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而来

亲爱的，千山万水，我徒步而来。
父母离婚那年我十三岁，还不会欺负女孩子，不会将牛仔裤腿折起露出短袜，更没有纹一行诗，在左肋。那么我自然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签个字也手抖，为什么妈妈会掉眼泪。
其实世界本身是没有疑问的，更无来答案，有人也就有疑问，人多了，答案也无穷无尽。
现在我不再去苦恼，因为世界本身是没有答案的。生活只会轻轻地丢一个既定事实给你，砸得你皮开肉绽。当你终于想明白了想透了，也过了非明白不可的年纪。有时候思考不如感受，笑容不如眼泪。
有时候面对青山绿水也念得出，青山青山，绿水绿水。
父母婚姻破碎，原因自然有很多，甚至不容置辩。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都有自己的说法，言辞凿凿。长辈们恩恩怨怨，小辈不得不敢也不愿再去提了。但考虑它的持续影响，讨论它是否使当时的我愈发自我伤感，推动之后我的堕落，是否在现在的我的体内种下文人迂腐穷酸的种子，又好像有了描述它的必要。
说是堕落，也不过是十三岁男生的夸大之辞，实则够不着这个词。和剧本演的一样，抽烟、喝酒、打架、泡妞，不去上课，蹲在街头，吊儿郎当斜着眼看人来人往，吹口哨自以为狂拽酷炫。回想起来现在的我既没有热血沸腾，也不会冷眼嘲笑。
倒是当年一起逃课的小伙伴，他们哪里去了？
我说这件事推动了我的浪荡，使我在少年时代自以为是地伤感还需细细考究，是因为当时我还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失恋。歌里唱得真好，那时候真的觉得失去爱就要，就要，一点点，慢慢地死掉。一夜间就学会抽烟，仿佛一夜间就扎了耳钉，蓄起长发。
人不是慢慢变老的，是一下子就老了。很多事物只决定于一瞬，毫无道理可言。人往往踯躅于一个决定，前思后想，反复思量，最后落笔又和之前的所有考虑无关。也许仅仅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我知道这错了，但我就喜欢这样。命运是莫测的，人的深情也是。
那时我阔别家乡到武汉读书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小学六年级。爸爸有件工作衫，淡蓝色衬衫，我眼痒了好久。好像每次爸爸骑摩托车带我去买饭菜都是穿的这件，像天空一样，鼓着风，特别帅气。
怀念单车给你我，唯一有过的拥抱，难离难舍想抱紧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终于我对它伸出我稚嫩的手，我把它塞进书包，到了学校才匆匆跑进厕所穿上。爸爸身高一米七五，我那时一米五，衬衫下摆勉强碰到膝盖，袖子长出半拉。我把衬衫塞进灯芯绒裤，将袖子卷了又卷。然后就昂着脑袋眼神飘忽地进了教室，观察旁人反应。想想真是好笑。虽然数学老师刻意调笑，我也像大公鸡一样得意高傲。
忽然也感到温暖，大概那不再是衬衫了，应该是穿过两肋的风，是喷泉，是童年清脆的呐喊；是我漫长苍白的童年岁月里一丝丝发亮的色彩。
说我童年的颠沛是因为父母的争吵，我少年的堕落是因为父母的离婚，还有待思索琢磨，细细推敲；但是我如今可以坐在桌前打下这行字，如今喝醉了我还能哭，开心了也能唱，全全是因为我的父亲，这点毫无疑问，丝毫不能反驳。虽然当我离家出走，父亲寻我的路还没母亲的百分之一，虽然我从小在父亲的巴掌下长大，即使父亲是村子里最无赖的男人。
父亲去世那天，我吃完晚饭躺在床上看小说。那时候我已病入膏肓，学校几次发了病危通知。在数次送进局子之后，父亲每星期都骑着摩托车，从二十公里外的老家到镇上来看我。我和妈妈租了一个十平米的房子。
那天亦是同样，他提前打了电话，叫我别到处乱跑。当时应该是七点多。
八点多我接到交警电话叫我来认领尸体。
医院就在出租房对面百来米，不长，一会儿就到了。就是天太黑，我东转西转总是找不到太平间；又似乎九月份的江南就开始打霜，地上滑滑的，发着光。我一如往常的平静。
我爸爸在哪？
里面。
他的脸上全是血，眼珠子也掉出来了，挂在脸上，具体是左边右边，我记不得了。我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地面果然凉凉的。
他的手臂青筋凸起，看起来比往常还有力。
我是跪着慢慢爬出来的，出来的时候天居然还没有亮。我出来时妈妈姑姑都赶到了，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就我没哭，不知道是生性冷漠，还是反应迟钝。似乎像书上的说的，这件事过于悲伤，以至于人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妈妈后来一边责怪我一边和亲友解释说孩子还小。也许吧。你们随意吧，我干了。
无论是父母的离婚，还是我的失恋，都没有父亲的去世对我的影响大。虽然父亲去世后，我的生活更加漂泊不定，但依然斩断一切，拼搏一年，考入镇上第一的中学。同时开始写诗看书。突然就喜欢文学，爱如生命。之后遇到再大的寂寞，也不畏惧。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财富，也想着经历这么多，若不写点东西给你们瞧瞧未免太可惜。
一直说这一切对于我人生轨迹的影响，后来我也想到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我亲手奉上。人事纠缠，人性痴缠，怎么会有辩得清的时候呢。基督教我得今生，佛祖，让我修来世，前尘隔海，往事尘埃，人总得好好活着。
侯忠杰和我说，从小立志当作家的人最后多数都没有成为作家，我竟一霎那有些恐慌。成为一位作家似乎太难，既怕没有才华又怕自己会没有如今的热血。记得高中写过一首长诗，当时在宣传栏上开了一个版面，颇为自得。再后来，两百行的诗被自己删成二十行，再删成十三行，最后竟然只剩得一句：
                                                              我所求的，是辽阔与高耸
得失寸心知。现在的我愈发坦然，无畏无惧。何苦纠缠于结果，都随它去。连着性子里也渐渐多了一股子痞气，不是江湖义气是满嘴胡言，不是砍砍杀杀，而是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亲爱的，我现在太年轻，什么也不想，只想千山万水踏遍。只想五十年后你我依然能面对青山，无醉不欢，唏嘘相见恨晚，笑骂人生太短，任女人把妆哭花了，也不管。
我曾经整装待发，曾经穿越山河大海，现在已丢弃一切，只有两手空空，徒步而来，十分感谢各位十八年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