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湘 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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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昨天下午和以前的头儿吃饭——温文尔雅的水瓶女,待我如亲弟一般。大概是我这些日子常常一个人的缘故,如同憋了太久的话,见着头儿后,坐在建外SOHO的餐厅里,像开闸后的江水,滔滔不绝。她说她以后可能做丁克一族,生养孩子太麻烦,我听完后有点沉默,然后表示理解。
也许是我这些年在北京见多了事见多了人的缘故,虽然骨子里还是很传统,但是对于一些以前在老家时接受不了的事情,现在也慢慢能坦然接受了。每个人生命的过程是属于自己的,不应该活在别人的眼里,而我曾经在少年时代里背负了太多沉重过去的原因,很多都是源自于总是太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
喝完三瓶啤酒,头开始有点不自在,想来酒量在这些日子里渐渐的弱小了。过去的几年里,曾经和北方的哥们儿冬夜里喝得最豪放的时候,52度的白酒下了一斤多,而后又牛饮了四瓶啤酒。而如今那样豪饮的日子都已远去,再也找不到能聊得那么痛快喝得那么痛快的人了。
为什么要讲喝酒的事?跟我想写这篇文字有关,题为《湘人》,意味着我想讲讲自己作为一个湖南人所感受到的一切。首先,和“喝酒”有关的,就是后来我和许多湖南人一样有一种骨子里的性格,叫“霸蛮”。
“霸蛮”是湖湘方言里特有的词,有三种意思:一是指的坚韧和执着,二是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受不得别人的歧视或是侮辱,三是指蛮横,不讲理。我这里要讲自己喝酒的事,是第二种意思。
多年过去,每次和不同的朋友一起喝酒,老岳常常会和别人讲起跟我初始之时的一次喝酒,至今让他印象颇深。
2006年的秋天我刚到北京,大抵到了冬天的时候,我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基本落定,跟一帮同事关系还算融洽,但也有极个别的例外。冬天里的一个下午,老岳组织一帮同事一起,在酒店位于周庄嘉园一套两室一厅的员工宿舍里,我们十余人做在客厅里吃火锅。大家张罗着喝酒,一溜人坐满了一长桌,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同事都去了。那时我刚毕业从湖南过来,完全不能喝酒,因为南方多数不像北方,一群人没菜了,光喝酒也能聊好几个小时。
就在大家热火朝天准备开吃时,坐我旁边的同事张罗喝酒,我说我不能喝、所以少喝点,坐我对面的河南小子——跟我同一时间进的酒店销售部、常常说他爸是地方的银行行长,当着众人的面,拉着臭脸跟我说,“刘其元,你要不喝了你就不是男人”。孙子的表情很是得意,我当时霸蛮的劲儿就上来了,拿起一瓶啤酒说:“你看着!!”说完就站了起来,冰凉的啤酒从嘴里直接一点点灌进胃里,我听着原本闹腾的客厅瞬间安静,只有我喉咙和肚子发出的声音。一瓶酒一口吹完,不带歇气。喝完之后,脸色苍白,抹抹嘴,很淡定地告诉身边的人:“你们先喝着,我去趟厕所。”
转身去了洗手间,门虽然关着,但是听得到客厅鸦雀无声,只有我自己的呕吐声在空荡地回响……
后来酒量一点点向北方人靠拢,常常杯酒入肚开始跟老岳吹牛,那孙子现在不在身边了,不然我回回得给丫灌倒了。老岳听了总是乐,说老忘不了我当年吹瓶时的熊样。
我常常开玩笑,“嘿,我这暴脾气。”
是,暴脾气,年近三十,骨子常常藏着愤怒,只不过不能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了,但是嘴上笔下,常常不饶人。
譬如过去一个月里,申请三次在豆瓣网注册写作作者的事情。
朋友劝我,这么爱写,去豆瓣网开个专栏吧。我说好。闲来无事,夜里没有美人可抱,写个几千字,每每消消独守空房的煎熬,未尝不是好事。于是某日我兴致盎然,按照豆网上注册的要求,在“创作计划”和“作者小传”两栏里琢磨了自认不错的话写了上去,笔名叫“豆芽叔叔”。
过了数日,收到拒绝的邮件,理由大意是不符合要求。我霸蛮的劲儿又来了,重新注册,笔名叫“豆芽叔叔是Eagle”,这次附上真诚的文字以及之前写过自认为不错的文章。
再过数日,又被拒,理由是“创作主题不明确”。还是死性不改不撞南墙不回头,重新注册,笔名叫“豆芽爸爸叫Eagle”,明确在“创作计划”栏里填上“个人在北京的生活体验和感触,希望通过有温度的文字给更多的人带去些温暖”。
又过数日,拒绝的邮件到了,这次拒绝理由字数长了很多——“原因是:创作主题的意思是:‘可以是松散的关于某个主题的漫谈随笔,如谈论美食、情感、旅行,但专栏不是漫无目的的私人日记。’”(原话,我只字未改)
看完之后,肝脏俱裂,怒火焚身,哥写得清清楚楚,在对方眼里成了“漫无目的的私人日记”。当时心里开始想,对方要是一男的,估计他老婆刚给他戴了绿帽,丫心里极度扭曲阴暗,要是一女的,估计大姨妈刚来,情绪不在自己掌控之内。我开了电脑准备重新注册,这次笔名一定要是“豆芽爷爷叫Eagle”。填了一半,便删了,关了豆瓣的窗口——不值得计较。
就瞅丫的回复,冒号连着冒号,连用标点符号的水平都不及小学生。再者这些日子读过豆瓣上的许多传说中点击率很高的文章,一堆人“的地得”不分,有些甚至好些错别字。
想想觉得不能降低自己的Level。最初写的目的就是自己由心而发、无功利意图,再说了,也没听说个那个中国牛点的作家老跑豆瓣上写的,哥不稀罕、不伺候、不玩儿了!
以前有时觉得自己写的很烂,不够自信,这两天无意碰到了几个在我的微信里很少留言的人,她们纷纷说夜里常看我写的东西,觉得不错。我以为是当面的敷衍而言,便问为何不曾留言?她们说,虽然是默默地读过许多,但是确实喜欢我文字的许多处。还聊了聊我最近写的一些事。听完之后,十分感动,豆不豆瓣了,无所谓了。
这便是湖南人里的另外一种性格,骨子里有个“真”字。
(二)
曾经有人问过我,湖南的先贤或是名人里,我最仰慕的是不是毛泽东?
我说不是,是谁?曾国藩,沈从文,黄永玉。
常常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抱怨,各种和我一样的80后埋怨自己生不逢时,生在一个买不起房、工作不好、生活压力太大的时代。每每听到这些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我出生在曾国藩那个年代,我成为和曾国藩一样想有点作为的青年,是不是比现在的生存环境更加的恶劣?我想,是的。
大学的时候,从一位老师的藏书里,翻出了唐浩明先生的《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我走入一个不曾抵达的世界里,在清末硝烟四起的年代里,常常因为曾国藩的悲欢离合绝境逢生,笑、哭、失神、感慨。至今记得那两周的时间里,长沙下着连绵细雨,一有时间,我就待在宿舍的被窝里,只剩下了自己,只剩下了曾国藩。
用奋发图强不够全面,用绝地反击不能详尽。对于那个年代里曾国藩整个的人生轨迹,我想去形容的时候,觉得语言十分的苍白无力。
也许就是那三本小说里写的曾国藩的一生,让我常常觉得自己吃过的苦不叫苦,如果我是曾国藩,我在那个年代能走多远、能活多久、能否像他一样从一个湖南乡间偏僻的村子走出来直到带给了晚清一个短暂的春天?肯定做不到。所以,再去抱怨,一切十分可笑。
每一个年代都会有苦难,流芳百世的人,多数都有一颗坚韧的心。
我20岁刚到北京的时候,常常安慰自己,沈从文先生也是20岁的时候从湖南到的北京,一样的年纪里一样的贫穷,心里却是满满的热忱。只不过他舟车劳顿长途跋涉,我是坐着火车直接到的目的地;也只不过,他跑到北京大学旁听,而我却跑到了北京的城郊当上了廉价的群众演员。
仰慕先生,不单单是因为读了他的文字他的小说他的散文,更是因为亲身去过他的墓地所感受到的震撼。
2005年,马上毕业,离校之前,和一帮学生会的同学一起,冬天的时候去了先生的故乡,湘西凤凰。
我依旧清晰记得那天下午去了先生墓地时的情景。
先是坐了苗家大姐的小木船,在沱江里顺流而下,沿路的吊脚楼在青山绿水间显得格外的有情调。到了岸边,走了有十分钟左右,穿过小村里的小径,到了半山腰上先生的墓地时,天已近黄昏。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是黄永玉老先生在沈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写下的话,因为先生和家乡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当过兵。
再往上走,是真正的震撼。虽然之前就在书上知道先生的墓地没有坟冢没有墓碑,但是真正立身在此地时,心里的仰慕之情由衷而生。这块墓地,是先生儿时逃学出来常常玩耍的地方。一块偌大的七彩雨花石上,正面镌刻着先生的手迹,“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他的姨妹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雨花石前,有一束新鲜的黄菊花,静静地躺在那里……
在京生活多年,但是当年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常常想,要怎么的不俗和洒脱、怎样的大气和从容,才能死后不立墓碑,不写名字。却正是没有名字的墓地,却总是有络绎不绝的仰慕者过来瞻仰和悼念。离世多年,多少人因为先生,所以住在凤凰玩在凤凰吃在凤凰,这么多年了还造福家乡百姓,这样的魅力又有几个人能够得着?
我读完先生的《边城》,再读先生的散文集,再后来读关于他的爱情,读到当年文化大革命先生陷入非人的境地,依旧给他的表侄黄永玉写信说“这里的荷花真好,你若来……”,热泪盈眶,在那样灰暗的岁月里,却总是保持着乐观和洁雅。
他的文字构筑的世界,常常给过我很多的沉迷和希望,最喜欢的依旧是那句,“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
先生的散文集里,讲自己儿时逃学,却镇上看铁匠铺打铁,在山上和伙伴嬉戏,一切都像极了我小时候做过的所有捣蛋的事情;先生写他湘西的男孩,读私塾的时候常常都逃学、不用功,结果进了部队,一个个都不怕死,出了许多的军官。便又道出湖南人的另一种特质,有血性,吃得苦,不怕死。
尤其值得一说的是,先生在文革期间动乱的年代,凭着一己执着,写完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从殷商到清朝,对三四千年间各个朝代的服饰讲出了详细的见解,至今为止,后人无法超越。电影《神话》里,成龙趴在书案上做梦,梦见自己身着古代服饰骑马途中遭人埋伏,书案上、压在他脖子底下的,便是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一个一无所有的少数民族孩子,一个没读过大学的朴实青年,硬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最后竟成了一代文学大家、知名学府里的老师,这其中吃过多少苦、经历过多少艰辛,只有先生自己心里知道。
再讲第三个我敬仰的湖南人,黄永玉先生。
黄老先生是沈从文的表侄,出生常德,祖籍凤凰。
老先生是当今公认的“全才”、“鬼才”。先生只受过小学和不完整的初中教育,12岁就开始在外谋生,流落在安徽和福建的山区小瓷作坊做童工。但是后来扬名的,是他的画还有他的木刻。中国的第一张生肖邮票和让人惊艳的酒鬼酒的酒鬼瓶,都是先生的作品。而且几十年前,先生的一副画就可以在香港最繁华的地方换好几栋别墅了。后来,又自学文学,写作的水平颇有一代大师的风范。这些也是被人称作“全才”、“鬼才”的原因。
我敬仰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的外公和先生有着类似的经历。11岁便外出做瓦匠学徒,工钱便是一担谷子,常常挑上几十里路,回家养六七个自己的弟弟妹妹;外公小学三四年级的学历,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周边的村里所有的对联基本都是出自外公之手。那一代人,全然没有我们这一辈人做任何事都带着急切的功利心,手里指尖的功夫,都是血和泪换来的。
最让我感动的,还是曾经读过黄先生在文革期间的那一段。被关在屋里,红卫兵让他白纸黑字写自己的罪行,老先生宁可挨打不愿毁自己的清白,被人吊着拿皮带抽,身上落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却未曾叫唤过一声。白天挨打,晚上回家,半夜三更开始画画。我曾经读到他在那段艰难的时光里给自己的爱人写的长诗《老婆呀,不要哭》时,眼泪一直湿透了手中的书页。
老先生,真性情,不委曲求全,不辱没自己的名声,年事已高,常常怀有童心,拿个木勺便能做出一副无与伦比的画作,侠义之范,举世皆认。骨子里就是湖南人那份敢爱敢恨能屈能伸的辣劲。
(三)
这三个湖湘子弟,常常是我觉得自己想成为的人,一辈子可能达不到他们的成就和境界,但是也要努力地学得像些。
元
2014年8月14日00:4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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