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aeus
全新的方法——作为戏剧的手段 “欧洲哲学传统最可信赖的一般性特征在于,它是由对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构成的”。怀特海的这句名言概括了柏拉图对哲学的非凡贡献。作为哲学家的柏拉图代表了当时雅典城智性活动的骄傲传统,在《会饮篇》中,他正式定义了哲学的内涵和哲学家的工作。在此之前,哲学被看做一种论辩,年轻人通过学习这种论辩术而从此,热爱智慧并追求智性的生活方式被一代代思考者继承。在他一篇篇以苏格拉底为主角主持的探求真理的对话中,揭示了许多至今仍然被哲学家讨论的内容。它们通常提出一个明确的问题和建议,并在思想交锋之间提出对该问题的解决方法。对柏拉图的传统的研究方法往往将注意力集中于论辩的题目和证明过程,而缺少将整篇内容置于当时雅典的历史环境之中进行考量。一部分研究者试图按创作的先后顺序排列他的对话,藉此梳理出柏拉图思想发展的脉络和延伸,对他的哲学思想进程形成完善的印象。另一些学者则致力于是检查其中的篇目,辨明哪些篇目是柏拉图的亲笔之作,而哪些是模仿者的手笔。将柏拉图对话仅仅作为哲学论文阅读的难题很快凸现出来,无论学者们作何努力,这个难题和它的变种都无法得到很好的解决:不同篇章中对话的内容不仅无法连贯,甚至观点和观点之间相互矛盾。这一点使柏拉图的解读者们深受其扰。 用纯粹的哲学眼光读柏拉图的作品显然偏颇。柏拉图主义者、新柏拉图主义者都是从他的对话中抽绎出一套形而上学体系,用于解释世界存在的本质。但他们显然忽视了一点,那就是柏拉图讨论哲学的载体——戏剧。不论从写作意图还是表现手段的复杂性来看,戏剧的动机和修辞手法的运用背后显然蕴含更为丰富。与现在的哲学单纯地作为论辩的学科不同,古希腊的哲学家即提倡追求智慧的思考,也同样看重哲学在生活中的实践。哲学活动是雅典的骄傲,智性活动伴随着城市的繁荣而活跃。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记载了伯利克里悼念伯罗奔尼撒战役中第一批阵亡士兵的葬礼致辞,里面写道:“我们以纯朴培育美,我们坚定不移地做哲学。”原文中的两个动词:爱美(philokalein)和爱智(philosophein)都是爱(philo-)的复合词 。爱美和尚志被置于极高的地位,哲学活动涵盖了和智慧相关的活动,而不止包括思辨。众所周知,philosophy一词意为“爱智慧”。在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这个词指智者派教导他们学生的方式。《会饮篇》中,柏拉图才给出哲学的明确的定义。哲学被看做一种智慧练习,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实践。另一位和柏拉图同时代的雄辩家伊索克拉底也指出,哲学是说话精彩的艺术,也是活的精彩的艺术。可见,柏拉图用戏剧方式进行哲学写作,与他对哲学的理解密切相关。 只从哲学方面思考言辞的部分,定会对把握柏拉图的意图有失偏颇。从文学角度看,人物、情节和冲突是构成戏剧体裁的最基本的构成元素。除此之外,时间和地点的设置,戏剧结构和叙述方法,戏剧语言中的修辞和语境……某个特定的地点或时间都可能暗示着剧作者的某种思考。戏剧中的行动和言辞都具有意义,单纯关注言辞的内容而忽略行动,或是关注言辞的意义而不考虑比喻背后的深层含义,都不能全面地对其进行评价。这样一来,许多传统研究方法中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不再将对话中探讨的哲学内容抽离出来单独进行评价或思索,或是将剧中所有人的观点都视作柏拉图本人的意见。而是运用戏剧眼光,以柏拉图的方式理解柏拉图。 古希腊的哲学并不是抽象的、概念式的高深理论,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犬儒主义需要忍饥挨饿,在穷困中寻找内心的自由;伊壁鸠鲁让人们沉思死亡,进而快乐的生活。对柏拉图而言,哲学根本上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哲学生活引导人走出昏暗的山洞,用灵魂最高贵的理性部分直视智慧的阳光。柏拉图的戏剧哲学意图并非探讨哲学,而是展现出一种思想过程。他的对话适合于所有哲学问题的思考者,跟随着剧情的发展不断检讨自己的观点。探索智慧的过程是所有的情节和主题,也是剧中所有人行动的根据。然而《蒂迈欧》篇则有些许不同,除去开场时克里提亚讲述自己先祖出游埃及的故事,自始至终就剩下蒂迈欧口若悬河的独白。从内容来看,《蒂迈欧》前承《理想国》(现版本多译作《王制》),后接《克里提亚》。这样的安排体现了柏拉图的何种意图?整篇对话中,苏格拉底自始至终反常的沉默,其他人也没有打断蒂迈欧的发言是否旨在突出什么?《蒂迈欧》作为柏拉图宇宙论的论文,经过戏剧视角的解读将展示出截然不同的内容。 文学——戏剧这一崭新向度尽管使得哲学矛盾迎刃而解,似乎也按照柏拉图的言说方式理解他的作品。如果说抽离了对话建构起的形而上学和其他学说的体系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从戏剧视角提出的问题也可能存在过度解读和舍本逐末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将柏拉图置于整个历史文化视角中的作法是正确的。这种解读的手段不仅将解决哲学家们的困扰,也将对柏拉图的研究产生新的影响。 言辞——《蒂迈欧》中的宇宙论思想 在古希腊,甚至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很上一段时间里,对宇宙的起源的探讨是哲学,文学和诗学的共同题目。古希腊文中,“宇宙”一词含有“世界”和“秩序”的意思,因而哲学家和诗人在描述世界秩序的时候没有明显的界限。与荷马齐名的诗人赫西俄德所著《神谱》,代表了古典诗歌的在创世叙事方面的最高水平,《创世纪》也是广为人知的讨论世界秩序的宗教文典。《蒂迈欧》作为一篇探讨宇宙秩序的哲学戏剧,其语言本身就带有文学色彩,文中饱含诗意的描绘和丰富的想像。蒂迈欧讲述的故事如此逼真,与《创世纪》中上帝制造万物的过程如此相似,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宗教中的先知,甚至一个真正的宇宙或造物者本身。苏格拉底听完蒂迈欧关于宇宙形成的开场白,对他说道: “Excellent,Timaeus;and we will do precisely as you bid us.The prelude is charming,and is already accepted by us——may we beg of you to proceed to the strain?"(Translated by Benjamin Jowett,29D) 该版本较为近似古希腊文之原意,但意译的成分还是较多。Kalkavage严格按照古希腊文翻译的版本是这样的: “太棒了,蒂迈欧!就像你所要求的那样,我们的完全接受你的话;你的序曲已经令我们倾倒,现在你就接下去把你的歌(nomos)为我们唱完吧。” 古希腊文Nomos不仅有“song”的意思,同时还有“law”的意思。Kalkavage提醒读者注意这个词的双重含义,为什么苏格拉底要用Nomos形容蒂迈欧的发言? 克里提亚在介绍中指出蒂迈欧擅长天文学,他将讲述的内容关于宇宙的产生和人的创造。蒂迈欧对四元素(水火土气)的解释使用的物理学是数学化的,这种数学物理学将几何形体与物理形体混淆在一处(比如他将火看做是具有锋利的边和尖锐的角,运动很快的事物)。值得注意的是,蒂迈欧先讨论了立体的结构(53D—55E),然后将它们分配给水火土气。这种做法很自然被理解为对水火土气的几何式的比喻。他给出解释并不是针对事物本身的分析,而是构建事物的几何模拟物。由此看来,蒂迈欧的理论更像是在想象力支配下构成的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合。蒂迈欧关于宇宙的讲述不过是个逼真的故事。蒂迈欧当然知道自己论述的缺陷,因而在发言开始,他便这样告诉苏格拉底: “在涉及诸神和宇宙生成的问题上,我们可以多方证明,是无法在每一细节上都十分准确一致的。对此你不要慈航静。如果我们能够把这相似解释讲完,就该感觉满足。要知道你我作为听讲者都只是人而已,因而要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接受近似的说法而不奢求,我觉得是应该的。”(29C) 蒂迈欧为自己的言辞可能出现的纰漏进行辩护,他的主要理由是:理性的对象是永恒的,只能用思想来把握,对于被模仿的理性的整体,我们给出的解释是永恒不变的。但从这个作为摹本可被感知的世界出发,我们没有标准判断我们的认识到的模式就是神所使用的模式。因此,我们只能提供相似的解释。即便我们能够从经验上升到对原则的认识,我们也无法把握其他未被具体事物例示的共相,因此我们无法否认具有其他的模式,虽然这些模式并没有被造物主用来制造世界。因此,蒂迈欧使用物理学作为叙事的讲辞只是对世界可能解释的其中一种,不过这种解释的最大优点在于其中所蕴含有关“和谐”的思想。和谐的理念影响了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将《蒂迈欧》评价为“建造了最好的可能世界。”对于蒂迈欧宇宙论的完善性评价和对后世产生的影响,P.Kalkavage 在他的《The Nomos of the Beginning》一文中这样说道:“穿越不知多少岁月,川流不息的众多思想家一向把《蒂迈欧》的伟大神话当做避风港,在经常显得无序而又被神圣所遗弃的世界中作为在教条中享有安全的场所。当人们对世界绝望的时候,这一神话会说:‘不,不要绝望!这个世界由又预见的神所建造,是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要相信逼真的故事!’”。 Nomos的含义在此已经十分明确了。蒂迈欧的宇宙论为万物立法,但这种立法建立在诗性语言之上。这种诗性语言表达了对神建立秩序的赞美,对自然精妙复杂的赞叹。在这篇探讨秩序的文章中,蒂迈欧创造了最好的宇宙秩序。Kalkavage这样评价蒂迈欧的讲辞:“它的主要功能似乎具有更强的音乐性而缺乏理论:它是为颂扬我们的神和宇宙祖邦而做的一首智性颂歌。这才是蒂迈欧的贡献,正确的说是对泛雅典娜节(Panathenaea)的献礼。” 蒂迈欧对宇宙秩序讲辞的科学性随着学科发展显得越来越少,但蒂迈欧使用的探究方法具有时代的超越性。宇宙的性质能否通过构建宇宙模型的方法揭示?这种数学诗歌在何种程度上体现了对真实世界的洞见?Kalkavage认为这两个问题是文章留给后人思考的重要问题。蒂迈欧将数学和物理学结合在一起,虽然在讲辞中这种结合是诗化的,但这种对数学化的科学的预示是令人惊讶的。此外,蒂迈欧提出的天体运行的数学关系虽然十分粗略,但这种强调用数学关系研究天文学的想法是西方天文学研究发展的基础,这一点深深影响了开普勒。开普勒从纯数学的角度结合观测数据发现了星体的椭圆运动,开启了现代天文学的发展。对理论模型的建构体现了现代科学研究的特征,在许多学科中被当做重要的研究方法。认识到音乐和数学的关系是《蒂迈欧》中另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在蒂迈欧创造的宇宙中,音乐的和谐和灵魂的和谐具有相似性,因而音乐和节律可以帮助无序无理的人类回归秩序;而音阶和数学的比例调和满足了对秩序和规律的最高要求。 《蒂迈欧》是人类文明起步之时对宇宙和世界的探索,这种探索既不全面也不精确。但它的缺陷和提出的问题引导着后人进行不懈的追寻和讨论。虽然现在的科学水平远远高于古希腊,但面对宇宙尚未探索的角落时,这种差距就变得小得可怜。施特劳斯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要表达宇宙论问题就意味着回答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哲学或者什么是哲人。古希腊哲学家的智慧具有的时代超越性说明他们对宇宙的基本认识是正确的。不可否认,正是这种历经千年仍不减其光彩的智慧为后人的研究提供正确的指向。作为解决宇宙问题必要工具的物理学,数学,天文学也在宇宙起源和思考秩序的指导下不断取得成就。 谈话参与者——戏剧的解释 角色,场景,剧情是构成一部戏剧的三大要素,因此对于这部哲学戏剧,台词和行动同等重要。舞台上的角色展现出的行动均是有目的的行为,而每个角色的出场也包含了某种目的。这是戏剧创作的基本。行动之间的联系使得戏剧连贯合理。我们首先从剧本入手。《蒂迈欧》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三位客人回顾了昨天苏格拉底关于最好的城邦的解说,并开始对苏格拉底进行款待;先是克里提亚讲述梭伦出游埃及,接着是本文主角——蒂迈欧的登场,从27C开始,直到文章结束,都是蒂迈欧对关于宇宙和人类生成的知识的独白。 其次,舞台布景也大不同于柏拉图的大多数对话。柏拉图并没有安排苏格拉底与蒂迈欧一场集市上或是在某个熟悉的雅典城邦生活场景里的偶遇(比如苏格拉底和游叙弗伦在王宫走廊上的邂逅引发了对虔诚这一话题的讨论),一番寒暄交待清楚跟讨论主题相关故事的来龙去脉后,苏格拉底开始他标志性的发问:“我亲爱的蒂迈欧啊,你能告诉我关于宇宙生成的知识吗?……”。这次的会谈是事先约定好发生在苏格拉底的住处,几个人接着昨天的聚会,他们的聚会是纯粹的学术交流。 学术交流这一限定使得谈话者的身份不再是平民百姓或是缺乏知识的贵族。文中(20A)对三个人身份地位是这样说明的: “……还有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在哲学上和政治上都有良好的修养。比如,蒂迈欧来自意大利的罗克里 (Locri),一个深受称赞的城邦。他的出身和财产都不次于任何人。不仅拥有国家授予的高官爵位,而且我们看到他在哲学上的高深造诣。克里提亚也是闻名于雅典的人物,对我们所讨论的每一个题目都很熟悉。至于赫莫克拉底,他的天资和教育使他在各领域都有造诣,这一点我们很多人都可作见证。” 克里提亚是雅典的三十僭主之一,柏拉图的舅父,这位僭主因其集团的恐怖统治外加抗敌不力而臭名昭著。对话中告诉他梭伦出游埃及故事的老克里提亚也是一名德高望重的政治家。因克里提亚僭主的身份,在介绍中说他“对我们所讨论的每个题目都很熟悉”。赫莫克拉底来自叙拉古,曾带领叙拉古人打败雅典人的进攻。至于蒂迈欧,按照柏拉图对他的设定,应该出现在历史的记录中。可按现存资料来看,除了在柏拉图的对话之中,蒂迈欧这个人是并不见经传的 。但根据朗佩特和普兰诺的《<蒂迈欧>和<克里提亚>人物身份考》,有资料显示蒂迈欧确有其人。Iamblichus 记载过“蒂迈欧”是Paraians 毕达哥拉斯学派中的佼佼者,很快又将他列入了罗克里接触的毕达戈拉斯派学者中。其次,西塞罗曾记录了柏拉图死后三百年的历史,其中就有两次提到柏拉图曾拜师于罗克里的蒂迈欧。在朗佩特和普兰诺看来,克里提亚和赫莫克拉底都是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在此插入一个虚构出来的蒂迈欧显然不太合适。不管蒂迈欧这个人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构出来的,这三个人的地位和学识都远远超出了出现在其他篇目中谈话者的水平,并且都具有参政经验和政治影响力,是城邦的治理者。 有意思的是,主要发言人蒂迈欧的生活经历和社会背景可以称得上是来自苏格拉底的对立面。他属于一个最讲法律的城市,而苏格拉底属于一个几乎没有法律的民主制度。他十分富有,出身高贵并支配着克罗里的最高机构,擅长天文学和宇宙学;苏格拉底则一贫如洗,来自于平凡人家,只担任过一次公职,并且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放在研究人类事务上。从苏格拉底对蒂迈欧介绍语言来看,苏格拉底对蒂迈欧的哲学水平进行了高度的赞扬正是基于蒂迈欧在哲学上的功成名就。苏格拉底认为他“已经达到了全部哲学的真正巅峰。”在Kalkavage翻译的《蒂迈欧》导论中提到,“全部哲学”在希腊文中也可以指“每种哲学”,“即暗示它不是自知其无知或充满爱欲地追求智慧,而是掌握一整套智力上的专门学问。”这种解释表明蒂迈欧在哲学方面已有不小的成就。Kalkavage提到,蒂迈欧是在几个人里唯一被苏格拉底成为philos的人,使得苏格拉底对蒂迈欧的称赞有了一丝恭维的味道。 赫莫克拉底在本篇之中基本没有参与讨论。除了20C赫莫克拉底让克里提亚把昨天他们讨论的故事讲给苏格拉底听之外,整篇文章中他都未发一言。哪怕在接下来的《克里提亚》中也仅仅在108b处作为讲辞的引导者。赫莫克拉底在推进剧情上面显得十分次要,但他却参与了三场谈话。赫莫克拉底出场的目的是什么?文中对他的介绍甚少,我们只能转向对人物本身的挖掘。根据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中的记述,赫莫克拉底有着非凡的军事天才。雅典曾率重兵出征叙拉古。赫莫克拉底在双发差距悬殊的情况下带领一只力量薄弱但英勇智慧的军队将入侵者打得溃不成军。赫莫克拉底的成功之处在于对敌军军情的了解和高超的作战技巧,叙拉古训练有素的战士和人民同样功不可没。在修昔底德的叙述中,赫莫克拉底领略了雅典城邦建设的的秘籍,通过模仿雅典的管理方式和军事训练,将他的多利斯城变成了雅典最强大的对手。 本篇对话发生的时代,雅典对叙拉古的战役尚未开始。虽然雅典的侵略远在八年之后(朗佩特和普兰诺认为对话发生在公元421年),但是此时雅典的帝国主义开始膨胀。也就是说,作为将来雅典人的强大对手的赫莫克拉底旁听了克里提亚的讲述古代雅典击败了来自强大海上势力帝国扩张的故事,古代雅典人民在战争中展现了最为最好城邦公民的素质。这个故事的内容分毫不差地发生在八年以后,不过古代雅典换成了弱小的叙拉古,大西岛变成帝国主义膨胀的雅典。这个故事放在这里似乎暗示强大的雅典在进行帝国扩张的强大野心时会遇到类似的抵抗并且以失败告终。克里提亚的故事虽然是从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的,看似是真正的史实,但神话和传说的色彩仍然浓重。毕竟古代雅典的例子只是在言辞中寻找到的例子。叙拉古却不同,它的胜利正是老克里提亚故事的应验,是真实存在的苏格拉底符合自然的最好的城邦。作为历史人物的赫莫克拉底和在他身上发生的真实事件具有预言的意味,并暗示了最好城邦确实会在现实中出现。 由此看来,柏拉图安排赫莫克拉底在场,或许还有这样一层意思:正是因为听到了关于最好城邦的讨论,因此他才在治理城邦和领导城邦参加战争中获得成功。赫莫克拉底的存在本身就服务了主题,尽管证明他成功的战役尚未打响。 介绍完对话参与者的学术背景和身份,再回顾《蒂迈欧》重点讨论的自然哲学这一话题,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便自动浮现:一篇本该阐述宇宙论的论文却用对政治的讨论开始,这种将政治学和自然哲学掺杂的意图何在? 根据文本分析,《蒂迈欧》并非独立成章。从写作顺序看,《蒂迈欧》篇开头呼应了《国家篇》,后承《克里提亚》。这三个剧本的大致情节如下: 苏格拉底在开头作为谈话的发起人和领导者,对《国家篇》做出了总结。接着,他表示出这样一种愿望:“要是她们运动起来尽情发挥他们所拥有的能力,那该多好啊!关于我们所描述的城邦,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很愿意听听别人对它的评论:它是怎样在竞争中作为一个城邦和其他力量较量是发挥效力,采取合理的方式进行战争,并由于它的教育和训练,使它无论在武力较量上还是在签订条约上都取得胜利”(19C,蒂迈欧,谢文郁译)。“运动起来尽情发挥他们所拥有的能力”是苏格拉底表示希望听到关于战争中最好的城邦的描述,这种描述不是对最好城邦的形成或结构的剖析,而是对最好城邦的居民在战时通过言语(签订条约)和行动(武力较量)展现他们的nature的赞歌。克里提亚所提供的梭伦在埃及的见闻正好是关于雅典人击败大西岛狂妄国王的“史实”,这种军事上的成功与光荣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而且其中掺杂了神话的成分。 随后,克里提亚告诉苏格拉底他们的安排,即先让蒂迈欧从宇宙的产生讲到人的创造,以此为克里提亚歌颂远古时期的雅典人做铺垫。于是蒂迈欧开始了他关于宇宙诞生和建造的故事,他的独白构成了《蒂迈欧》篇的剩余部分。接着,克里提亚在以其名字命名的对话中描述了大西岛,并解释该岛屿的衰微和最后的瓦解。在讲述满足苏格拉底渴望的战争史诗之前,克里提亚出乎意料中断了讲辞。 《国家篇》中柏拉图将国家的和谐一致和人的灵魂的和谐一致进行类比,蒂迈欧的宇宙设计和克里提亚的政治设计有着密切的关联。从内容上看,《蒂迈欧》篇着重强调的是秩序。克里提亚所讲的远古时击败大西岛进攻的雅典城邦是最好的政治秩序;蒂迈欧描述的宇宙和人类的生成是对最好的宇宙秩序的构建。记录他们前一天对话的《国家篇》中,苏格拉底在言辞中构建了最好的城邦,蒂迈欧将在今天构建言辞中最好的宇宙。柏拉图似乎意在寻找最好政治秩序和最好宇宙秩序之间的联系。蒂迈欧对事物的解释不涉及事物本身,而是构建关于某事物的几何模拟物和模型。同样的构建思想也体现在克里提亚的讲辞之中。克里提亚和蒂迈欧的共同特点就是拥有对秩序追求的意志(the will to order)。Kalkavage在他的文章中指出,这种意志的起源在于人根植与变易,从而存在在这一领域建立美好秩序的激奋欲望(the spirited desire)。我们喜欢制造images(影像),当images反映了我们自己想象中的(imagined)美丽和高贵时尤其如此 。蒂迈欧建立在变易之上的宇宙秩序是克里提亚的政治秩序的基础。在现实中克里提亚作为雅典的僭主,将苏格拉底神话中的城邦应用在雅典身上使其成为现实。历史上的“三十僭主”推翻了民主政制,但因为实施暴政,仅仅存在八个月就被人推翻。J·Howland在文章《爱欲与激奋》中提到了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 “……公元前404—403年间这个寡头政治在八个月的执政期间处决了一千五百个雅典人。克里提亚的在场期望着这样的时代:有抱负的贵族们致力于强制施行最好的统治,把认定的理想以僭政的方式强加给人类现实。(《第七封信》324d) “克里提亚答应苏格拉底,他会把昨天神话中的城邦变成真实(26d)。即使古代雅典不符合苏格拉底昨天所讲的政制形式,克里提亚也要使之符合: ‘昨天你给我们描绘的仿佛是在神话里的那个城邦及其公民,我们要把它化为真实的东西:它就是雅典;而你提到的公民就是那祭司所说的我们的真正祖先。他们在远古时真的存在过。这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我觉得它合情合理。我们可分工合作,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来支持你的理想。’” 克里提亚的真实事例说明追求秩序的想法如应用在实际中会引发政治的动荡,政治理想主义很容易被野心和认识不足带到危险的地方。强调秩序的结果就是森严的社会等级和维护等级体制的严格制度,这种秩序会扭曲城邦。梭伦所见的埃及城市赛斯(Sais)就是这样一个城市。赛斯和古代雅典是姊妹城,因为他们认为保护赛斯的女王(Neith)就是希腊人的所说的雅典娜。祭司告诉梭伦,他们的制度,法律和古代雅典采用的一致。赛斯的统治阶级是经过了科学启蒙的祭司阶层,符合《国家篇》之中哲学家统治国家的思想。与《国家篇》中的理想国家情形相似,赛斯的统治完全压制人的激情和欲望,实行十分严格的等级制度。J·Howland 根据Welliver前揭书里的内容向我们展示了赛斯的状况: “……赛斯是没有任何爱欲的地方,这里‘任何事情看起来都讲话离谱,而且死气沉沉,我们遇到的是老者(他们是垂死的男人),但没有年轻男性,也没有女人和孩子。’ 赛斯通过建立秩序在政治上长治久安,但这样的城邦只能看到对理性和秩序的强调,甚至认为激情和欲望都可以通过理智的统治加以克服。柏拉图本人强调灵魂的和谐要使激情和欲望听命与理性,但未否认激情和欲望的价值。只有当激情,欲望和理性各司其职的时候灵魂才是和谐的。过于强调理性的作用只会死气沉沉,陷入僵化之中。赛斯就是这样的城邦,压抑着人们对智慧和美好的渴望和本性。在追求秩序的城邦中的人永远无法得到智慧,只有从对智慧的爱出发才能博得雅典娜的微笑。赛斯的故事似乎隐含着柏拉图对理想国变成现实的担忧,克里提亚的结局使担忧变成了现实。柏拉图认为这种城邦即使能建立起来并取得成功,也一定有衰落的意图,理性将激情和欲望挤压得一丝不剩的状态毕竟是不和谐的。 用戏剧的眼光看,《蒂迈欧》是柏拉图探讨宇宙秩序和政治秩序的其中一环。宇宙秩序和政治秩序之间到底有何关联,柏拉图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明。但他暗示了追求秩序的意志如应用在城邦的建设上会产生多么大的危险。不论如何,对宇宙的探究仍然是现在以及将来相当一段时间的课题。追求秩序是解答宇宙奥秘的钥匙,而人类也应该按照宇宙的良好秩序生活。归根结底,《蒂迈欧》是柏拉图对城邦生活秩序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