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

数次梦见她死去，悲伤得骤醒之后，心脏仍是紧缩。这种恐惧像乌云涌来遮蔽了天空，久久不散。
静下来常常想她。见了面又不见得有许多有话。她不会训话，最多是规劝。
她已发如雪，一人生活，身体还好，有点近视，有点耳背，且以耳背为由避开了她不想听的话，比如隔壁婆媳之纠纷。
她至今仍会做手工，养猫。
她年轻时过得很辛苦，受累挨饿，丈夫的暴力，小姑的欺负，当她讲往事给我听，我悲愤，流泪，她却是事不关已的不动声色。她就这样不记恨。当年欺负她的人晚景凄凉，她会去探她，逢年过节接她过来如贵客接待。
一直是她带着我，幼年入睡甚难，某次她无计可施之吓唬我，再不睡要被狸猫叼走。刚好，床对着窗，可见邻居花园的半截围墙。我听后幻觉有一只绿眼狸猫走过，非常害怕。其实那只是寻常吓小孩的把戏，而我，至今，入睡照旧有障碍，有时仍旧有乌有幻觉。白日里，我是喜欢那扇窗的，用它看邻居的花园，有花树似乎是木槿之类，花朵白色开满，可炖冰糖。日子非常平静，不见有什么娱乐。
她带着我去市场买菜，竟也失散，一人惊一人慌，终在金凤花遮了天的街上相遇。
有一次她背着我去看医生，半路吐了她一背，她也不停下来。
她带着我去她弟弟家探望年迈的母亲。她晕车，我四五岁，一上车便睡着，每每要劳烦邻座帮忙照看。后来一次我也晕车呕吐，便不肯再跟她去。但她每次都带礼物回来，铁皮母鸡，橡皮鸭子之类。
小学一年级一次作业非常多，我执意要在学校做完才回家，午饭时间过了，她顶着烈日来学校找我，没有责骂，回去的路上给我买了一瓶可乐。
第一次去游乐园，是她带我去。我胆怯什么也不敢玩，吃了雪糕算数。
她带我去免税商场，从她口中知道免税两字，觉得高深莫测，直觉是好的，是商场的级别标识。其实她未入学，不识字。我也不对她有这方面的要求，只要她外出带着我，去寺院里帮忙的时候，去见朋友的时候。
上幼儿园，她为我买衣服，记得有两条相似的雪纺连衣裙，灯笼短袖，颜色粉嫩。中学她还是给我买裙子，是黑底红花绿叶的百折裙，非常刺激的色彩搭配，看来只觉古典，还有深宝蓝色的西服外套，圆头黑皮鞋，即使现在穿，也不过时。十几岁的人有诸多挑剔，她织的毛衣仍是我要的样子。她这样，但她却不会好好打扮自己或房子，多是俭朴。
一直觉得童年是空着。唯独想她时才发现，原来有许多事。
与她分居许多年之后，发现自己有一点来自她。
多情恰似无情。
她母亲去世，接着她哥哥也去世，她弟弟移民，另一弟弟与妹妹也在海外。
朋友相继离世。
大儿子与她向来疏离，小儿子家越搬越远。
她不愿与孩子同住，她要一人自由自在，四处走动，总是笑着。
或许她有着嬉皮般的灵魂。爱，和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