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没有尽头
他置身于一片旷野之中，两边是徐徐后退的夹竹桃和野蔷薇。弱小，稀少，所以并不美。空气里有植物辛辣的清香和昆虫腐烂的臭味。泥土原有的气味已经被这个城市的浮躁所掩埋。道路上肮脏的积水覆满他的白球鞋，并逐渐蔓延至他的裤脚。月亮被乌云囚禁。天黑。没有一丝风，所以蝉鸣。此起彼伏的虫鸣将他包裹、撕扯、吞噬，让他的眼神逐渐迷离。因为天气的缘故，他无法冷静。燥热逐渐将他的体液蒸干，让它们从毛孔汹涌流出上升到空气里，蒸腾成氤氲的潮湿。他的步伐沉重，因为紧张所以轻浮甚至慌乱，但他仍然保持着一定的频率前行，有条不紊的伪装自己的慌乱。如果速度快上一点，就不再像一次行走，而像一场颠沛流离的逃亡。
锦衣夜行。
这是他的臆想。安慰。自我挪揄。抛却他廉价的双肩背包，白衬衫，烟灰裤子，系带白球鞋以及他的慌乱，看起来的确煞有其事。但没有了这些，他还是什么呢？
隐约听到火车的鸣叫。果然，那笨重的机器带着别离和人们可笑的希望呼啸而来。火车带来的光亮划破了这个城市的黑夜，让他看清眼前这座铁路桥。
火车很长，所以吼叫声很大。他这样想，但又随即告诉自己它们也许并无那种可笑的关联关系。他在黑暗里就着火车微弱的光亮数它。
一节，两节，三节……
他不知道到底是多少节。但比他记忆中的要长，虽然颜色依旧是他心里代表生长的墨绿。他再次产生奇怪的关联想象。
他知道自己即将到达。目的地在那座铁路桥的下面。十五年心里记挂的那个地方。他不由加快脚步，减少他在大地上所留下脚印的数量。脚下的轮胎印迹告诉他，这里虽然偏僻，依然有车来过，或许那些车和他一样去找一个人，或许他们甚至找的是同一个人。
大地在他不停的臆想中在他的脚下被传送，被他抛在脑后。他到了。
站在单元楼庞大、阴暗的投影里，他并未感到凉爽。棉布衬衫在汗水的浇灌下在他的身体扎根、萌发，让他无比难受。破旧的楼房像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不停的吞噬他的自信、快乐和希望。无数只眼睛透过蓝绿的玻璃在偷窥他，他们借此来满足他们饥饿的眼睛和肮脏的欲望。
他害怕了。
踟蹰之后他顿悟，他千里迢迢赶来，不是为了见一个人，而是为了看一下这栋楼，在这栋楼下进行一场庞大的祭祀，以清理他十七年的记忆。对那个人，他早已绝望。
背包里有一些带来的东西，他不想再把它们带回去。他累了，它们也累了，为了漫长的等待。
于是他敲响了门。
门被打开。林。她失声叫道。声音甜美，像南方省市的播音员，让他从心里生厌，为这刻意的模仿和做作。
他看见她背后的老人突兀的站在那里，短袖衬衫的袖管和他印象里一样空荡荡的，他的眼睛却沾染上这座城市里人的狡黠。只是他已经老了，头发斑白，皮肤松弛，上面长满了他应有的皱纹和老人斑。他的身体佝偻，严重的往前倾斜，他不知道平时的行走和站立，他是否需要借助一根拐杖。以前强壮的身体现在瘦削，眼窝陷入，颅骨突出，像一副骨架。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他身上死亡的气息，于是他热泪盈眶。他在他的心里不仅是一个老人，而且是一个有关故乡的隐喻。因此他敬畏这位老人，他爱他。
他看着他侧身进来逼仄狭小的他的家，没有碰触到她。他在他的身边坐下，他说：叔，我来看你了。
他有些激动，因而老泪横流，空荡荡的袖管也因为激动而颤抖。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的向他询问起故乡的现状。他一一做出回答。寒暄过后他从背包里取出板栗茶叶花生白果，这些都是他们故乡的特产。他环视四周，发现除了添置了一些电器，这里和十五年前一样，一尘没变。房子因为廉价所以狭小、偏僻、喧闹。因为狭小、偏僻、喧闹所以廉价。因为廉价所以他住在这里。因为他住在这里所以廉价。
原来一切事物都是有因果的。
老人因为激动，把脸埋进那堆故乡的另一个隐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和他说点什么，他们是陌生的，故乡是他们唯一的共性。
他借口离开。坐在单元楼下的花台，他感到包袱轻了，肩膀上的和心里的都轻了。他倒出背包里仅剩的一本书和一把匕首，然后扔掉了背包，像扔掉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样轻松自如。
匕首是他在另一座城市里匆匆购置的，很锋利，在黑夜里泛着寒光。今夜，他要用它阻止一场叛逃。他把它插入身边一株树木的躯干，然后翻开那本书，他不断咳嗽借助楼道里声控灯微弱的光亮来看这本薄薄的杜拉斯的游记。
她出来的时候在打着一个电话，声音甜美让他几近迷失了自己。她的左耳被冰蓝色的光芒覆盖，那是一款昂贵的手机，早已不是他送给她的那个玫红Nokia。
她关了电话，坐到他的身边。她周身散发着几种名贵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知道那是一种昂贵的香水，一瓶抵得上他一年的花销。他曾经在很多女同学身上闻到这种味道，她们每在周末就会钻入那些等候在学校门口的轿车，开车的都是一些秃顶的啤酒肚。
她穿着很薄的橘黄色短袖T恤牛仔短裙，露出了洁白笔直的小腿。再下面是一双白球鞋和一双白色短袜。她不喜欢安妮宝贝，他知道。
他们都还好吗？她扯过他手中的书随意的翻着。
不好。他们的生活贫穷、困苦、与世隔绝。但远比这座城市里的人要快乐许多。
那样就够了。
叶，和我回花溪去吧。
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现实没有留给我丝毫和它抗争的力量，对于它，我早已病入膏肓，脆弱的就像风中残烛。即使我那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许老师结婚了。和微。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微笑着摇头。林，你还是那么倔强。其实，我早已忘记他。
我知道。儿时的梦，以及你自己，包括花溪。你早已遗忘。
不喜欢的那些东西，忘了也罢。
可他呢？笼罩在梦中的迷雾，你也一并丢弃。你原本可以得到的。
我那时太小，而他已经老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等待，他在等待中苍老了。这是一个冗长而纷繁的梦，我们都该清醒了。
叶。你让我感到陌生。
我不知道。我早已迷失自己。有关现实的羁绊，我们在劫难逃。生命是脆弱的。
所以要逆来顺受。
我知道。或许你不明白，我们，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叶。我带不回你了，我终于明白。可我已经尽力了。
林，不要伤心。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已经回不去了，何况，对于花溪，我原本就不是一个归人，而是过客。
长时间的沉默中，他缓缓抽出了匕首。他看着她坚挺的胸膛，感觉那会是一个很好的鞘子。有车开了过来。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和她的肩膀。她起身，一脸的落寞和疲倦。
叶，我等你到十二点。那个表情让他看到希望，他把匕首重新插入树干。
车里的男人对他露出了一口黄色的牙齿，他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
他看着光亮后面那辆半新的莲花。原来，他的富有也不过如此。而男人依旧是他印象中的秃顶、啤酒肚、五短身材，没有丝毫的长进。
她钻进车里，动作娴熟。他们离开，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轮胎印迹。让他想起来时的那条路，那些轮胎印迹不知有多少是如出一辙。
他不知道在黑暗里过了多久，总之那个断臂老人来到人身边时他没有察觉。他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地方对他说：你不要怪她。她在追逐一个梦想。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她是应该被原谅的。这也是我和你父亲的梦想。你的父亲为此付出了生命，我付出了双臂。可依旧无法抵达，现在梦想被她延续。
逃离花溪，是我和你父亲生命所反映出的唯一意识。花溪在我们的眼里等同于贫穷、落后、愚昧、肮脏、折磨，我们需要离开。可是我们已经老了，于是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当年我和你父亲一起在花溪的矿上工作。我们努力工作却只能获得微薄的收入。于是我们制造矿难，你的父亲在那次矿难中失去了生命，而我失去了双臂。当然，我们得到了一大笔抚恤金，这在当时我的眼里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们在矿上干上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于是我和你母亲来到这个城市。买房之后那笔天文数字已约等于零。我们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拮据的生活。我渐渐知道，贫穷已经在我们的生命里留下烙印，在劫难逃。
小时候我和你父亲经常坐在花溪的那条铁路旁边，看来来往往的火车和最远处的山。除了火车和山，我们再也看不到什么，我们整日想象着山另一边的世界。长大之后来到山的另一边，才发现山的另一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好，甚至还不如从前的那一边。
对于这座城市，我已经疲倦。但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已经老了。对于我当年的选择，我已经后悔了。我对不起你父亲和花溪。说完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里面软皮的香烟盒。他数了数，还有七根。烟是廉价的，就像他父亲的生命一样。烟盒是白色的，上面印着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从其中抽出一根，点燃。
第一根烟。他想起了他廉价的父亲。
他吸入一口烟雾，让那些灰色的寂寞停留在口腔里，旋转，然后抚摸他的牙齿和神经末梢，在流经肺泡的每一个细胞后被他吐出来。他看着眼前这团烟雾，神情有点恍惚。
这是他的父亲吗？
浓密而略卷的头发，古铜色的皮肤，宽大的骨架。他在心里勾勒出他的模样，然而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十五年了，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一切都太过遥远。连那时的自己都记不清了，更何况是原本印象就模糊的父亲。父亲这个形象在他的脑海中被时间消磨殆尽，提起他，并无半点的温暖，只余下两个冰冷空洞的字眼。就像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生物标本，看着还是那么个东西，却对它再也提不起半点的爱和恨。
或许父亲的影像仍清晰的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只是在这个烦躁的夜晚与一个故人的相逢使他对自己记忆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叶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也和他父亲一样高大健壮，却成了刚刚那个干瘪瘦小让他陌生的老人。这短暂却又冗长的十五年把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会吗？
他的父亲未曾留下照片或是日记什么的，除了屈辱的记忆，什么也不曾给他留下。所以在父亲唯一留给他的仇恨被时间磨灭之后，他越来越怀疑他的存在。如今，老人又重新将他点亮，让他看清他，告诉他，他的理想和他离开的原因，并奢望他能够理解。
妄想。妄自断想……他咆哮着，在臆想里变得愤怒，双手紧握将香烟熄灭。钻心的疼痛之后，他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疼痛使人清醒，他逐渐安静下来，重新坐回到水泥砌成的花台上，用力的嗅着自己满是汗渍的衬衫。他被包裹在棉布衬衫中的身体在汗水的浇灌下变成了一块阴生的苔藓植物，在空气里散发着泔水般难闻的气息。他猜想她正在吹着冷气，喝大杯昂贵的他说不出名字的液体，陪伴着刚才的秃顶男人在一个庸俗的娱乐场所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他们在煽情的音乐里彻夜舞蹈……恍惚之中，他似乎看见那具年轻的蔷薇色的身体在月光下哭泣，这场哭泣让他相信她还是十七年前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一尘没变。
十七年了吧？
真的已经十七年了吗？为何这一切是那么清晰的在眼前浮现，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真的发生在昨天的事却记不得了。十七年里一次也没有回忆过的少年往事，却如同附骨之蛆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静静的隐藏下来，积蓄着力量，终于在这个潮湿腥臭的夜晚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他颤抖着点燃第二根烟，空气里瞬间充满了劣质烟草的味道。
那个夜晚。
他记得那同样是个燥热的仲夏之夜，天上有很多的星星，他刚刚睡着就被敲窗声吵醒。打开窗户，她光着身子赤脚抱着一个布娃娃站在他的面前，满脸泪痕。他拉她进来，她扑进他怀里。林，我妈妈走了。爸爸说她不要我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不停的喝酒，然后很用力的打我。林，我好痛，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这时才发现她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这一年她十岁，他八岁，比她矮一个头，于是他垫起脚用手轻轻的揉着她略黄的头发说：叶叶不要哭。
那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全身赤裸的睡在同一张床上，叶抱着布娃娃，他抱着叶。他看着怀里的女孩在抽泣中睡去，他惊奇的发现，在月光的折射下，她的眼泪，是蓝色的。
熟悉的火车轰鸣声将他从回忆里拉出，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铁路桥，在声控灯微弱的灯光里数这个破坏了他盛大的祭祀的机器。
一节，二节，三节……
他沉浸在童年的游戏里无法自拔，忽然被烟烫了手。他扔掉烟，手指在空气里甩动着，似是在捕捉凉爽的空气，他想起《圣经》里的句子：一切都是虚空，爱如捕风。他看着红色的烟蒂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烟火飞行的轨迹，烟草在地上扭曲跳跃燃烧，然后逐渐化为尘埃，被风吹散，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许久，他抬起头，火车早已离去，桥上空空荡荡的，仿佛它一直都是这样寂静的。
原来一切都曾拥有过，原来一切都是虚空。
第三根烟，他的思想迅速的跳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他似乎重新想起了他那廉价的父亲。他想起贝莱克的一个公式：存在就是被感知。那么他的确是存在的。纵使他不存在，有些东西也是存在的。比如他笑的时候露出的洁白的牙齿，比如他从矿上回来的时候脸上的汗水和颤动的肌肉，比如他死之后母亲流过的眼泪，比如他死之后他忍受的屈辱，比如他的死换来的那几间瓦房。
他不知道叶的父亲为何把这隐藏了十五年的秘密告诉他，只是他完全相信他的话。他的父亲是如此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依稀记得在农活不重的时候，他习惯一个人去离村子有六里山路的铁路看火车，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是每次回来之后，他就出奇的沉默，不说话，面无表情，一个人在黑暗里对着墙壁吸很多的烟。
终于在一次归来之后，他的神情显露出史无前例的疲倦，在晚饭的时候，他对他们说：我再也不会去看火车了，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抛下你们，随它而去。
他看着他眼里涌现的潮湿，像是终年不化的迷雾。他惊讶的发现他说完这话时脸上突现的皱纹和鬓角突生的华发，感觉像是遇见了电影里的蒙太奇。他说完话突然像是老了十岁，难道他这句话真的说了十年那么久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迷。
后来他像村子里所有已经认命的男人一样去矿上当矿工，从此再也没有去看过火车。只是最终他仍然抛下了他和他的母亲。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而已。
殊途同归。这样的事实让他永远无法原谅他，纵使他很想这样做。他无法容忍这个自私的男人用这样残酷的手段把自己推上了这条重点未定的旅程去追寻他的梦想，从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他在这略微显得有些沉重的幻想里解脱出来，有些疲倦，他的脑袋往左偏着靠上了背后那棵树，下颌抵在了插入树干的匕首上，沾染上一丝寒气。他的脑袋上下摇晃着在刀背上蹭着。下颌骨上面的一块皮肤在铁器传来的寒冷刺激下立起了一层小小的颗粒。他如此渴望被抚摸。
又一列火车来了，这一次大约是一列运载矿石的货车，它没有开灯，浑身漆黑，并且很短，在他眼前只停留了数秒就消失了，就像他七岁那年在栀子河边和叶一起看过的流星，美好而短暂，短暂到让人怀疑它的存在。
这时他手中的香烟早已熄灭，他摇动烟盒听到稀疏的声响，拿烟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决定选择一个欢快的事物来进行一次不需香烟的祭祀。
于是，他想到了火车。他在村子里看过的形形色色的火车。唯一能够把他和外界连在一起的火车。
他首先想到的是村子和铁路之间的六里山路。六里实在是一个不短的距离，火车的轰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这般遥远的距离，只是他却时常在万籁俱静的夜晚听到那钢铁发出的声音，让他在寂静之中找到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如此痴迷那种粗旷寂寥的声音，如同迷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一样。
火车的鸣叫是不祥的，是分别的声音。他记得那个白衣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皱成一团，像一片混沌的伤口。
他依然记得那六里山路。路两旁开满了白色的山茶花，还夹杂着并不多见的望春。天空是蓝的，空气是甜的，泥土是香的，河水是绿的。那条路，他和叶还有那个后来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白衣少年，一起走过很多次。
他们要走过六里山路，去看南来北往的火车，看南来北往的归人和过客，去寻找枕木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白石子。
他在回忆中有些心悸，因为他突然对那三个孩子感到陌生，他分辨不出他们是谁，还有十五年来梦里频繁出现的两个人，他们都是谁呢？他们真的存在吗？他在黑暗里焦虑的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往事还是梦魇？
迅速而决绝的抽出一根烟点燃。之后是剧烈的咳嗽，但这丝毫没有减少他的吸入量，在这个黯淡无光的夜晚，他如此需要这种方式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第四根烟。他想起了那三个孩子。
其实，他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就是自己。剩下的两个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跟在回忆的身后跌跌撞撞的奔跑，看见的只是大雾中他们若隐若现的背影，看不到他们的脸。
他痛苦而绝望的用头撞击着树干，有树叶落在他的肩膀。一个连回忆都无法完成的人，是个废物。他咆哮着告诉自己，然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听到了那种古老城墙上的钟鼓声响，它们不停的回荡着、回荡着，仿佛在天地之间整整回荡了五千年，他又重新回到那种熟悉的恍如隔世之中。
他逐渐想起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大孩子，两个是小孩子，两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抛却自己，女孩子是叶，大孩子是许，他们就是那两个频繁进出他的梦境的人。
十五年穿梭于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男孩和女孩。他曾经的仅有的两个朋友。一个已经苍老。一个即将死去。
斯人已去。
他的回忆在香烟的召唤下逐渐复苏，像被冰雪包裹著的春天在冰雪消融后散发的温暖。
恍惚中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两个小孩子，他跟在他们后面奔跑，身上的衣物逐渐腐烂、风化，他的脚踩在熟悉的泥土上，两边是徐徐后退的白茶花和望春，那是他熟悉的六里山路。
他们很快停下了脚步，这时他看到了被有色金属染成硫酸铜般蓝绿的栀子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像是阳光的褶皱。男孩和女孩很快脱得全身赤裸钻入了蓝绿的河水，于是他也钻了进去。河水略微有些冷，但却是很温柔的抚摸着他干涸的皮肤，替他冲刷掉每一粒尘埃，让他重新变回一个干净、赤裸的孩子。
他听见女孩欢快的笑声，林，有鱼在咬我呢！他回头望去，女孩抱着一只很大的葫芦漂在水面上，两脚不停的拍打着水面。男孩听到她的声音游了过去。他的心忽然没来由的痛了一下，不是在喊我吗？他是林，我是谁呢？
在疲惫中他上了岸，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那两个小孩子在水里打闹。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说：你不是林。然后水面上他的倒影像他死去的父亲一样忽然之间老了十岁。累，真的累了。他躺在草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天空是他所熟悉的宝石蓝，有白色的鸟飞过。
神，你听到我内心的呼唤了吗？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听到水里小孩子的声音：姐姐，姐姐，我们回去吧，再晚了要罚站的呢。他看着他们穿上衣服提着鞋子走在泥泞里，雪白的脚丫和细细的小腿上有乌黑的泥和青草的血液，他再次听到他疲惫却又兴奋的声音：姐姐，姐姐，我们以后每天都来玩好吗？
嗯。他看见她点了头。
骗人的，她是骗人的。他在他们身后大声喊叫着，那两个小孩子却没有回头，离他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在回忆里苏醒，骗子，她是骗子，他说道，却又听见那两个稚嫩的声音。
姐姐，姐姐，你是不是在骗我？
林，我不会骗你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呢。
姐姐，姐姐……
他再次闭上眼睛。又是栀子河。又是那两个小孩子。他们坐在河边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林，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他知道她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我还没想好。姐姐呢？姐姐想做什么呢？
离开花溪，越远越好。我已经厌倦这里贫穷的生活了，我想去找妈妈。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的贫穷，她也不会走，我要离开这里。他看到女孩的眼泪被沉重的回忆拗碎，湿了一地。
我想和姐姐在一起，也想像许老师一样留在花溪当老师。
林，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了一辈子这么远的。
可是许老师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我们会幸福的。
那都是骗你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我们总有分开的那一天。
……
他远远的望见他梦中的白衣少年沿着河岸跑过来。我们去看火车。他拉着两个小孩子走上了六里山路。
许老师，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他扬起小脸问他。
他看到他的笑容突然暗淡下去，但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会的，一定会的。他拉着两个小孩奔跑在六里山路上，两边是徐徐后退的白茶花和望春。这是他时常邂逅的梦境。
他跟在他们身后奔跑，却和他们逐渐拉开距离。他有些急了，汗水从皮肤下渗出。你们等等我呀。
他再次从记忆里清醒。汗水湿了衣襟。有风吹过，带给他一丝寒冷。他从烟盒中抽出两根香烟塞入嘴里一并点燃，双手各拿一根轮番送进嘴里，有条不紊一如训练有素的士兵。这将是一场隆重的祭祀，他告诉自己。
第五根烟和第六根烟。许弋。他的神。
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烟灰的棉布裤子，细带白球鞋，背着一个很大的帆布背包站在村口，用略带卷舌音的普通话对村子里的人说：我是许弋。
十八岁略带羞涩的白衣少年就这样走进了花溪。
十三年后他也是这样回到花溪。
他一直都在模仿许弋。模仿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十八岁倔强而老成的少年简单的告诉人们，他希望村子里能够有一间教室，他来给孩子们上课。村子里的长者商量了一阵之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记得当时他和叶惊慌的躲藏在大人的身后，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他悄悄地问叶，姐姐，姐姐，你会去吗？
会的。难道你不觉得他很英俊吗？
姐姐，姐姐，你喜欢他吗？
嗯。不过我更喜欢林。
我也喜欢姐姐呀。
她笑。十二岁女孩的情窦初开。
谁还记得？
谁又记得？
教室盖成之后，花溪所有的孩子都去了。他跟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个新来的老师，他耀眼的白衬衫被风吹起，又落下。有些东西他是没有看到的，比如她看他时眼里忽明忽暗的色泽，比如她微微痛过的心尖，比如十二岁的女孩平添的心事。
在蝉鸣声中爱和盛夏一起悄然而至。
现在想起来，他仍然觉得他的课很精彩，他是如此的适合当一名老师。他一个人教所有的学科，甚至包括美术和音乐，都很精彩。他已经记不起他的第一节课，记忆里只有他耀眼的白衬衫被风吹起，又落下，只有他略带卷舌音的普通话，只有他暖暖的笑容。
那个她爱上的少年。
他在河的另一边看见他扯了根草做成哨子吹出一首歌谣，声音很轻，只有少许传入他的耳朵，其余的都被风吹散。他看着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烟灰的棉布裤子，细带白球鞋，神情有些恍惚。河对岸吹哨子的那个少年也是林吗？为什么他和林一摸一样呢？还是林只是他的一个影子？
许，等我长大。等我变漂亮和你一样高的时候，娶我。他隔河看着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隐藏着一片湖泊。她的眼睛睁开又闭上。许，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的爱你。
少年的哨声没有停，只是有些乱了。一曲终了，他将口哨放进嘴里嚼碎。叶叶，你会走出去的，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会遇见你爱的男孩。你太小，不明白，我是一个丧失了爱的能力的人，不配被你爱的。
许，我真的很爱你。如果，如果我长大了，如果你爱我，你会娶我吗？
会的哩。叶叶这么漂亮。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还有林，我们三个人在栀子河岸盖上一间大大的房子，永远的住在一起。只是，叶叶，我会老的呀！我等不到你长大的那一天的。
哪里有。许你只比我大六岁而已，你是不是讨厌我？
少年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叶叶，我能够感应到你内心的那股不安，你永远也不会因为谁而停下来。你是不属于花溪的，而我却早已对外界厌倦。我会一直留在花溪，而你不会。你的灵魂是注定要漂泊的。我迷恋的只是过去，而你向往的却是前面未知的路途。原谅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了一辈子这么远的。
许，你不要再说了。
原谅我连一个承诺也给不了，就像一张空头的支票，现金无法兑换。就算我说了，我也无法实现我的诺言。叶叶，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忘了我吧。
女孩的眼泪像风铃一样寂寞的回荡在空气里，她在阳光下跑得很快。
林，我们是一样的人，都给不了她未来的，不是么？他的眼睛看向角落里两眼潮湿的男孩。他看到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河对岸的他，用梦呓般的声音说：林，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他被这句话深度击中，跌入了脚下的栀子河，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他在其中不断地下沉，下沉，然而少年时期的记忆却不断地上浮。他听见有人对他说：全部遗忘吧。懂得遗忘的人才会幸福。神。他伸手握住冰冷的河水，救我。
长时间的窒息。再度浮出水面的时候是夜晚。仍旧是他熟悉的栀子河、草地、女孩、月亮、白衬衫，另一个熟悉的孩子躲在远处的灌木丛中。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使他在水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许，我做不到。没有办法的，我忘不掉你。我不像你说的那样，我会永远爱你的。
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呢？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也问自己。永远有多远？有多远……他陷入了一场痛苦的思考中无法自拔。
再次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空气里有很重的露水，他全身湿透，感觉十分寒冷。原来，回忆和爱一样，都是容易让人疲倦的东西。
难道我千里迢迢赶来见你一面，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十五年一直模仿那个你爱的男孩，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为你和别的男孩打架，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故意估低分数去了你的学校，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花去所有的时间陪伴你，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想对你说出所有的心事，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从八岁到二十五岁，爱了你十七年，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你却连我的姐姐都不愿当了。你说你永远爱许，却不知道永远有多远。我说我永远爱你，也不知道永远有多远。我们都知道的是，在彼此相遇的那一刻，我们都变成了残缺的人，永远丧失了爱另一个人的能力。可是永远，它究竟有多远呢？
他感觉午夜在他庞大的祭祀里已经逝去，天逐渐亮了起来。他说他会等她到午夜，午夜已过，他累了，终于要离开了。
他点燃了那本杜拉斯的游记，照亮黑夜，最后一次的看叶住过的房子。发黄的书页在火焰里扭动着，被燃烧然后化为灰烬弄脏他的白衬衫。皮肤下的血液被火焰点燃，沸腾，像要冲出体外。身体上的疼痛也许是内心的一剂止痛药，他如此需要。
在被那把原本为她准备的匕首解开束缚后，他听到血液流出的欢快的声音。他含住最后的一根烟，拆开了香烟的包装盒将鲜血涂抹在上面，他受伤的手指移动的很快，字迹潦草，他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最后香烟盒被折成了一架飞机，飞上了她的阳台。他很高兴，他的书、匕首、香烟盒，都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
最后一根烟。没有任何回忆。他不停的背一首诗。许弋以前教给他和叶的诗。
我听见风从记忆里呼啸而过
携带着无法启齿的爱
以及死亡的隐喻
已不再相信
却无法遗弃
痛苦的蜕变和苍白的言语
无力的告别和分开的结局
早已迷失
在彼此手指相遇的倒影中
折射出天空的血红
花的落开
逐渐
成为我为你守候的一种姿态
在等待中生长
然后枯萎死去
终于在你眼眸深处的潮湿中
发现自己的倒影
我用一生来等待
我告诉自己
这等待便是永远
而永远它没有尽头
他在烟蒂熄灭的时候离开，他终究还是没能把叶带回花溪，但至少他已经尽力了。他是要回去的，这个城市的浮躁让他无法停留。他扔掉口袋里的那张病危通知书。他不知道花溪的下一个老师是谁，他终究不是为了这场祭祀而来的。却因为一段无法释怀的往事耽搁了太长的时间。
走在来时那条满是轮胎印迹的路上的时候，他重新进入到熟悉的恍如隔世。他没有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等待着它离开。他走了许久，那声音竟不停，仿佛没有尽头。关于那个羁绊了他多年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他告诉自己，永远就像这列火车一样，没有尽头。
他抬起头，天已经亮了。
锦衣夜行。
这是他的臆想。安慰。自我挪揄。抛却他廉价的双肩背包，白衬衫，烟灰裤子，系带白球鞋以及他的慌乱，看起来的确煞有其事。但没有了这些，他还是什么呢？
隐约听到火车的鸣叫。果然，那笨重的机器带着别离和人们可笑的希望呼啸而来。火车带来的光亮划破了这个城市的黑夜，让他看清眼前这座铁路桥。
火车很长，所以吼叫声很大。他这样想，但又随即告诉自己它们也许并无那种可笑的关联关系。他在黑暗里就着火车微弱的光亮数它。
一节，两节，三节……
他不知道到底是多少节。但比他记忆中的要长，虽然颜色依旧是他心里代表生长的墨绿。他再次产生奇怪的关联想象。
他知道自己即将到达。目的地在那座铁路桥的下面。十五年心里记挂的那个地方。他不由加快脚步，减少他在大地上所留下脚印的数量。脚下的轮胎印迹告诉他，这里虽然偏僻，依然有车来过，或许那些车和他一样去找一个人，或许他们甚至找的是同一个人。
大地在他不停的臆想中在他的脚下被传送，被他抛在脑后。他到了。
站在单元楼庞大、阴暗的投影里，他并未感到凉爽。棉布衬衫在汗水的浇灌下在他的身体扎根、萌发，让他无比难受。破旧的楼房像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不停的吞噬他的自信、快乐和希望。无数只眼睛透过蓝绿的玻璃在偷窥他，他们借此来满足他们饥饿的眼睛和肮脏的欲望。
他害怕了。
踟蹰之后他顿悟，他千里迢迢赶来，不是为了见一个人，而是为了看一下这栋楼，在这栋楼下进行一场庞大的祭祀，以清理他十七年的记忆。对那个人，他早已绝望。
背包里有一些带来的东西，他不想再把它们带回去。他累了，它们也累了，为了漫长的等待。
于是他敲响了门。
门被打开。林。她失声叫道。声音甜美，像南方省市的播音员，让他从心里生厌，为这刻意的模仿和做作。
他看见她背后的老人突兀的站在那里，短袖衬衫的袖管和他印象里一样空荡荡的，他的眼睛却沾染上这座城市里人的狡黠。只是他已经老了，头发斑白，皮肤松弛，上面长满了他应有的皱纹和老人斑。他的身体佝偻，严重的往前倾斜，他不知道平时的行走和站立，他是否需要借助一根拐杖。以前强壮的身体现在瘦削，眼窝陷入，颅骨突出，像一副骨架。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他身上死亡的气息，于是他热泪盈眶。他在他的心里不仅是一个老人，而且是一个有关故乡的隐喻。因此他敬畏这位老人，他爱他。
他看着他侧身进来逼仄狭小的他的家，没有碰触到她。他在他的身边坐下，他说：叔，我来看你了。
他有些激动，因而老泪横流，空荡荡的袖管也因为激动而颤抖。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的向他询问起故乡的现状。他一一做出回答。寒暄过后他从背包里取出板栗茶叶花生白果，这些都是他们故乡的特产。他环视四周，发现除了添置了一些电器，这里和十五年前一样，一尘没变。房子因为廉价所以狭小、偏僻、喧闹。因为狭小、偏僻、喧闹所以廉价。因为廉价所以他住在这里。因为他住在这里所以廉价。
原来一切事物都是有因果的。
老人因为激动，把脸埋进那堆故乡的另一个隐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和他说点什么，他们是陌生的，故乡是他们唯一的共性。
他借口离开。坐在单元楼下的花台，他感到包袱轻了，肩膀上的和心里的都轻了。他倒出背包里仅剩的一本书和一把匕首，然后扔掉了背包，像扔掉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样轻松自如。
匕首是他在另一座城市里匆匆购置的，很锋利，在黑夜里泛着寒光。今夜，他要用它阻止一场叛逃。他把它插入身边一株树木的躯干，然后翻开那本书，他不断咳嗽借助楼道里声控灯微弱的光亮来看这本薄薄的杜拉斯的游记。
她出来的时候在打着一个电话，声音甜美让他几近迷失了自己。她的左耳被冰蓝色的光芒覆盖，那是一款昂贵的手机，早已不是他送给她的那个玫红Nokia。
她关了电话，坐到他的身边。她周身散发着几种名贵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知道那是一种昂贵的香水，一瓶抵得上他一年的花销。他曾经在很多女同学身上闻到这种味道，她们每在周末就会钻入那些等候在学校门口的轿车，开车的都是一些秃顶的啤酒肚。
她穿着很薄的橘黄色短袖T恤牛仔短裙，露出了洁白笔直的小腿。再下面是一双白球鞋和一双白色短袜。她不喜欢安妮宝贝，他知道。
他们都还好吗？她扯过他手中的书随意的翻着。
不好。他们的生活贫穷、困苦、与世隔绝。但远比这座城市里的人要快乐许多。
那样就够了。
叶，和我回花溪去吧。
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现实没有留给我丝毫和它抗争的力量，对于它，我早已病入膏肓，脆弱的就像风中残烛。即使我那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许老师结婚了。和微。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微笑着摇头。林，你还是那么倔强。其实，我早已忘记他。
我知道。儿时的梦，以及你自己，包括花溪。你早已遗忘。
不喜欢的那些东西，忘了也罢。
可他呢？笼罩在梦中的迷雾，你也一并丢弃。你原本可以得到的。
我那时太小，而他已经老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等待，他在等待中苍老了。这是一个冗长而纷繁的梦，我们都该清醒了。
叶。你让我感到陌生。
我不知道。我早已迷失自己。有关现实的羁绊，我们在劫难逃。生命是脆弱的。
所以要逆来顺受。
我知道。或许你不明白，我们，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叶。我带不回你了，我终于明白。可我已经尽力了。
林，不要伤心。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已经回不去了，何况，对于花溪，我原本就不是一个归人，而是过客。
长时间的沉默中，他缓缓抽出了匕首。他看着她坚挺的胸膛，感觉那会是一个很好的鞘子。有车开了过来。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和她的肩膀。她起身，一脸的落寞和疲倦。
叶，我等你到十二点。那个表情让他看到希望，他把匕首重新插入树干。
车里的男人对他露出了一口黄色的牙齿，他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
他看着光亮后面那辆半新的莲花。原来，他的富有也不过如此。而男人依旧是他印象中的秃顶、啤酒肚、五短身材，没有丝毫的长进。
她钻进车里，动作娴熟。他们离开，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轮胎印迹。让他想起来时的那条路，那些轮胎印迹不知有多少是如出一辙。
他不知道在黑暗里过了多久，总之那个断臂老人来到人身边时他没有察觉。他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地方对他说：你不要怪她。她在追逐一个梦想。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她是应该被原谅的。这也是我和你父亲的梦想。你的父亲为此付出了生命，我付出了双臂。可依旧无法抵达，现在梦想被她延续。
逃离花溪，是我和你父亲生命所反映出的唯一意识。花溪在我们的眼里等同于贫穷、落后、愚昧、肮脏、折磨，我们需要离开。可是我们已经老了，于是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当年我和你父亲一起在花溪的矿上工作。我们努力工作却只能获得微薄的收入。于是我们制造矿难，你的父亲在那次矿难中失去了生命，而我失去了双臂。当然，我们得到了一大笔抚恤金，这在当时我的眼里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们在矿上干上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于是我和你母亲来到这个城市。买房之后那笔天文数字已约等于零。我们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拮据的生活。我渐渐知道，贫穷已经在我们的生命里留下烙印，在劫难逃。
小时候我和你父亲经常坐在花溪的那条铁路旁边，看来来往往的火车和最远处的山。除了火车和山，我们再也看不到什么，我们整日想象着山另一边的世界。长大之后来到山的另一边，才发现山的另一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好，甚至还不如从前的那一边。
对于这座城市，我已经疲倦。但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已经老了。对于我当年的选择，我已经后悔了。我对不起你父亲和花溪。说完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里面软皮的香烟盒。他数了数，还有七根。烟是廉价的，就像他父亲的生命一样。烟盒是白色的，上面印着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从其中抽出一根，点燃。
第一根烟。他想起了他廉价的父亲。
他吸入一口烟雾，让那些灰色的寂寞停留在口腔里，旋转，然后抚摸他的牙齿和神经末梢，在流经肺泡的每一个细胞后被他吐出来。他看着眼前这团烟雾，神情有点恍惚。
这是他的父亲吗？
浓密而略卷的头发，古铜色的皮肤，宽大的骨架。他在心里勾勒出他的模样，然而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十五年了，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一切都太过遥远。连那时的自己都记不清了，更何况是原本印象就模糊的父亲。父亲这个形象在他的脑海中被时间消磨殆尽，提起他，并无半点的温暖，只余下两个冰冷空洞的字眼。就像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生物标本，看着还是那么个东西，却对它再也提不起半点的爱和恨。
或许父亲的影像仍清晰的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只是在这个烦躁的夜晚与一个故人的相逢使他对自己记忆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叶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也和他父亲一样高大健壮，却成了刚刚那个干瘪瘦小让他陌生的老人。这短暂却又冗长的十五年把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会吗？
他的父亲未曾留下照片或是日记什么的，除了屈辱的记忆，什么也不曾给他留下。所以在父亲唯一留给他的仇恨被时间磨灭之后，他越来越怀疑他的存在。如今，老人又重新将他点亮，让他看清他，告诉他，他的理想和他离开的原因，并奢望他能够理解。
妄想。妄自断想……他咆哮着，在臆想里变得愤怒，双手紧握将香烟熄灭。钻心的疼痛之后，他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疼痛使人清醒，他逐渐安静下来，重新坐回到水泥砌成的花台上，用力的嗅着自己满是汗渍的衬衫。他被包裹在棉布衬衫中的身体在汗水的浇灌下变成了一块阴生的苔藓植物，在空气里散发着泔水般难闻的气息。他猜想她正在吹着冷气，喝大杯昂贵的他说不出名字的液体，陪伴着刚才的秃顶男人在一个庸俗的娱乐场所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他们在煽情的音乐里彻夜舞蹈……恍惚之中，他似乎看见那具年轻的蔷薇色的身体在月光下哭泣，这场哭泣让他相信她还是十七年前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一尘没变。
十七年了吧？
真的已经十七年了吗？为何这一切是那么清晰的在眼前浮现，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真的发生在昨天的事却记不得了。十七年里一次也没有回忆过的少年往事，却如同附骨之蛆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静静的隐藏下来，积蓄着力量，终于在这个潮湿腥臭的夜晚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他颤抖着点燃第二根烟，空气里瞬间充满了劣质烟草的味道。
那个夜晚。
他记得那同样是个燥热的仲夏之夜，天上有很多的星星，他刚刚睡着就被敲窗声吵醒。打开窗户，她光着身子赤脚抱着一个布娃娃站在他的面前，满脸泪痕。他拉她进来，她扑进他怀里。林，我妈妈走了。爸爸说她不要我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不停的喝酒，然后很用力的打我。林，我好痛，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这时才发现她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这一年她十岁，他八岁，比她矮一个头，于是他垫起脚用手轻轻的揉着她略黄的头发说：叶叶不要哭。
那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全身赤裸的睡在同一张床上，叶抱着布娃娃，他抱着叶。他看着怀里的女孩在抽泣中睡去，他惊奇的发现，在月光的折射下，她的眼泪，是蓝色的。
熟悉的火车轰鸣声将他从回忆里拉出，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铁路桥，在声控灯微弱的灯光里数这个破坏了他盛大的祭祀的机器。
一节，二节，三节……
他沉浸在童年的游戏里无法自拔，忽然被烟烫了手。他扔掉烟，手指在空气里甩动着，似是在捕捉凉爽的空气，他想起《圣经》里的句子：一切都是虚空，爱如捕风。他看着红色的烟蒂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烟火飞行的轨迹，烟草在地上扭曲跳跃燃烧，然后逐渐化为尘埃，被风吹散，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许久，他抬起头，火车早已离去，桥上空空荡荡的，仿佛它一直都是这样寂静的。
原来一切都曾拥有过，原来一切都是虚空。
第三根烟，他的思想迅速的跳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他似乎重新想起了他那廉价的父亲。他想起贝莱克的一个公式：存在就是被感知。那么他的确是存在的。纵使他不存在，有些东西也是存在的。比如他笑的时候露出的洁白的牙齿，比如他从矿上回来的时候脸上的汗水和颤动的肌肉，比如他死之后母亲流过的眼泪，比如他死之后他忍受的屈辱，比如他的死换来的那几间瓦房。
他不知道叶的父亲为何把这隐藏了十五年的秘密告诉他，只是他完全相信他的话。他的父亲是如此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依稀记得在农活不重的时候，他习惯一个人去离村子有六里山路的铁路看火车，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是每次回来之后，他就出奇的沉默，不说话，面无表情，一个人在黑暗里对着墙壁吸很多的烟。
终于在一次归来之后，他的神情显露出史无前例的疲倦，在晚饭的时候，他对他们说：我再也不会去看火车了，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抛下你们，随它而去。
他看着他眼里涌现的潮湿，像是终年不化的迷雾。他惊讶的发现他说完这话时脸上突现的皱纹和鬓角突生的华发，感觉像是遇见了电影里的蒙太奇。他说完话突然像是老了十岁，难道他这句话真的说了十年那么久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迷。
后来他像村子里所有已经认命的男人一样去矿上当矿工，从此再也没有去看过火车。只是最终他仍然抛下了他和他的母亲。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而已。
殊途同归。这样的事实让他永远无法原谅他，纵使他很想这样做。他无法容忍这个自私的男人用这样残酷的手段把自己推上了这条重点未定的旅程去追寻他的梦想，从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他在这略微显得有些沉重的幻想里解脱出来，有些疲倦，他的脑袋往左偏着靠上了背后那棵树，下颌抵在了插入树干的匕首上，沾染上一丝寒气。他的脑袋上下摇晃着在刀背上蹭着。下颌骨上面的一块皮肤在铁器传来的寒冷刺激下立起了一层小小的颗粒。他如此渴望被抚摸。
又一列火车来了，这一次大约是一列运载矿石的货车，它没有开灯，浑身漆黑，并且很短，在他眼前只停留了数秒就消失了，就像他七岁那年在栀子河边和叶一起看过的流星，美好而短暂，短暂到让人怀疑它的存在。
这时他手中的香烟早已熄灭，他摇动烟盒听到稀疏的声响，拿烟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决定选择一个欢快的事物来进行一次不需香烟的祭祀。
于是，他想到了火车。他在村子里看过的形形色色的火车。唯一能够把他和外界连在一起的火车。
他首先想到的是村子和铁路之间的六里山路。六里实在是一个不短的距离，火车的轰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这般遥远的距离，只是他却时常在万籁俱静的夜晚听到那钢铁发出的声音，让他在寂静之中找到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如此痴迷那种粗旷寂寥的声音，如同迷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一样。
火车的鸣叫是不祥的，是分别的声音。他记得那个白衣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皱成一团，像一片混沌的伤口。
他依然记得那六里山路。路两旁开满了白色的山茶花，还夹杂着并不多见的望春。天空是蓝的，空气是甜的，泥土是香的，河水是绿的。那条路，他和叶还有那个后来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白衣少年，一起走过很多次。
他们要走过六里山路，去看南来北往的火车，看南来北往的归人和过客，去寻找枕木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白石子。
他在回忆中有些心悸，因为他突然对那三个孩子感到陌生，他分辨不出他们是谁，还有十五年来梦里频繁出现的两个人，他们都是谁呢？他们真的存在吗？他在黑暗里焦虑的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往事还是梦魇？
迅速而决绝的抽出一根烟点燃。之后是剧烈的咳嗽，但这丝毫没有减少他的吸入量，在这个黯淡无光的夜晚，他如此需要这种方式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第四根烟。他想起了那三个孩子。
其实，他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就是自己。剩下的两个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跟在回忆的身后跌跌撞撞的奔跑，看见的只是大雾中他们若隐若现的背影，看不到他们的脸。
他痛苦而绝望的用头撞击着树干，有树叶落在他的肩膀。一个连回忆都无法完成的人，是个废物。他咆哮着告诉自己，然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听到了那种古老城墙上的钟鼓声响，它们不停的回荡着、回荡着，仿佛在天地之间整整回荡了五千年，他又重新回到那种熟悉的恍如隔世之中。
他逐渐想起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大孩子，两个是小孩子，两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抛却自己，女孩子是叶，大孩子是许，他们就是那两个频繁进出他的梦境的人。
十五年穿梭于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男孩和女孩。他曾经的仅有的两个朋友。一个已经苍老。一个即将死去。
斯人已去。
他的回忆在香烟的召唤下逐渐复苏，像被冰雪包裹著的春天在冰雪消融后散发的温暖。
恍惚中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两个小孩子，他跟在他们后面奔跑，身上的衣物逐渐腐烂、风化，他的脚踩在熟悉的泥土上，两边是徐徐后退的白茶花和望春，那是他熟悉的六里山路。
他们很快停下了脚步，这时他看到了被有色金属染成硫酸铜般蓝绿的栀子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像是阳光的褶皱。男孩和女孩很快脱得全身赤裸钻入了蓝绿的河水，于是他也钻了进去。河水略微有些冷，但却是很温柔的抚摸着他干涸的皮肤，替他冲刷掉每一粒尘埃，让他重新变回一个干净、赤裸的孩子。
他听见女孩欢快的笑声，林，有鱼在咬我呢！他回头望去，女孩抱着一只很大的葫芦漂在水面上，两脚不停的拍打着水面。男孩听到她的声音游了过去。他的心忽然没来由的痛了一下，不是在喊我吗？他是林，我是谁呢？
在疲惫中他上了岸，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那两个小孩子在水里打闹。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说：你不是林。然后水面上他的倒影像他死去的父亲一样忽然之间老了十岁。累，真的累了。他躺在草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天空是他所熟悉的宝石蓝，有白色的鸟飞过。
神，你听到我内心的呼唤了吗？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听到水里小孩子的声音：姐姐，姐姐，我们回去吧，再晚了要罚站的呢。他看着他们穿上衣服提着鞋子走在泥泞里，雪白的脚丫和细细的小腿上有乌黑的泥和青草的血液，他再次听到他疲惫却又兴奋的声音：姐姐，姐姐，我们以后每天都来玩好吗？
嗯。他看见她点了头。
骗人的，她是骗人的。他在他们身后大声喊叫着，那两个小孩子却没有回头，离他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在回忆里苏醒，骗子，她是骗子，他说道，却又听见那两个稚嫩的声音。
姐姐，姐姐，你是不是在骗我？
林，我不会骗你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呢。
姐姐，姐姐……
他再次闭上眼睛。又是栀子河。又是那两个小孩子。他们坐在河边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林，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他知道她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我还没想好。姐姐呢？姐姐想做什么呢？
离开花溪，越远越好。我已经厌倦这里贫穷的生活了，我想去找妈妈。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的贫穷，她也不会走，我要离开这里。他看到女孩的眼泪被沉重的回忆拗碎，湿了一地。
我想和姐姐在一起，也想像许老师一样留在花溪当老师。
林，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了一辈子这么远的。
可是许老师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我们会幸福的。
那都是骗你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我们总有分开的那一天。
……
他远远的望见他梦中的白衣少年沿着河岸跑过来。我们去看火车。他拉着两个小孩子走上了六里山路。
许老师，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他扬起小脸问他。
他看到他的笑容突然暗淡下去，但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会的，一定会的。他拉着两个小孩奔跑在六里山路上，两边是徐徐后退的白茶花和望春。这是他时常邂逅的梦境。
他跟在他们身后奔跑，却和他们逐渐拉开距离。他有些急了，汗水从皮肤下渗出。你们等等我呀。
他再次从记忆里清醒。汗水湿了衣襟。有风吹过，带给他一丝寒冷。他从烟盒中抽出两根香烟塞入嘴里一并点燃，双手各拿一根轮番送进嘴里，有条不紊一如训练有素的士兵。这将是一场隆重的祭祀，他告诉自己。
第五根烟和第六根烟。许弋。他的神。
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烟灰的棉布裤子，细带白球鞋，背着一个很大的帆布背包站在村口，用略带卷舌音的普通话对村子里的人说：我是许弋。
十八岁略带羞涩的白衣少年就这样走进了花溪。
十三年后他也是这样回到花溪。
他一直都在模仿许弋。模仿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十八岁倔强而老成的少年简单的告诉人们，他希望村子里能够有一间教室，他来给孩子们上课。村子里的长者商量了一阵之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记得当时他和叶惊慌的躲藏在大人的身后，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他悄悄地问叶，姐姐，姐姐，你会去吗？
会的。难道你不觉得他很英俊吗？
姐姐，姐姐，你喜欢他吗？
嗯。不过我更喜欢林。
我也喜欢姐姐呀。
她笑。十二岁女孩的情窦初开。
谁还记得？
谁又记得？
教室盖成之后，花溪所有的孩子都去了。他跟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个新来的老师，他耀眼的白衬衫被风吹起，又落下。有些东西他是没有看到的，比如她看他时眼里忽明忽暗的色泽，比如她微微痛过的心尖，比如十二岁的女孩平添的心事。
在蝉鸣声中爱和盛夏一起悄然而至。
现在想起来，他仍然觉得他的课很精彩，他是如此的适合当一名老师。他一个人教所有的学科，甚至包括美术和音乐，都很精彩。他已经记不起他的第一节课，记忆里只有他耀眼的白衬衫被风吹起，又落下，只有他略带卷舌音的普通话，只有他暖暖的笑容。
那个她爱上的少年。
他在河的另一边看见他扯了根草做成哨子吹出一首歌谣，声音很轻，只有少许传入他的耳朵，其余的都被风吹散。他看着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烟灰的棉布裤子，细带白球鞋，神情有些恍惚。河对岸吹哨子的那个少年也是林吗？为什么他和林一摸一样呢？还是林只是他的一个影子？
许，等我长大。等我变漂亮和你一样高的时候，娶我。他隔河看着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隐藏着一片湖泊。她的眼睛睁开又闭上。许，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的爱你。
少年的哨声没有停，只是有些乱了。一曲终了，他将口哨放进嘴里嚼碎。叶叶，你会走出去的，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会遇见你爱的男孩。你太小，不明白，我是一个丧失了爱的能力的人，不配被你爱的。
许，我真的很爱你。如果，如果我长大了，如果你爱我，你会娶我吗？
会的哩。叶叶这么漂亮。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还有林，我们三个人在栀子河岸盖上一间大大的房子，永远的住在一起。只是，叶叶，我会老的呀！我等不到你长大的那一天的。
哪里有。许你只比我大六岁而已，你是不是讨厌我？
少年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叶叶，我能够感应到你内心的那股不安，你永远也不会因为谁而停下来。你是不属于花溪的，而我却早已对外界厌倦。我会一直留在花溪，而你不会。你的灵魂是注定要漂泊的。我迷恋的只是过去，而你向往的却是前面未知的路途。原谅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了一辈子这么远的。
许，你不要再说了。
原谅我连一个承诺也给不了，就像一张空头的支票，现金无法兑换。就算我说了，我也无法实现我的诺言。叶叶，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忘了我吧。
女孩的眼泪像风铃一样寂寞的回荡在空气里，她在阳光下跑得很快。
林，我们是一样的人，都给不了她未来的，不是么？他的眼睛看向角落里两眼潮湿的男孩。他看到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河对岸的他，用梦呓般的声音说：林，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他被这句话深度击中，跌入了脚下的栀子河，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他在其中不断地下沉，下沉，然而少年时期的记忆却不断地上浮。他听见有人对他说：全部遗忘吧。懂得遗忘的人才会幸福。神。他伸手握住冰冷的河水，救我。
长时间的窒息。再度浮出水面的时候是夜晚。仍旧是他熟悉的栀子河、草地、女孩、月亮、白衬衫，另一个熟悉的孩子躲在远处的灌木丛中。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使他在水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许，我做不到。没有办法的，我忘不掉你。我不像你说的那样，我会永远爱你的。
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呢？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也问自己。永远有多远？有多远……他陷入了一场痛苦的思考中无法自拔。
再次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空气里有很重的露水，他全身湿透，感觉十分寒冷。原来，回忆和爱一样，都是容易让人疲倦的东西。
难道我千里迢迢赶来见你一面，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十五年一直模仿那个你爱的男孩，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为你和别的男孩打架，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故意估低分数去了你的学校，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花去所有的时间陪伴你，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想对你说出所有的心事，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难道我从八岁到二十五岁，爱了你十七年，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姐姐。
你却连我的姐姐都不愿当了。你说你永远爱许，却不知道永远有多远。我说我永远爱你，也不知道永远有多远。我们都知道的是，在彼此相遇的那一刻，我们都变成了残缺的人，永远丧失了爱另一个人的能力。可是永远，它究竟有多远呢？
他感觉午夜在他庞大的祭祀里已经逝去，天逐渐亮了起来。他说他会等她到午夜，午夜已过，他累了，终于要离开了。
他点燃了那本杜拉斯的游记，照亮黑夜，最后一次的看叶住过的房子。发黄的书页在火焰里扭动着，被燃烧然后化为灰烬弄脏他的白衬衫。皮肤下的血液被火焰点燃，沸腾，像要冲出体外。身体上的疼痛也许是内心的一剂止痛药，他如此需要。
在被那把原本为她准备的匕首解开束缚后，他听到血液流出的欢快的声音。他含住最后的一根烟，拆开了香烟的包装盒将鲜血涂抹在上面，他受伤的手指移动的很快，字迹潦草，他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最后香烟盒被折成了一架飞机，飞上了她的阳台。他很高兴，他的书、匕首、香烟盒，都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
最后一根烟。没有任何回忆。他不停的背一首诗。许弋以前教给他和叶的诗。
我听见风从记忆里呼啸而过
携带着无法启齿的爱
以及死亡的隐喻
已不再相信
却无法遗弃
痛苦的蜕变和苍白的言语
无力的告别和分开的结局
早已迷失
在彼此手指相遇的倒影中
折射出天空的血红
花的落开
逐渐
成为我为你守候的一种姿态
在等待中生长
然后枯萎死去
终于在你眼眸深处的潮湿中
发现自己的倒影
我用一生来等待
我告诉自己
这等待便是永远
而永远它没有尽头
他在烟蒂熄灭的时候离开，他终究还是没能把叶带回花溪，但至少他已经尽力了。他是要回去的，这个城市的浮躁让他无法停留。他扔掉口袋里的那张病危通知书。他不知道花溪的下一个老师是谁，他终究不是为了这场祭祀而来的。却因为一段无法释怀的往事耽搁了太长的时间。
走在来时那条满是轮胎印迹的路上的时候，他重新进入到熟悉的恍如隔世。他没有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等待着它离开。他走了许久，那声音竟不停，仿佛没有尽头。关于那个羁绊了他多年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他告诉自己，永远就像这列火车一样，没有尽头。
他抬起头，天已经亮了。
还没人赞这篇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