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
金先生虽然生了一副好皮囊,但对人生的理解却与世不谐,但在这纷纷的乱世,往往容易滋生齐物豁达的思想。金先生学问早已荒废,官职从来未有,幸而还未惹上大烟,终日只是斗鸡走马、眠花宿柳,半夜里回来经常哭一场,写近体诗,改得满纸黢黑,又旋即烧掉。
家业慢慢蚀空,发妻死后,金先生更是放浪形骸,到了49年初,简直是家徒四壁,要活命,只能典押房产,可解放军大军压境,城里人心惶惶,哪里还有人有心买房子。一咬牙,老金白送一样把兰陵路68号的房子典给了五金店柳老板,把房钱和孩子送到乡下一个还过得去的亲戚家,自己一个人把旧物一烧,学弘一法师去了城南山上一个极荒僻的小庙当了和尚。
庙里并非全然出世,其实一样的人心惶惶,听说有和尚竟去了北边投了解放军。到了年中,和尚走了大半,只剩几个老衰的和一个心如死灰的金先生,也就是现在的德照。
山野荒僻,绝少人来,不知过了几多日月,德照的生活在白天的劳作和晚上的读经中过去,一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胡子很长了,到池边一照,灰色长须飘洒,面容清瘦而安详,竟是自己。
这日晚间,外面秋雨潇潇,其寒彻骨,德照在油灯下看一卷佛经,忽听得门上“啪”的一声,起身开门,风雨裹挟着一个浑身泥巴的人滚进来。
德照嘱咐一个老和尚交给他一身衣物换洗,这个人就着腌茄子吃光了一锅德照煮的萝卜粥,其吃相甚恶,咕噜咕噜之声达于室外,显然是饿坏了。吃饱了没说几句话,就睡眼惺忪,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天大放晴,草叶上凝上了霜。在白昼,德照才得以看清楚不速之客的面容。他现在身上穿得是一套僧衣,先前穿进来的那身蓝布褂子已经由老和尚拿去洗了。这是个少年人,有十八、九的光景,眉目清秀,城里口音,坐在僧舍一角的小板凳上。
德照把门关上,问道:“小施主是本城的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青年忙起身鞠了一躬,答道:“感谢师傅收留。我是本城珠玑巷柳家的,我叫柳全考。”
德照说:“原来是柳家的,请问您和柳世勋先生是……?”
柳全考说:“柳世勋先生正是家父。”
德照说:“哦!原来是故人!柳老先生可好?你昨天深夜那个样子来到本寺却是因何缘由啊?”
柳全考说:“师傅天天在山上,哪里知道山下的事情,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抓反革命、坏分子,那个民国时候天天在城关小学街角卖棉花糖的老王,被人揪出来是国民党特务,说是民国37年告密过一个地下党叫‘三胡子’的——师傅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人。不知怎么的,昨天晚上公安——也就是警察——冲进我们家把我父亲带走了,说老王指认我父亲也是国民党特务,他们到处搜东西,搬了不少东西说是要做罪证,还让我们家里人呆在原地不能出门,随时接受调查。我越想越怕,心想我在民国那时候也是学校的三青团的干部,没少写板报标语,被人揪出来也是迟早的事,就趁上茅房的机会翻墙出来上了山。山上路不熟,迷了路,在雨里乱转了两天一夜,最后才看到寺里师傅房里的灯光,就爬了上来。”
德照脸色变得很凝重,道:“没想到几年之内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我出家之前那处宅子就是盘给令尊的,就是兰陵路68号的那座。”
柳全考说:“那座宅子早就被分了,现在三家分住,我只认识一家,是卖豆腐的‘赖黄皮’家。”
德照说:“你方才说的那个卖棉花糖的老王是不是头发灰白,个子不高,一脸罗圈胡子的那个?好象大号叫王玉山的。”
柳全考说:“没错,就是那个人,解放后就不见他卖棉花糖了。”
“‘三胡子’的事情我当时也听闻了一点,此人最后是在焦家坡被枪毙了。当时就影影绰绰听说是被人告的密,谁会想到是卖棉花糖的王玉山!”
柳全考问:“这个王玉山是什么来头?”
德照说:“我知道他当年在徐德彪旅长手下当过兵,中原大战的时候受伤回的乡。”
这时,柳全考象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沉吟良久,并不答话,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德照面前,双手撑地,就要给德照磕头,德照大惊,忙起身扶住。
柳全考哭诉道:“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了,昨晚多谢师傅收留,现在山下我是不敢回去了,还望大师再多收留几日,待山下风声平静了,再做打算。”
德照道:“一则风声没有那么快就过的,二则你是不告而别,政府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你的。”
柳全考一听,说:“那请先生指条明路。”
德照说:“我看这运动那运动的一时也闹不到山上来,但庙里也有附近乡民偶尔来盘桓,城里的官员也有来过,你这样住在我这里并不是完全保险。我想,现在寺里正好有个智善和尚正打算回乡务农,你就冒名顶替他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柳全考说:“不知是个什么顶替法?”
德照说:“僧智善是湖北人,在本地没有亲故,我让他悄悄下山就好,不会惊动寺外人。正好此人生得高瘦,正和你相貌正有些相象,寺里其他几个老和尚我告诉他们不可乱说就好了。”
当晚,智善和尚下山。第二天柳全考就剃了头发“出了家”,白天砍柴种地打水,晚上和德照学些佛理。
转眼到了深秋,晚上已经是寒意颇深,山上漫山的红叶也已经现出焦黄,有飒飒的萧索。一日,德照吩咐柳全考说:“智善,我今天下山到城里换些油盐回来,你可有什么要带的么?”
柳全考想了一下说:“没有。”
德照一笑,独自下山去了。
他掌灯时分才顶着一弯冷月、踏着一路寒霜回来。把油盐等物交给厨伕和尚之后,就把柳全考叫到了房里,关上门。
待柳全考坐下,德照笑道:“柳先生,喜讯哪,你可以下山了!”
柳全考愕然。
德照说:“我打听了,你父亲前几天放出来了,证明是一场误会,王玉山当时说的是五金店老板不是说柳老先生,是说城南卖刀的铁匠周宝定。你父亲已经回家了,正在到处找你咧。”
柳全考一听,下跪在地上,又要磕头,德照忙扶住他,惊道:“本是喜讯,你这是为何?”
柳全考哭道:“这些天来和师傅相处日久,知道师傅是真心向善的活菩萨。我已受师傅点化,再不想下山了。而我心怀龌龊,一直向师傅瞒着实情。”
德照说:“哦?那你所谓‘实话’是?”
柳全考用衣袖揩了揩眼睛,道:“其实那个卖棉花糖的王玉山我是认识的。民国37年‘三胡子’的事我也知道。”
德照说:“哦,那你讲来听听。”
“当年我还在学堂读书,因为家里还算宽裕,经常买些零嘴吃,王玉山的小档子我也是经常去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知道他当过军阀兵,他有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一天,下学,老王突然叫住我,塞给我一朵棉花糖,让我送到吉祥铺二楼的张小福家。我当时气坏了,心想你老王把我当跑腿的啦。刚要骂,他把我拉到墙角,塞给我一块银元,说是送完了以后还有好处。我就收了这钱,把棉花糖送到了吉祥铺二楼,收糖的是个老太太,还夸我,又塞给我几个铜元。当天晚上‘三胡子’就被抓了,现在想来,王玉山让我送的,肯定是告密信。我是王玉山的同伙,下山肯定被政府抓去枪毙呀。”
德照听罢,沉吟良久,突然站起来说:“小柳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全考一惊,面色煞白,急道:“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
德照说:“‘三胡子’被抓的那个晚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九月初八我大儿子生日的前一天,也就是九月初七。当天从中午到晚上我正是在吉祥铺二楼的房里,那房里怎么会有老太太,还给了你几个铜元?”
柳全考急道:“师傅,我没有半句谎言,否则天打五雷劈。”
德照顿了一会儿,面色缓和了下来,说:“算了,也许是我当时喝多了酒记不清了。现在看来你当时从头到尾不知道王玉山的真实身份,无意当了坏人的帮凶。你下山去投案自首吧,好争取政府宽大处理。”
柳全考又跪下道:“师傅,我现在一心向佛,您就收留我在山上正式出家吧。”
德照说:“你还太年轻,我已经看出近来有些访客对你颇有留意,寺里是很难留下你了。你虽有向佛之意,可终究是没有佛缘啊。”说完,起身径自出了房门。
第二天,柳全考只好辞别了僧众,包了头,下山回家。回到家里,父母、姐妹等自是高兴得涕泪交流、抱头痛哭。柳全考向柳世勋老先生说了上山之事,柳老先生感叹一番,说王玉山已经被枪毙了。柳全考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没有向人说棉花糖的事。
次日一早,柳氏父子一起到公安局投案,坦白柳全考逃跑之事,说逃到山里住在山洞里。公安因小柳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年纪又轻,免予刑责,只是批评教育了一下,要柳全考写了一份检讨书就算了结。
生活逐渐安定了下来,柳全考也在玻璃厂找到了一份工厂工,还谈了恋爱。一日正是周末,天气大好,艳阳高照,柳全考到城西串朋友,走路到吉祥铺,注意其楼已经面目全非,下面是刷得净白的 “国营吉祥布匹店”,二楼的那套房子则隔成了几家,住了人,晾的白衬衫、蓝大褂迎风飘摆。他停了下来,心里道:“棉花糖,吉祥铺……明明是个老太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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