瞪着桌子···老人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从他心里沉重的发出,宛如一声地震···他故意滑倒在地上,抓住我的双手,苦苦哀求···我觉得,他抓住我的双手活像鹰爪,一直掐进我的肉里···他像一头野兽挨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倒在地上,微弱的颤动了一下······他蓦然回过头来朝向我,他的两个瞳孔,刚才还滞重呆木,死气沉沉,此刻却闪烁着熠熠磷光。
茨威格只用几个简洁、关键性的字眼就精确的把握了老人短时间内情绪上的变化,对他人情绪上直观的表达和自我内心情绪、意识上的自我披露,形成一种奇妙的阅读反应,令人喜悦和情绪激昂。全知视角的小说靠宏大的故事架构、繁多的出场人物来吸引读者,但如果忽略当时社会所处的状态,就很难理解这类小说中设置的一些矛盾和冲突。而在有限视角里,这种冲突更多的集中在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上,尽管决定或参与人物命运的外部力量不可控制,比如在《刀锋》里拉里达雷尔自幼父母逝世,军营的好友遇难,到后来发生的种种变化;人物的命运一直在不停的波动,但个人内心的冲动还是很明晰的展现在读者面前。我要讲的是个人情感往往决定了我们的行为,并且改变着我们的命运;而且在我们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候,人的本性更容易凸显出来,往往这时候所作出的抉择更加显著的影响着我们。就像在这部小说里,因霍夫米勒在关键时候的怯懦逃避导致了艾迪特的死,因而是他自己一生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负担。
【2】
我深刻的记得《刀锋》里,拉里突然决定娶索菲的时候,毛姆关于自我牺牲的论述。当时只是感到惊诧,模糊的感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而巧的是《心灵的焦灼》却对我模糊的感受做了完美的诠释。我突然觉得毛姆和茨威格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人在不经意间解释了另一个人的心灵上的困惑。如果爱好读书的朋友,能想象这样一副画面,两个伟大的作家坐在一件破烂不堪的咖啡馆里,沉默无言的彼此凝望着,偶尔说一两句重要的话,但他们之间的交流胜过那些一直喋喋不休的纷杂无味的谈话。这种幻想有时让我无以自拔,这样衣服趣味盎然的画面着实让人喜悦。
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同情是属于人的动物性本能,就像大自然中“没有哪一种动物把另一种动物当作自己天生的食物”一样。我们经常可以听闻一些关于动物类似这样的新闻:一头狮子奋力保护一直受伤的麋鹿,不让它收到同伴们的攻击。它是来自人深层的本性,就像我们能感受到饥饿、恐惧一样,当我们看到他人的不幸时,这种情感反过来深刻的作用在我们身上。
饥饿的时候需要食物来缓解,恐惧的时候需要他人的庇护,而同情同样也需要得到某种补偿来平复我们激动的心灵,这种补偿之物正是:施舍。正因如此,当我们面对别人的苦难的时,我们心灵上的焦灼促使我们施恩与人,好得到宽慰,释放内心中的压抑。所以大多数人保佑着基本的同情,但让那些困苦的人完全的进入自己的生活,他们会坚决的抗拒。人类社会文明的进步,并非那些科技的发明和发展,而是出自人的同情之心。科技实质只为我们提供了生活上的便利,它们永远无法构架起人类道德层面的蓝图。
我们可以把一条绳子分为三段,在两个节点上分别是“本能上的同情”和“自我牺牲的同情”。大多数人的同情心处在本能和自我牺牲的中间那一段。这类人保有同情之心,但却不够彻底,甚至有时因感情上的动容而做出鲁莽的善事,霍夫米勒便属于这一类人当中。我们遇到老人都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微小的帮助,这种善良的敬老爱幼之举,其根本动机就是来自同情之心。就像一则故事中所讲的:有人出于善心把一个颤颤巍巍身患病疾的老人扶过马路,可到了马路另一头,老人非但不感谢这位年轻的善良的人,还破口辱骂,原来这位老人刚刚费力很大的劲从马路这一头走到另一边。
我终于明白,所有真诚的爱都是基于同情而产生的。
这世界上完全没有“孝顺”这一回事。所谓的“孝顺”是同情在道德伦理约束下形成的观念和一种义不容辞的义务,是一种精神上的法律,是人类自圆其说的一种伟大品质。而事实上,这种束缚下产生的同情,或者说孝,是根本经不起推敲和考验的。我自己就感同身受。如果有可能,这些青年人们就会迫不及待推卸掉这个重负,难道我们听闻的关于留守老人的新闻还少吗?父母、学校、社会的教育可能培养出一个道德品质高尚的人,却不能使一个人变得善良和极富同情心,这些人能丝毫不差的背诵出使人高尚的各种条列,但却不能身体力行;他们就像一个麻木的在经堂里上念经的人,看似虔诚,却愚昧无知。“人不因为教育而变得高尚”。造成这些情况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由于同情心匮乏。
真正孝顺的人是那些极富同情心的人,他们的爱来自对他人生命的极度关怀———是作为人对自己的同类产生的本能上的关怀。而那些虚假的孝来自我前面所讲的道德伦理上的束缚。他们看似十分爱戴自己的父母,但倘若遇到一位病残的伤患,他们却会视而不见,我们不得不怀疑这类人的真是品质。他们这种虚假的爱,我想定是来自某种怪异的偿还心理:因无常的接受了父母的爱的馈赠,而产生的心理上的愧疚。所以大多数人喜欢用物质来弥补父母无私的付出,而假如让他们在父母身边呆一刻钟,用真正的爱来关怀体贴自己的父母,他们立刻狐狸露出尾巴,显得手足无所措。这也是因为同性心匮乏所造成的。
我们的同情心基本上不会降低到本能之下,但也会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促使我们同情心的暂时的彻底的消退。如果真发生这种事情,那往往是因为战争的来临和人性的彻底堕落。那些最凶残的暴徒偶尔也会流露出温情,所以很明显,同情是不会从我们身上根除的,就像我们不能让我们自己不饥饿一样。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同情心饱满,那必定会构造一个浪漫的毫无瑕疵的、由爱构成的世界。或许正是因为那些人类历史上最智慧的人们发现了人性的不足,尤其是同情心的匮乏,所以才用一种合理的理性上的约束来保持我们的同情不堕落到本能之下。佛教把“孝”作为教学的根本,把“孝养父母”放在最基本但最重要的位置上;而圣经基督一系列的事迹,也因同情之心而去帮助那些被命运抛弃的人们。两个宗教都深刻的认识到——贪婪作为人类罪恶的本源,唯有同情之心才能抵抗。
他们最终的告劝也就是佛教的那两个字:布施。
贪婪和同情是人性的根本,它们决定着个人的品质,并且相互之间是成反比的。一个人贪婪的成分越多,他的同情就会越少,反之亦然。同情的成分越高,个人的道德品质也就越高,也就越容易用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他人的不幸。当同情超过自我牺牲的临界点,就会摒弃个人情感和意愿,彻底的为别人服务。像《心灵的焦灼》所说的那样“它毫无感伤的色彩,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和别人一起经历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因为深刻的感受到别人的痛苦,自己才会做出彻底的牺牲。这种付出虽然经同情之手产生,但更多的是积极的爱的缘故,并非单纯的出于对别人的可怜。就像德兰姆姆,拉里决定娶索菲的时候,康多尔去了瞎眼的病人做自己的妻子一样。这种崇高的付出的品质在那一瞬间战胜了所有一切情感,甚至包括担心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而产生的虚荣感。这一点并不难理解,我可以给大街上的一个乞丐一点布施,但让我像德兰姆姆一样用自己的手真诚的握住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我是在做不到,并非是我个人的同情不足,而是害怕那些行人的投来的怪异眼光,如果当时我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我和那个需要帮助的人,我会毫不犹豫的给他一个拥抱。
霍夫米勒也正是因为自己的虚荣,才贸然逃离,因而导致这么一件不幸的事情。
现在,回过头来,我们也就明白,他的同情确实并非真正的同情,只是本能上的同情与关怀,在城外开克斯法尔伐家中,在那个狭小闭塞的环境中,他像圣人一样怜爱他人;但在那个实际身处的现实中时,他却犹犹豫豫、诚惶诚恐,显出世俗的一面。(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当时所处的反犹情绪高涨的环境,就能理解霍夫米勒的最后所做出的愚蠢的行为了。)
要我们做出牺牲的同情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而并非一时情感上的动容。
这本书其实用另一句更加简单、精辟,但涵义深刻的话来总结会更加合适:
慈悲多祸害,方便出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