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是去咖啡馆消磨日子的最好时分。工作日的黄昏,店里空无一人,老板娘坐在我身后也在敲着键盘。窗户大开着,初夏的风带着路边新修剪瓜子黄杨的草腥味软软飘来,覆在人的皮肤上,一阵阵凉。相同的草腥味,我在许多地方都遇到过,但哪里都不如花莲那样浓烈。花莲郊野的青草香稠厚得仿佛能切块的黄油,所有的矮房、泥路、池塘都因为这气息经年地浸泡而散发淡淡的青色。田里新夏的禾苗长得碧绿齐整,一方一方像年轻人的生日派对上被精心切割的提拉米苏蛋糕。
于是关于花莲的记忆,就是和这样或浓或淡的青绿色联系在一起,像少女水蜜桃那样的脸蛋上的一层绒毛,象征着某种未成年的仪式感。
我是坐着火车抵达花莲的,阿玉来接我,带我去下榻的民宿。阿玉是我投宿旅店老板的女儿,在花莲女中读九年级。来接我的时候,她穿白色短袖,下摆束在短裙里。胸袋上方用标准楷体整齐绣着"花莲女中"四个字,微微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一块汗津津的皮肤,散发着比青草香更浓郁的气息,是一种代表生长的气息。眉眼很淡,脸颊狭长,眼神里是宝岛姑娘常见的单纯的专注笑意。她总是笑盈盈汗津津地出现,说话时候马尾辫的末梢随着和缓的语调微微摇荡。
花莲是台湾面积最大的县,东临太平洋,西接中央山脉,人口却不密,区区30多万而已。坐着出租车路过市区,一砖一瓦,一老一少,处处流露着花莲人对于这个老城的笃定和自豪,像家里年长的爷爷摇着蒲扇漫不经心地和你拉着家常。也因为曾经是日占区,建筑的末梢总带着若有似无的青白色日式孤冷气息。一些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而修饰一新的小店开在以家族手工业和饮食业闻名的中华路上,就像老爷爷同你谈着天时也会突然蹦出几个洋文,让人莞尔。
这里的特产是芋头,一种以个大甜糯为特色的芋头。阿玉说她的名字便取自芋头的谐音,因为她母亲娘家是芋农。 芋头是埋在土里长的,露出粗长的茎脉顶着宽大的叶子,芋田里总是挨挨挤挤一片爽脆的绿,谁也想不到在这不露痕迹的绿色下面能藏着那样一颗绵软香甜的心脏,像女孩子藏在内心深处最羞涩的情事那样隐秘,茎叶相互交缠,是她们指尖拨绕着的发丝。
阿玉就是怀着这样心事的女孩子。我和出租司机郑先生一路攀谈,这里的私人出租车司机都会把自己的姓名电话印在车身上,好让人在异乡的旅客平添一份有理有据的安全感。他向我解释着花莲县发展缓慢的原因,"阿因为这里只有三十万张选票阿,那那些当权者,当然会把资源投到人口稠密的台北啦,台中啦,高雄啦,阿哪里还会想得到花莲。"阿玉没有参与我们的谈话,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旦有了心事,那必然和某个男孩脱不开联系。她一直在看手机上的一个聊天窗口,手指在屏幕上小心翼翼上划,像沉浸在某部小说里那样陶醉。嘴唇轻轻抿出一个轮廓,有时手指就静静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仿佛她的心,也那样纤细得颤抖着。
她没有带我从火车站直接去旅馆,而是顺路先去了当地的一条名胜,花东纵谷。阿玉主动提出陪我同去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心事。看到她停在半空中微微颤动的手指后,我却很内疚占用了她宝贵的午后,''也许人家只是对住店客人的礼貌,我却顺水推舟了" 旅行中常有的那种对于自己的唐突而莫名产生的自卑升了上来,异乡客的不识时务让人和这个陌生的城市愈发格格不入。
车在路上飞驰,狭窄的路面只容两车并行,路边就是农田,芋田和稻米都是碧绿,大片大片映得池塘也碧绿,天光也碧绿。再往边上看去,目光就遇到了山脉,两边都是青色山脊耸立。我们的车就在这两座高山间的峡谷里开着,这是一条开在石缝里充满柔情的路,像女人清瘦的锁骨在胸前展开,又神秘消失在浓密如绸缎的黑发里。
古老的阳光,青草的浓香,绵长的情思,和窗外如电影镜头般摇晃的风景。
车在东华大学门口停下,阿玉和我一起下的车。空旷的校园让我想到了早年看过的一部台湾电影《蓝色大门》,孟克柔那飘忽不定的眼神和心意,还有那个死死爱上她,爱上她的冷淡与倔强的张世豪,骑着车追在她身后高声喊,"我叫张世豪 ,9年8班,游泳队,吉他社。" 那样的追逐,在心里一放就是一辈子。阿玉没有孟克柔那样坚硬的眼神和笔直的肩膀。她也消瘦,不是芦苇般的纤轻,而是羽毛那样的绵软婉转。心里有了牵挂的姑娘,总是时时刻刻在向世界撒着娇。女孩子身上那种害羞神秘的气息,在这个时候最是浓郁,叫人看得透也看不透,便就一直想看,像拿着一本小说想要急促翻到结局般的津津有味。
东华大学里载着很多凤凰树,鲜绿的树叶里夹杂鲜红的花,花朵远看像洋绣球,碎碎得如同一团团 一蓬蓬的烟气,缠在树上。这古老和谐的颜色搭配就像花莲人质朴好看的内心,那股善良仿佛直接从土里生长出来,带着勃勃生机不断在人间壮大。下车时我同阿玉走在一起,然后在我流连一个小卖部时分开了,再次在椰林道尽头看见她时,我方才明白了她陪我一路驱车游览的缘由。
她身旁的男孩子轻轻用脚踢着凤凰树盘出土面的树根。温柔的风穿过,仿佛把他们之间那凝固而炙热的空气也带向了我。两个人站得近近的,但却没碰着。近的像伸手可以摘到对方的心,但却不摘,任它凭空悬着。也像四月枝头的樱花,熟得再透也只是淡淡的粉红,也浓郁,也清淡。阿玉矮他一头半,说话却是微微低着头,皮肤愈加薄得像纸,浅笑和红晕都含在脸上,像清晨半透明的荷花尖上顶着的露珠,随时都要滴落。她看见我远远站着,便又匆匆和男生说了几句就向我跑来,男生也向这个方向点头示意着,薄薄的嘴唇上扬着,淡黑色的大眼睛里是典型台湾当地那节制而真诚的礼貌。
为了让自己心里的歉意有个去处,我提出给阿玉拍几张照片。这是我常用的与人拉近距离的方式,也是表达友好的方式。拍照是无声的相爱,拿我身上的一部分与镜中人身上的一部分捏合,创造出一段不再流动的时光,像创造了一个理想的世界。
"小小年纪有那么帅气的男朋友,真是令人羡慕噢"
"哪有,他不是我男朋友啦"
说这话时她没有像普通台湾女孩子那样拖长尾音,也许是心里也有一些不确定。但我清楚在她的眉眼里看见,那天下午的天是她的,树是她的,穿过天空和树的风也是属于她的,那种快乐,是一种觉得世界向自己张开温柔怀抱的快乐。大概爱情就是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创造快乐吧。
晚上逛完夜市,我穿过油腻的昏色和一家名叫"阿水伯扁食"的小店,回到了旅馆。上海人爱吃的馄饨在这里被称为扁食,类似的还有烤玉米被称为烧番卖,好比爱情也有暗恋、单恋、热恋等等好多分身,一样,也不一样,无法细究。这一季的花莲多雨潮湿,傍晚的绵软细雨此刻变为一颗颗坚定饱满的雨珠打在屋顶上,在乡下的晚上,这样的敲打声就是夜色中的一切,闭起眼睛会觉得自己被这碎裂的水珠包围着,大片的芋头叶子被雨打得颤抖,那些藏在密林深处的幽静湖面,也被这些水珠打扰得片刻不得安宁。躺回床上以前,我把白天给阿玉拍的照片导了出来拿去她的房间。我也有私心,想把目光穿过这间空洞的客房,去看看这里普通高中女生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会否也像孟克柔,在床下偷偷藏着暗恋男生的面具。
阿玉穿着一条红底白点的睡裙来开门,马尾辫子放了下来,细软略带棕色的头发蜷在肩窝里显得有些稀疏。
看到相片时,她的脸上又滴下了红晕。照片里的她把心事浅浅藏在眉间,笑容如同凤凰树上的红花一般细碎和明亮。为什么又会脸红呢?大概是想起了和他的短暂相处吧,于是就像一本字典里被折角的某页,这个下午就变得与众不同了。回味起来的时候,必然是像一个纤瘦的姑娘在品味一块厚实的芝士蛋糕,一小口,一小口,每口都极认真。
大概是对照片很喜欢,阿玉留我和她一起吃家里的芋泥沙冰,淡淡滑滑的口感,像晚风划过少女微汗的皮肤。房间里充满了瓷勺和晚碰撞的叮当声,这是能让女孩子们迅速熟络的声音。
她手边的抽屉还开了一条缝,夹住了白白的一角纸片。我进门前她在做什么呢?端详那个男生写给她的信吗?信上写了什么呢?是表露心迹的意思吗?可是为什么阿玉的脸上看不到恋爱中的姑娘那些骄傲而甜蜜的神情呢?她的红晕里有着对他如此粗心的嗔怪,粗心得竟看不出她举手投足的柔情,她是费了多大力才克制住自己垂下眼帘,好不让心思像顽皮的小鸟那样飞出她的双眼,停在他的肩头。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想要熄灭这屋子里的寂静和失落。这寂静和失落是一面湖,映着少女的情思,我和那晚的雨,都看见了。
我问她怎么不把那么好吃的芋泥冰给下午的男孩子带去尝尝。阿玉连忙摆摆手,"他真的不是我男朋友。",然后加了一句"和他不可能的",后面半句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地。 说完她不响了,粉紫色的芋泥汤在""她手里捂着颜色越来越稀薄,沙冰在碗里瘫软下去,渐渐变成一碗水,让人怎么也不信这里方才有座山。她脸色平静婉转下来,我把目光放在她的睡裙上,白色的点子在一片殷红上像是浮动起来,密密一片仿佛是一把撒向伤口的盐。
我不敢打扰她太久,匆匆吃了自己那碗就起身告别了。依然是异乡人唐突的内疚,这次还加上了一丝窥探的自责。心里有些手忙脚乱,像去做客却打翻了主人家的油瓶那样手忙脚乱。
第二天早上睡到早餐快结束才下楼,原来这里主人家和客人会一起用餐。我为这样温馨的安排暗暗喜悦,早餐时有人一起递面包盛米汤,能让旅途不显得孤单。阿玉也在餐桌边坐着,她面前盘子和碗都已空了,在漫不经心玩着手机。她今天早上显得很精神,和昨晚那个快要融化的少女不同,她甚至搽了唇彩,虽然餐桌上每个人的嘴唇都油亮亮的,但数她的亮得最精致、最服帖。在阿玉妈把锅子倾斜,将最后一些粥倒给我的时候,纱门被拉开,房间里忽的亮堂起来,光线里,是一个高高的个子。高个子没有坐下用餐,他用台湾人典型的节制而真诚的音调向桌边的人打了招呼,然后伸手接过了阿玉妈递给他的一个袋子,匆匆示意后又拉开纱门走了。屋子悄悄得一明一暗,我看到阿玉的眼睛和嘴唇也跟着一明一暗。
"那是我妹妹的小孩啦,但是比我家阿玉大啦,就在你昨天去过的东华大学里读书。我生阿玉生得晚,他们年纪差的多,现在你看话都不说几句了。那个芋头糕,这里还有,你们随便拿了吃" 阿玉妈说完就开始收拾桌子。同座的另些旅客在收拾干净的桌子上摊开了地图,开始计划今天的游览线路。
而我的心,也像那纱门被拉开又关上,此刻觉得密密得透不过气。阿玉唇上的光泽已经散乱,她穿过目光上了楼。我也想逃开这闷闷的屋子。
屋外晨光满地,可空中却纱一样飘着雨雾。"一边出大太阳,一边下雨。大陆是不是很少遇到这样的天气?在花莲很常见喔。" 出租车司机见我惊讶得把头探出窗外,很得意地笑了。在台湾人身上很容易找到这样的优越感,像一种想要紧紧捍卫住自己身份的警惕。我只顾匆匆下车,让自己全身淋在这场潮湿的光线里,像匆匆抓住舞会的最后几分钟,想要留住那梦幻的感觉印在心里。
"花莲的夏天,对游客来说节目最多。白天你可以赏鲸,可以出海看捕鱼,也可以去农场泡温泉。那晚上就去夜市阿,吃盐酥鸡和棺材板。下雨都不用怕,就去那些咖啡馆里坐坐,一定要下雨去才最有味道。还有,太鲁阁是一定要去的喔,花东纵谷的下午茶也不能错过。花莲的夏天,谁都不会寂寞的。"这是初见阿玉时,她对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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