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有凶（文/王路）

今日八月初一。看不出和以往的日子有任何不同，如同亘古不变的每一天一样，太阳照常升起，光华铺上大地。
也许只有邵康节这样的人中豪杰，才能觉察它的意义。因为这种本事，王阳明在一首诗里称赞邵康节，说他比韩信高明了十万八千倍。
世间万物的消息，总是在不经意间，在所有人都不曾留意到的时刻，悄然变换，暗中潜转。这就是八月来临的意义。
在六十四卦里，八月是《临卦》。卦辞曰：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
愚昧的教书先生、无知的算命术士，搞不清楚“八月有凶”的真正涵义，只会找来些故事东拉西扯、牵强附会。
八月的凶，找不出任何佐证。它来得毫无朕兆，难以察觉。如同造物主的存在一样，是先验的，永远无从证实也无从证伪。
然而，当秋的肃杀终于笼罩山河大地，商音和金风从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中被召唤出来的时候，当萧瑟与严寒统治了世界的时候，再回过头去寻找蛛丝马迹，才能隐隐约约发现，秘密在于八月。一切从这里开始。
八月来临的前两天，有个节气，叫处暑。很少人能念对“处”这个字。它念楚，是处决的意思。天气依然酷热难当，但很少有人知道，暑气在这时被处决了。尔后，八月就来临了。
处暑这天，卦象是《否卦》的九五。卦辞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翻译过来就是：它要死了！它要死了！死就死在桑树的根上。
否的意思是闭塞，是不通，是倒霉的开始。一切的不顺遂，后来的所有大乱大错，穷根溯源，就在这个时候肇端。这时是万事万物刚刚有一丁点儿不通的时候。就好比感冒，《否卦》就是刚刚受了风寒，喉咙还没有开始发痒的时候，身体还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症状的时候。感受到了，就是《临卦》，就是八月。
这就如同，一个生命降临到世上，并不能从呱呱坠地的一刻才开始算起，而要从父精母血和合的时刻开始算起。佛教谓此时，阿赖耶识潜入精血，成羯罗蓝位。《周易》谓之八月。
八月之凶，就凶在这里。八月的肇端，是桑树的根，是一切将坏而未坏的时刻；是秋气已经遍布，而一叶未落之前。有诗形容八月之凶：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这十个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危险正在逼近，却还没有发生。若业已发生，则盲人、瞎马、夜半、深池，所有的渲染，都将丧失意义。危险既已终结，恐怖既已告破。一切瓜熟蒂落，恐惧将无处藏匿。而真正的大恐怖，全在将发未发的片刻。这就是八月之凶。
欧阳修是深知这个道理的，却从来被人当作笑话看。《宋稗类钞》中讲过一则故事。欧阳公与人饮酒，酒令是作诗，内容须犯徒刑以上之罪。有客说：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有客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临到欧阳公，他说：酒黏衫袖重，花压帽檐偏。众人惊说：这也能判徒刑？欧阳公说：到这地步，徒刑以上的罪必然犯了。
这是个笑谈。但从笑谈中，足见欧阳修深谙“八月有凶”的涵义，绝非腐儒可比。
（转载请注明：凤凰新闻客户端 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