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菲勒斯，酷儿理论和精神分析的简单讨论

本文衍生于今年五月份在中心年会上做的同主题报告。在phallus这个主题上，精神分析曾经拥有自己的解释权，但它已经丢失了。近二十年来，通过选择性地利用精神分析概念，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针对phallus做了大量的可以被称为“能指置换”的理论工作，这类工作最终形塑了当前的性别与性态实践。相比之下，精神分析自身不再谈性而是谈情感，不再谈动力而是谈关系。面对当前的性别政治，由于看不懂从另一条知识谱系中发展出来的问题，它也就自然没有任何自己的答案——因此我们看到精神分析如何走向特定大学话语的附庸，从feminist psychoanalysis到gay-affirmative therapy。我在这里所提出的基本观点是，坚持phallus在性化过程中的中心地位，是区分真正的精神分析的性理论与一切修辞性质的性理论（无论是社会建构论的、女性主义的还是酷儿的）的唯一标准。这一伪“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观点为了体现其真正价值，必须承担政治不正确的风险。
首先我展示对phallus的两种基本的置换形式——对其能指性质的酷儿化和对其生物属性的酷儿化。前一种由Judith Butler著名的lesbian phallus所代表。巴特勒质疑phallus和penis两者之前长期隐含的本质联系，而这一联系仅仅存在于男性的意义领域：“对女性来说，成为phallus意味着反映其力量，象征其权力，表征其存在，增补其所穿刺之处，并辩证地肯定其身份”。对phallus的酷儿化，因而必须替换其指称对象，并借此更新其所依赖的意义领域。通过“表演性”理论，Butler对phallus进行戏仿式的重新定义与连接，迫使其指称多种偶然的身体器官（例如breast和clitoris）。她认为强调lesbian phallus“可转移性”（transferability）这一特点可以使其能够更好得覆盖多样性形态之上的流动欲望。
对phallus生物属性的酷儿化更值得详细说明。这里我们讨论的是假阳具(dildo)。当代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在dildo上喋喋不休的争论凸显了其神秘的政治效果——一方面，dildo因为其显著的菲勒斯特征，被批评为是对二元对立性别气质基础上异性恋-父权制概念的再生产；对于dildo的使用似乎证明了phallus的普遍存在，特别是在一个女女场景中，dildo隐喻性地表达了女同性恋对于一个男性他者的被压抑欲望；另一方面，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愈发倾向于另一种解读，即摆脱男性生理气质的局限（哪怕仅仅是作为一种隐喻性延展），把dildo理解为一种后性别的、非-菲勒斯的能指。这一观点的支持者指出dildo的最大特点在于其与身体的分离，从而使性快感的实现脱离任何性别与性身份的框架。通过貌似完全投身于一种霸权性的菲勒斯建构，dildo宣告这penis作为被欲望肌体背后的任意性(arbitrariness)，并对于基于此得以实现的男性统治进行去神秘化。以dildo来对phallus生物属性进行置换的高潮毫无疑问是Beatriz Preciado大名鼎鼎的cult文本——《双性宣言》(The Contra-Sexual Manifesto)。以对基督教创世神学嘲讽般的语气，Preciado写下：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dildo。全书以惊人的想象力与侵略性（从“假阳具的构造地质学”(dildotectonics)到“假阳具托邦”(Dildotopia)）将dildo牢牢钉固在一切身体-主体多性变态的核心动力源，以至于Butler在访谈中看似惊人的“不是dildo像penis，而是penis像dildo”相比都失色不少。
简单回顾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在菲勒斯问题上的工作揭示出其两种典型的修辞策略——对于能指与所指关系的扰乱（创造性的），以及对于身体范畴的再应用与再意指（意外的）。以这种方式，penis/phallus的本真性被暴露为一种想象的情感投注。身体摆脱了父权规范的束缚而被激进地民主化。对真理的宣告被对表象的摹写所取代。受此影响，当前日益膨胀的利比多经济也开始以后现代文本的方式出现：
 
                
                
那么在这一话题上，精神分析能做出何种贡献？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抵制各种“修辞化精神分析”的诱惑。没错，我在这里所说的是在北美各种比较文学与性别研究的高等教育机构中所盛行的那种精神分析。在一片拉康派精神分析实践荒凉的土地上出现的对于拉康派精神分析术语运用最熟练的人，他们大都没有接受（或者拒绝接受）原始的、躺椅上的个人分析，而是标榜通过与文本对话而实现的所谓“自我分析”（其实质不过是老生常谈的自反性reflectivity与学术中产阶级无病呻吟的拙劣混合）。经过修辞化处理的精神分析仅仅保留着寡淡无味的口感，而拉康理论中真正令人不安的成分却被剔除或置换，而这恰恰是一种真正的精神分析的性理论所必须坚持的东西。
依据这一原则，我们首先要拒绝修辞化精神分析对于弗洛伊德-拉康理论中phallus的最普遍解读——所谓phallus仅仅是一个纯粹的能指，它属于由语言所组成的象征秩序而不直接代表一个男性的器官。这一伪善的解读只能引出更加棘手的问题：“既然phallus和penis并无关系，那么为什么还要称其为phallus?”，并进而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个让人丧气的修正主义方案——以中性的主人能指S1和对象a取代Phallic Signifier（像Tim Dean所做的工作一样）。要规避这一陷阱，我们只能在拉康The Signification of the Phallus含糊不清的文本中坚定地选择更令人怀疑的一种解读——phallus确确实实是penis的隐喻效果，两者之间的原始联系不可动摇。其次，我们要拒绝另一种流行的女性主义解读，即phallus仅仅是众多能指中的一个，其符号地位可以被轻易地替换。相反，phallus确实是最重要的那个能指，而且女性总是且只能是和phallus处于一种不完全的关系：
“The phallus is the privileged signifier of this mark which the role of Logos is wedded to the advent of desire.” (Lacan, 1976: 692)
“Analytic experience attests precisely to the fact that everything revolves around phallic jouissance, in that woman is defined by a position that I have indicated as ‘not whole’ with respect to phallic jouissance.” (Lacan, 1998: 7)
支撑以上两种流行观点的是修辞性精神分析的内在局限——长期以来，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都仅仅关注了phallus的外延问题（符号价值与能指间性），而把phallus的内涵默认为肯定性实体。这也是为什么lesbian phallus和dildo的能指置换得以实现的原因。人造phallus注定比自然phallus能更强烈和持久地推动快感的实现，因为它们从不失败——但如果失败恰恰才是phallus的本质特征呢？纯粹精神分析的phallus理论所关注的正是phallus的内涵问题，即penis/phallus如何作为唯一的否定性机体器官而在符号意义上占据独特地位。这一点帮助我们理解Lacan的两个关键段落：
“Phallic jouissance is the obstacle owing to which man does not come, I would say, to enjoy woman’s body, precisely because what he enjoys is the jouissance of the organ” (Lacan, 1998: 7).
”The phallus is the signifier of this very sublation, which it inaugurates by its disappearance” (Lacan, 1976: 692)
Penis/phallus在两个层面上可以被定义为否定——在快感层面上，phallus无法实现终极高潮(owing to which man does not come)；在象征层面上，phallus定位在意义挫败，而非意义生产之处（it inaugurates by its disappearance）。从这一标准来看，无论是lesbian phallus和dildo都从根本上无法体验失败（只有在意志控制下的暂停状态），因此也都不能替代phallus。Phallus的否定性再次激活了castration的价值，我们终于可以摆脱女性主义解读的幼稚逻辑：“男性拥有Phallus并拥有权力——但因为他们被castrated所以并不真正拥有权力——所以女性也能获得权力，甚至因为女性免于castration，我们反而具有优势”。事实上，phallus本身并不表征权力，castration的否定恰恰是产生权力（失败）的唯一方式（还需要回到小汉斯的案例吗？castration的失败，或者说不能被castrated，是小汉斯丧失存在感并产生焦虑的根源）。这一点也意味着区分性别的并非是任何空间状态（有或没有），而是单纯的时态（having been castrated or going to be castrated）。
从菲勒斯的概念出发，纯粹精神分析有能力建立自己的性分化（sexuation）理论。这一理论将和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的主流框架严格对立——在追求最大快感的前提下，后者认为欲望是自由流动的，而由于多种限制（从个体生活世界的脆弱性到对于意义稳定性的吸引力）被缓滞成为性态（我想，但我不能），而对前者来说，阻碍欲望延展的界限恰恰是太多的快感（我能，但我不想），因为没有什么能对你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