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
燕歌行
1
黑色的城门在暮色里膨胀，高渐离看见一只乌鸦停落在残破的雉堞上。他发觉那只鸟也在看自己，可那只鸟的头顶并没有白色的羽毛。太子丹囚禁在咸阳的时候，嬴政说，哪一日乌鸦头白，马长出角来，就遣送你回去。这个传说令高渐离思念故国，可故国回不去了。世上已没有什么燕国，只有秦国。太子丹被杀的那天，他从蓟城逃出来，一路向南，跌跌撞撞地踏进了赵国的领土。他在宋子城的中山酒垆找了份工作，从此乔装改扮，隐姓埋名。
风卷起沙土，黄尘蔽空，酒垆的青幔猎猎作响，惊走了城头的那只鸟。高渐离已经很久没有击筑了，他的筑琴弃置于木匣之中。他觉得日子浑噩无聊，自己正在退化，退化成一个毫无施展的酒保，一个随波逐流的犬儒主义者。
“高遁，你在干嘛呢，怎么还不上酒？”店主弥缓在叫他。
“来了。”高渐离打开冰鉴，拿一柄木勺舀出些许冰块，放进酒里。弥缓曾经叮嘱他，冰块加的越多越好，这样每天都能省下一小坛酒。他又切下一块彘肩，送到客人面前。
“慢着。”客人推开酒盏，道：“你看这是什么？”
高渐离看向他手指的地方，有只耗子死在桌角。
客人须髯戟张，怒形于色，道：“区区小店胆敢鸩杀酒客，谋夺财物？”
赵人生性好斗，店里时常有人寻衅，高渐离早已司空见惯。
弥缓笑着上前赔礼，道：“客人言重了，这硕鼠饮了本店正宗的古中山国醇醪，给醉死了。”言语间透着一股媚气。
弥缓吩咐高渐离打扫干净。在处理尸体的时候，高渐离发觉这只啮齿动物的嘴里叼着一片弥漫香气的草叶。他知道这并非来自店内的时蔬，而是那些弥缓侍弄的香草。高渐离一直怀疑弥缓有龙阳癖，古中山国盛产男倡，弥缓的行止则与他们相类。譬如熏衣，弥缓将菖蒲、艾草制成香料，又将云纹、雷纹的锦衣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熏笼。又譬如，他总在酒台盯着那些胡服短衣，腰挟弓丸的赵人武士看，对他们袒露的肩头和勇猛的气概激赏不已。
好在高渐离没有恐同症，所以他没有为此感到头疼。真正令他感到头疼的是城郊的匠人师无臼。师无臼每逢月末都会来中山酒垆喝得烂醉如泥，当他双颊酡红之际，这位拙于言辞的工匠会变得谈锋甚健。高渐离在等他抖出婚外恋的秘密，但未得偿所愿。师无臼每次谈论的对象只有墨子，他乐此不疲地表达着对导师墨翟先生的崇敬之情，尽管他只是一位私淑弟子。然后他又聊起墨子的著作，从光学、数学、逻辑学一直扯到机械工程原理，他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绘出草图，声称那是一种机关术制造的攻城车。
高渐离受不了他的机车，不由得打起哈欠，道：“打烊了，我架你回去吧。”
但他显然低估了这位墨家门徒的狂热程度，为了解释那些玄奥、难以索解的理论知识，师无臼决心亲自上阵演示一番。
归途中，两人逾墙跃入一户大宅后园。师无臼窥伺良久，找准了堂屋的位置，取出随身携带的木凿和铁锤，在南墙上开了一个小孔。烛火摇曳，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倒立的人影。从轮廓来看，是一位正在沐浴的赵女。
“如何？”师无臼问道。
高渐离歪着脑袋，正看得兴浓。他想起当年在蓟城，自己和荆轲甚是喜欢拿器皿来衡量燕国舞女胸部的大小，诸如樽、觥、盘、盂、缶之类。依他的经验，面前的这位赵女至少有瓮的级别，唇边不禁吐出了这个字。
师无臼以为高渐离在说“Wow！”，暗自十分得意，他终于让一个外行领悟了墨翟先生伟大的学说。
赵女的曼妙之姿勾动了高渐离的欲火，他忽然想起嬴政的母亲也是赵女，愈发觉得兴奋。嬴政极其介意人们议论他的身世，那是大秦帝国最致命的八卦。
十几年前，正在燕国避难的樊於期将军告诉高渐离，嬴政并非秦王所生，乃是文信侯吕不韦的骨血。人言汹汹，百姓们很快都知道了。嬴政在扫灭六国之后，开始扫灭人们的嘴。大批人被车裂、弃市、枭首、坑埋。如今天下噤若寒蝉，再没人敢去北邙山哭吊吕不韦。就在上月，嬴政东巡琅琊，遇过个姓秦名吕的书吏，为此大发雷霆，他认为这个名字是在影射，于是很多秦吕都死了。
高渐离解开腰带，在墙根下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他想，凭他一介酒保，如何能让赵女自荐枕席？他记起匣中的筑琴，却有所顾忌。万一人们发觉他通晓音律，会招致杀身之祸吗？
2
岁终，中山酒垆放假一天，宋子城要在今日举行腊祭。一年一度庆祝丰收，并向神灵行贿。居民们真正热衷的却是之后的狂欢，他们博戏、投壶、痛饮，然后群交。
高渐离穿过人群，朝城中央的参天古槐走去。父老们告诉他，那株槐树从殷商时代就有了。几个工匠正在树下搭建祭祀用的高台，师无臼也在那里，老远就冲高渐离招手。高渐离装作不认识他，跑去凑屠户庞孙貉宰割牛羊的热闹。不一会儿，一帮乐师跟随里正入场，有击鼓的、操琴的、鸣瑟的、弹筝的、吹竽的。
庆典开始了，里正登上祭台，向稷神祝祷赞词。赞词沿用的是赵国时代留存下来的文书，只不过把所有的“赵”字替换为“秦”。做完祝祷，乐师齐奏乐，有人鼓掌叫好，高渐离却不以为然。在他听来，这实在是太业余了。琴弦好似绞在一起，鼓音也缺乏力度，最业余的是那个吹竽的少年，一定是师承南郭派，技艺极滥，不会用气，只会猛吹，将所有的乐师都带走调了。最后整支曲子奏出来音律不协，毫无章法，感觉就像步入了一处芜杂的田园，有狐鼠不断从土洞里钻出来。
对于这样的业余，高渐离无法隐忍。他按捺不住，跃身上台，于众目睽睽之下喊了一声：“停！”
乐声戛然而止，乐师们面面相觑，不知高渐离想要干什么。只见他取过每人的乐器，依次指点，然后正了正衣冠，走向祭台中央，朗声高唱祭歌：
土反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母作
草木归其泽
那音调奋扬激越，绕梁摩空，有燕地慷慨悲歌之气。
台下沸腾了，万人沉醉于他的歌声之中。高渐离的声线荒凉又温暖，触碰了每个人柔软的心脏。那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使得他们忘却了大旱、疫症、流寇、兵火所带来的厄难。一曲既终，众人皆泣下数行，不舍他离去，高渐离便又唱了几曲。
是夜满街歌吹，灯火荧煌，恍若白昼。高渐离遇见了第一个肯为他献身的赵国女子，就在东巷拐角，她投下巨大的影子，完完全全覆盖住了他。高渐离认得她，那是庞屠户的女儿庞眉。
庞眉道：“昨日师无臼给我打了一枚阴环，你要看看吗？”
庞眉不同于窈窕的赵女，十足的肉感，她的胸部甚至达到了鼎的级别。高渐离在她的鼠蹊间拨开层层赘肉，找到了那枚阴环，不禁摩挲腻弄起来。
庞眉道：“高遁，我实在是太胖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你在我体内。”
可高渐离却像看待一件乐器般看待她的身体，她的皮肤上布满了无数孔窍，能够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拉风箱的声音、舂米的声音、箭镞迅疾的声音、龟甲烧裂的声音、呵斥的声音、呜咽的声音、大风折断古槐枝干的声音、中山酒一滴滴进土里的声音。
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庞眉的声音循着音阶，迎来了盛大的震颤。
就在交合最淋漓的那一刻，虚无感吞没了高渐离，他感到自我被一寸寸蚕食。他梦见那场星夜下的仓皇奔逃，旷野燃着苍白的萤火。他踩进了一片恣生的芒草里，草叶割伤了他的脚踝。他嗅见温热的血腥气，像嗅见自己的战栗。
隔日高渐离回到中山酒垆，发现昨日那个吹竽的少年正在店里等候他。
少年躬身行礼，自称淳于获，特来拜师学艺。
高渐离不觉技痒，索性叫上其余乐师，组建了一支乐队。但是弥缓不肯放他走，他们之间签署有劳务合同，高渐离还得为弥缓干上三年。
弥缓开出条件，让高渐离的乐队在中山酒垆驻唱，以此招徕生意。杂役的活儿不用他来干了，佣金则提三成。
高渐离想了想，答允下来。他从匣中取出筑琴，吹掉尘埃，悉心擦拭了一番。当夜他聚集乐师，为他们弹奏，虽然技巧已然生疏，但不妨教授音律。他又谱写了几支新曲，混杂了燕赵两国的乐风，甚至加入了闾巷扣盆而歌的说唱元素，结果大受欢迎。
座中有人问起乐队的名字。
高渐离道：“乌白马角”
3
五月，宋子城的槐花开了。高渐离衔着一根稻草，躺在城头晒太阳。他眯着眼睛，看到一片淡黄色花瓣飞过屋瓦，落在一顶陌生的冠盖上。驷马高车里，走下两个衣履光鲜的人。县丞公孙瑕行色匆匆，连忙上前相迎。
这一年，一颗星芒耀眼的彗星划过咸阳宫上空。太史令翻检星历，发现上次记载星陨之时，嬴政的祖母夏太后死了，这是不祥之兆。嬴政于是派遣方士遍访九州，寻求长生不死药。
公孙瑕召集全城百姓，于古槐下集会。他站在祭台之上，清了清喉咙，道：“这位是始皇帝的采药特使——卢敖先生。”
人群发出“喔”的一声。
“卢先生毕业于高等学府稷下学宫。”
又是“喔”的一声。
可有人小声问道：“稷下学宫是什么？”
另一人答道：“这你都不知？要问诸子学哪家，齐国临淄找稷下！”
卢敖正色道：“放肆！哪里来的什么齐国？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莫不臣服。”这乡野鄙夫未曾见过世面，看到朝中公卿已有三分畏怯，此时见卢敖神情倨傲，负手而立，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公孙瑕唯唯称是，继续说道：“另一位是御医夏无且先生，当年荆轲廷犯龙鳞，幸得夏御医投击药囊化解。两位贵客从咸阳远道而来，专程为始皇帝采集灵芝仙草。诸位乡民，当鼎力协助。他日炼得神药，居功者受赏，赐黄金百镒，食邑千户！”
人群发出“噫”的一声。
高渐离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高渐离想杀了夏无且，为故人报仇。可卢敖和夏无且居住的驿馆，日夜有甲士把守，他不会剑术，完全无从下手。就在这时，他蓦地想起那天死掉的耗子。
高渐离向弥缓打听他熏衣用的香料。
“这都是我秘制的，可不能随便说。”。
“有一种叶片是这种形状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看着高渐离的鬼画符，弥缓似笑非笑。
“喔，想起来了。我在后山采的，效果不好，就丢掉了。”
于是高渐离放出风声，说后山长有稀世珍草，乃是仙人羡门、高誓所栽。这话很快传到了卢敖和夏无且耳朵里，他们发动了一批农人上山搜寻。草药一筐接着一筐被运往驿馆，供两人甄选。
过了几日，公孙瑕有事谒见两人，不巧夏无且卧床不起。原来昨夜他误食毒草，发了狂疾，忽而目眩神驰，手舞足蹈，说天降五色云霓，云端有仙乐飘缈，又说他御风而行，遨游东海之滨，又说万千宫室尽焚，他身陷火海。公孙瑕大骇，向钜鹿郡守请援。可夏无且没等到那天，已癫狂而死。
中山酒垆里，客人们议论纷纷。
“我一早看见卢药使的车马仪仗队悄悄从城门走了。”
“始皇帝一定会厚葬夏御医，追封个什么百草侯。”
“凭他宫廷御医的医术，竟治不活自己，这草甚是邪门。”
“始皇帝该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来吧，一把火，烧了宋子城！”
高渐离冷冷听着，不置一词。但他很是在意那株神秘的致幻植物，当他击筑歌酣之际，仿佛也有过相似的感觉。
高渐离借着夜色遮掩，从后山采来草叶。但他害怕药性太烈，落得和夏无且一样的下场，于是请教弥缓。
弥缓道：“你不要命了吗？”
“要命才来问你的。”
弥缓沉吟了好一会儿，道：“你把叶片浸水、晒干，然后捣成粉末，再掺些其他花草试试。”
高渐离照着他说的做了一遍，完成后蘸了一点放在舌尖品尝，却寡淡无味。
“难道弄错了？”高渐离凑近嗅了嗅。
刹那间，一股清风拂过五脏六腑，他感到心神恍惚，但四肢百骸无比舒泰。
高渐离发现了逍遥叶。
起初，高渐离用芦管或者稻杆吸食逍遥叶，师无臼见了，觉得简陋，回去翻了翻机关术的书籍，打制出一根便携式逍遥管。外设机括，可自由开闭，内置暗盒，能储草叶。另一方面，弥缓在地窖种植了大片逍遥叶，并且培育出了新品种——无土栽培型逍遥叶。他对逍遥叶的提纯工艺也日臻成熟，一些上好的逍遥叶被送往黑市贩售。
逍遥叶令高渐离乐思如泉涌，他将那种奇异的感觉化为音阶，谱写出一支新曲。这支曲子带来了前卫另类的听觉体验，自成一家。中山酒垆门庭若市，慕名者络绎不绝。为答报弥缓，高渐离将这种乐风命名为“弥缓乐”。
4
“乌白马角”这支三线城市的乐队一时名声大噪，风靡赵地。富商郭纵闻说了这件异事，专程派人备了厚礼，请高渐离等人去邯郸一趟。郭纵可不是一般的贾人，他是赵国冶铁业巨头郭氏的后人，他的家族曾经垄断赵国铁器铸造两百年之久。
一行人收拾好行装，乘坐郭纵的马车前往邯郸。邯郸乃是赵国旧都，留有武灵王建造的丛台。丛台昔日歌舞升平，如今废弃。郭纵一掷千金，使人修缮一新，又买下一处台榭，专供“乌白马角”演出。
乐会当天，丛台之下宾客如云。淳于获头一次见到这般阵仗，不禁有些惊惶。他反复为自己的竽调音，临行前他还特地上了一层绛色新漆。不过相比去年腊祭，他的技艺已然精湛了许多。开场淳于获的一段竽solo，令台下气氛燃到沸。高渐离则一手按弦，一手执尺，击奏筑琴，咏唱新曲。
一伙乐迷将食指和小指冲天，又用拇指按压弯下的中指和无名指，比出一个马角形状的手势，以此向乐队致敬。众人学着他们的样子，都比出同样的手势，临台俯瞰，宛如一片戟丛。但这一符号无意间触怒了一名从楚地云游而来的巫师。他头戴巨型鸟喙面具，冲上丛台，用一柄桃木帚袭击了高渐离，边打边叱：“撒旦之角！你们都是异教徒！”
郭纵手下的几个壮夫救下高渐离，将这名楚巫捆缚在地。高渐离血染额前，乐会无法进行下去了。
事后，郭纵设宴为高渐离压惊。席上他捧着酒杯说道：“方才得聆雅奏，真是幸甚。可惜明珠埋草莽，高乐师屈居宋子城下。不如乘此机会留在邯郸，跟从老夫如何？”他又邀高渐离为他的铸铁坊谱首乐歌，曲中须奏些铜铁交鸣之声。若能传布全国，有赵氏连城璧相酬。
高渐离喜好击筑，不为牟利，只因乐音赋予他自由。他不愿卖艺侯门，更不愿被商业化。即便制作预算低微，他执意于独立的乐歌创作。
郭纵见高渐离表明心迹，便不再强求。他击了击掌，一群舞姬鱼贯而入。为首那个名叫辛罗，意态优雅，楚楚动人。高渐离心荡神摇，竟忘了伤口的痛楚。
辛罗的舞屣缀饰着珠玑，小巧玲珑，她用足尖起舞，舞影婆娑，身轻如燕。舞罢，辛罗冲高渐离嫣然一笑，跪坐于他身侧，为他佐酒。
辛罗说，她不喜欢他的“弥缓乐”，只喜欢听他唱那些安静、抒情的郑卫歌谣。
辛罗又说，她最近在读屈原的诗集。
两人一直聊到酒阑人散，一路走到漳水客舍。
辛罗抚着高渐离额上的缠巾道：“你的头发都给那个巫师弄乱了，我来替你梳头吧。”
辛罗将高渐离的长发放下，一缕一缕梳顺，接着用丝线缠紧发梢，绾结脑后，最后裹上巾帻。
“好了，你看！”辛罗递来一面珊瑚镜。
高渐离看到自己正梳着妇人的发髻，知道她在恶作剧，便也想捉弄她一回。可辛罗灵巧地一闪，躲进了屏风后面。高渐离追上去，伸手揽她入怀，手指触到丝帛织衣，有一种柔软细滑的质感。
辛罗目光灼灼，似嗔似喜。高渐离想要与她狎昵，却发现阳具疲软不举。那是滥用逍遥叶的后果，可在当时他并不清楚。
辛罗道：“没事，我们这样对视便好，我看到时间在你眼底以奇异的方式流逝，有时变得缓慢，有时凝固起来。”
因与高渐离的交结，辛罗艳帜远扬，她开始与一些公卿巨贾密约幽会。
“我们完了！”一天，辛罗丢下这句话，像丢下一块坚硬的石头，旋即嫁给了郭纵的次子郭昂。
高渐离从此不再戏果，他抽着逍遥叶，神情萎顿。他厌恶辛罗，更厌恶她的言辞，矫揉、造作，带着小布尔乔亚式的廉价感伤。他对淳于获说：“你长大以后要对女文青敬而远之，越是好看的女文青，就越可能是伪文青。”
5
四野黯云低垂，传来几声枭鸣。卢敖掀开车帘，发现车队已入函谷关。越是接近咸阳，他越是害怕。此行他一无所获，没有带回仙药，只带回一具夏无且的尸首。他的腋下流出汗水，濡湿了大片衣襟，他不知道嬴政会想出什么残忍的刑罚来折磨他。
回到居所，卢敖翻箱倒箧，找出一本他在稷下学宫时从来不看的书。他窜改了书中的数行文字，又模仿古篆，在封面上提下三个字：录图书。翌日，他将这本书进献嬴政，自称是途径华阴县平舒道时，一位先知赠予他的。嬴政信手翻了翻，发现扉页写有一则谶语：“亡秦者胡也。”
卢敖躲过一劫，嬴政信了他的话，以为是天启。于是派蒙恬率兵北伐匈奴，又下令征发民夫，修筑长城。
杞梁是这三十万征夫中的一个，他劳累而死，被人胡乱填埋进了城墙。他的妻子孟姜为他在城下日夜恸哭，哭崩了很长一段城墙。观者无不动容，民怨因此沸腾。
身为一名乐师，高渐离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在漳水客舍，他静躺示威，一连七天不下榻，并且喊出“要交欢，不要交战”的口号，呼吁止息干戈。年轻的“乌白马角”乐迷深受鼓舞，纷纷走上街头，张贴布告，反对繁重的徭役和赋税制度。全国各地应者云集，引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战运动。各郡郡尉调遣了大批士卒平息骚乱，以高压水龙与催泪瓦斯驱赶人群。然而激进分子们依然斗志昂扬，他们高举马角手势，齐呼：“要交欢！不要交战！”
丞相李斯亲自奔赴前线，手执传音筒，喊道：“皇帝陛下统一天下，统一文字、度量、律法、典章，为子民们带来秩序，而你们这些刁顽之徒却只要混乱。既然不知安享太平，那就统统都抓了！”
这一次，高渐离没能幸免。他因“靡靡之音”罪、“纵淫飞叶”罪、“蛊惑民心”罪遭到秦廷缉捕。
嬴政读罢李斯的奏简，不禁有些爱惜高渐离的音乐才能，就赦免了他的死刑。但高渐离双目被毁，打进了地牢。
呼呼北风夹着雪尘，从斜上方的小窗里刮进来。高渐离披发赤足，衣衫朽烂，躺在一张发霉的草席上。高渐离很困惑，为何没人发现高遁就是当年的高渐离。
世人遗忘了荆轲，更不会记得他了。而自己又是谁，燕市的酒徒？宋子的酒保？刺客的同党？荆轲的影子？
牢房里寒气逼人，高渐离感到呼出的气息凝结成了冰霜。他摸索着，拨开铺满地上的稻草，用镣铐敲击地砖，打出拍子，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石阶上传来橐橐靴声，高渐离认得声音是狱吏高飞的。
高飞送来一把新的筑琴，叫他操练。原来公子扶苏去往北方上郡监筑长城，他的母亲郑姬思念儿子，甚是想听古郑国的歌谣《山有扶苏》，可宫廷乐师们只会弹奏雅乐，对民间歌谣知之甚少。
七日之后，始皇帝和郑姬将在望夷宫宴饮，令高渐离奏唱此歌。
而那一天，高渐离在筑琴里灌满了铅。
By Zn
2014.8.21
1
黑色的城门在暮色里膨胀，高渐离看见一只乌鸦停落在残破的雉堞上。他发觉那只鸟也在看自己，可那只鸟的头顶并没有白色的羽毛。太子丹囚禁在咸阳的时候，嬴政说，哪一日乌鸦头白，马长出角来，就遣送你回去。这个传说令高渐离思念故国，可故国回不去了。世上已没有什么燕国，只有秦国。太子丹被杀的那天，他从蓟城逃出来，一路向南，跌跌撞撞地踏进了赵国的领土。他在宋子城的中山酒垆找了份工作，从此乔装改扮，隐姓埋名。
风卷起沙土，黄尘蔽空，酒垆的青幔猎猎作响，惊走了城头的那只鸟。高渐离已经很久没有击筑了，他的筑琴弃置于木匣之中。他觉得日子浑噩无聊，自己正在退化，退化成一个毫无施展的酒保，一个随波逐流的犬儒主义者。
“高遁，你在干嘛呢，怎么还不上酒？”店主弥缓在叫他。
“来了。”高渐离打开冰鉴，拿一柄木勺舀出些许冰块，放进酒里。弥缓曾经叮嘱他，冰块加的越多越好，这样每天都能省下一小坛酒。他又切下一块彘肩，送到客人面前。
“慢着。”客人推开酒盏，道：“你看这是什么？”
高渐离看向他手指的地方，有只耗子死在桌角。
客人须髯戟张，怒形于色，道：“区区小店胆敢鸩杀酒客，谋夺财物？”
赵人生性好斗，店里时常有人寻衅，高渐离早已司空见惯。
弥缓笑着上前赔礼，道：“客人言重了，这硕鼠饮了本店正宗的古中山国醇醪，给醉死了。”言语间透着一股媚气。
弥缓吩咐高渐离打扫干净。在处理尸体的时候，高渐离发觉这只啮齿动物的嘴里叼着一片弥漫香气的草叶。他知道这并非来自店内的时蔬，而是那些弥缓侍弄的香草。高渐离一直怀疑弥缓有龙阳癖，古中山国盛产男倡，弥缓的行止则与他们相类。譬如熏衣，弥缓将菖蒲、艾草制成香料，又将云纹、雷纹的锦衣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熏笼。又譬如，他总在酒台盯着那些胡服短衣，腰挟弓丸的赵人武士看，对他们袒露的肩头和勇猛的气概激赏不已。
好在高渐离没有恐同症，所以他没有为此感到头疼。真正令他感到头疼的是城郊的匠人师无臼。师无臼每逢月末都会来中山酒垆喝得烂醉如泥，当他双颊酡红之际，这位拙于言辞的工匠会变得谈锋甚健。高渐离在等他抖出婚外恋的秘密，但未得偿所愿。师无臼每次谈论的对象只有墨子，他乐此不疲地表达着对导师墨翟先生的崇敬之情，尽管他只是一位私淑弟子。然后他又聊起墨子的著作，从光学、数学、逻辑学一直扯到机械工程原理，他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绘出草图，声称那是一种机关术制造的攻城车。
高渐离受不了他的机车，不由得打起哈欠，道：“打烊了，我架你回去吧。”
但他显然低估了这位墨家门徒的狂热程度，为了解释那些玄奥、难以索解的理论知识，师无臼决心亲自上阵演示一番。
归途中，两人逾墙跃入一户大宅后园。师无臼窥伺良久，找准了堂屋的位置，取出随身携带的木凿和铁锤，在南墙上开了一个小孔。烛火摇曳，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倒立的人影。从轮廓来看，是一位正在沐浴的赵女。
“如何？”师无臼问道。
高渐离歪着脑袋，正看得兴浓。他想起当年在蓟城，自己和荆轲甚是喜欢拿器皿来衡量燕国舞女胸部的大小，诸如樽、觥、盘、盂、缶之类。依他的经验，面前的这位赵女至少有瓮的级别，唇边不禁吐出了这个字。
师无臼以为高渐离在说“Wow！”，暗自十分得意，他终于让一个外行领悟了墨翟先生伟大的学说。
赵女的曼妙之姿勾动了高渐离的欲火，他忽然想起嬴政的母亲也是赵女，愈发觉得兴奋。嬴政极其介意人们议论他的身世，那是大秦帝国最致命的八卦。
十几年前，正在燕国避难的樊於期将军告诉高渐离，嬴政并非秦王所生，乃是文信侯吕不韦的骨血。人言汹汹，百姓们很快都知道了。嬴政在扫灭六国之后，开始扫灭人们的嘴。大批人被车裂、弃市、枭首、坑埋。如今天下噤若寒蝉，再没人敢去北邙山哭吊吕不韦。就在上月，嬴政东巡琅琊，遇过个姓秦名吕的书吏，为此大发雷霆，他认为这个名字是在影射，于是很多秦吕都死了。
高渐离解开腰带，在墙根下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他想，凭他一介酒保，如何能让赵女自荐枕席？他记起匣中的筑琴，却有所顾忌。万一人们发觉他通晓音律，会招致杀身之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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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终，中山酒垆放假一天，宋子城要在今日举行腊祭。一年一度庆祝丰收，并向神灵行贿。居民们真正热衷的却是之后的狂欢，他们博戏、投壶、痛饮，然后群交。
高渐离穿过人群，朝城中央的参天古槐走去。父老们告诉他，那株槐树从殷商时代就有了。几个工匠正在树下搭建祭祀用的高台，师无臼也在那里，老远就冲高渐离招手。高渐离装作不认识他，跑去凑屠户庞孙貉宰割牛羊的热闹。不一会儿，一帮乐师跟随里正入场，有击鼓的、操琴的、鸣瑟的、弹筝的、吹竽的。
庆典开始了，里正登上祭台，向稷神祝祷赞词。赞词沿用的是赵国时代留存下来的文书，只不过把所有的“赵”字替换为“秦”。做完祝祷，乐师齐奏乐，有人鼓掌叫好，高渐离却不以为然。在他听来，这实在是太业余了。琴弦好似绞在一起，鼓音也缺乏力度，最业余的是那个吹竽的少年，一定是师承南郭派，技艺极滥，不会用气，只会猛吹，将所有的乐师都带走调了。最后整支曲子奏出来音律不协，毫无章法，感觉就像步入了一处芜杂的田园，有狐鼠不断从土洞里钻出来。
对于这样的业余，高渐离无法隐忍。他按捺不住，跃身上台，于众目睽睽之下喊了一声：“停！”
乐声戛然而止，乐师们面面相觑，不知高渐离想要干什么。只见他取过每人的乐器，依次指点，然后正了正衣冠，走向祭台中央，朗声高唱祭歌：
土反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母作
草木归其泽
那音调奋扬激越，绕梁摩空，有燕地慷慨悲歌之气。
台下沸腾了，万人沉醉于他的歌声之中。高渐离的声线荒凉又温暖，触碰了每个人柔软的心脏。那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使得他们忘却了大旱、疫症、流寇、兵火所带来的厄难。一曲既终，众人皆泣下数行，不舍他离去，高渐离便又唱了几曲。
是夜满街歌吹，灯火荧煌，恍若白昼。高渐离遇见了第一个肯为他献身的赵国女子，就在东巷拐角，她投下巨大的影子，完完全全覆盖住了他。高渐离认得她，那是庞屠户的女儿庞眉。
庞眉道：“昨日师无臼给我打了一枚阴环，你要看看吗？”
庞眉不同于窈窕的赵女，十足的肉感，她的胸部甚至达到了鼎的级别。高渐离在她的鼠蹊间拨开层层赘肉，找到了那枚阴环，不禁摩挲腻弄起来。
庞眉道：“高遁，我实在是太胖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你在我体内。”
可高渐离却像看待一件乐器般看待她的身体，她的皮肤上布满了无数孔窍，能够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拉风箱的声音、舂米的声音、箭镞迅疾的声音、龟甲烧裂的声音、呵斥的声音、呜咽的声音、大风折断古槐枝干的声音、中山酒一滴滴进土里的声音。
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庞眉的声音循着音阶，迎来了盛大的震颤。
就在交合最淋漓的那一刻，虚无感吞没了高渐离，他感到自我被一寸寸蚕食。他梦见那场星夜下的仓皇奔逃，旷野燃着苍白的萤火。他踩进了一片恣生的芒草里，草叶割伤了他的脚踝。他嗅见温热的血腥气，像嗅见自己的战栗。
隔日高渐离回到中山酒垆，发现昨日那个吹竽的少年正在店里等候他。
少年躬身行礼，自称淳于获，特来拜师学艺。
高渐离不觉技痒，索性叫上其余乐师，组建了一支乐队。但是弥缓不肯放他走，他们之间签署有劳务合同，高渐离还得为弥缓干上三年。
弥缓开出条件，让高渐离的乐队在中山酒垆驻唱，以此招徕生意。杂役的活儿不用他来干了，佣金则提三成。
高渐离想了想，答允下来。他从匣中取出筑琴，吹掉尘埃，悉心擦拭了一番。当夜他聚集乐师，为他们弹奏，虽然技巧已然生疏，但不妨教授音律。他又谱写了几支新曲，混杂了燕赵两国的乐风，甚至加入了闾巷扣盆而歌的说唱元素，结果大受欢迎。
座中有人问起乐队的名字。
高渐离道：“乌白马角”
3
五月，宋子城的槐花开了。高渐离衔着一根稻草，躺在城头晒太阳。他眯着眼睛，看到一片淡黄色花瓣飞过屋瓦，落在一顶陌生的冠盖上。驷马高车里，走下两个衣履光鲜的人。县丞公孙瑕行色匆匆，连忙上前相迎。
这一年，一颗星芒耀眼的彗星划过咸阳宫上空。太史令翻检星历，发现上次记载星陨之时，嬴政的祖母夏太后死了，这是不祥之兆。嬴政于是派遣方士遍访九州，寻求长生不死药。
公孙瑕召集全城百姓，于古槐下集会。他站在祭台之上，清了清喉咙，道：“这位是始皇帝的采药特使——卢敖先生。”
人群发出“喔”的一声。
“卢先生毕业于高等学府稷下学宫。”
又是“喔”的一声。
可有人小声问道：“稷下学宫是什么？”
另一人答道：“这你都不知？要问诸子学哪家，齐国临淄找稷下！”
卢敖正色道：“放肆！哪里来的什么齐国？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莫不臣服。”这乡野鄙夫未曾见过世面，看到朝中公卿已有三分畏怯，此时见卢敖神情倨傲，负手而立，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公孙瑕唯唯称是，继续说道：“另一位是御医夏无且先生，当年荆轲廷犯龙鳞，幸得夏御医投击药囊化解。两位贵客从咸阳远道而来，专程为始皇帝采集灵芝仙草。诸位乡民，当鼎力协助。他日炼得神药，居功者受赏，赐黄金百镒，食邑千户！”
人群发出“噫”的一声。
高渐离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高渐离想杀了夏无且，为故人报仇。可卢敖和夏无且居住的驿馆，日夜有甲士把守，他不会剑术，完全无从下手。就在这时，他蓦地想起那天死掉的耗子。
高渐离向弥缓打听他熏衣用的香料。
“这都是我秘制的，可不能随便说。”。
“有一种叶片是这种形状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看着高渐离的鬼画符，弥缓似笑非笑。
“喔，想起来了。我在后山采的，效果不好，就丢掉了。”
于是高渐离放出风声，说后山长有稀世珍草，乃是仙人羡门、高誓所栽。这话很快传到了卢敖和夏无且耳朵里，他们发动了一批农人上山搜寻。草药一筐接着一筐被运往驿馆，供两人甄选。
过了几日，公孙瑕有事谒见两人，不巧夏无且卧床不起。原来昨夜他误食毒草，发了狂疾，忽而目眩神驰，手舞足蹈，说天降五色云霓，云端有仙乐飘缈，又说他御风而行，遨游东海之滨，又说万千宫室尽焚，他身陷火海。公孙瑕大骇，向钜鹿郡守请援。可夏无且没等到那天，已癫狂而死。
中山酒垆里，客人们议论纷纷。
“我一早看见卢药使的车马仪仗队悄悄从城门走了。”
“始皇帝一定会厚葬夏御医，追封个什么百草侯。”
“凭他宫廷御医的医术，竟治不活自己，这草甚是邪门。”
“始皇帝该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来吧，一把火，烧了宋子城！”
高渐离冷冷听着，不置一词。但他很是在意那株神秘的致幻植物，当他击筑歌酣之际，仿佛也有过相似的感觉。
高渐离借着夜色遮掩，从后山采来草叶。但他害怕药性太烈，落得和夏无且一样的下场，于是请教弥缓。
弥缓道：“你不要命了吗？”
“要命才来问你的。”
弥缓沉吟了好一会儿，道：“你把叶片浸水、晒干，然后捣成粉末，再掺些其他花草试试。”
高渐离照着他说的做了一遍，完成后蘸了一点放在舌尖品尝，却寡淡无味。
“难道弄错了？”高渐离凑近嗅了嗅。
刹那间，一股清风拂过五脏六腑，他感到心神恍惚，但四肢百骸无比舒泰。
高渐离发现了逍遥叶。
起初，高渐离用芦管或者稻杆吸食逍遥叶，师无臼见了，觉得简陋，回去翻了翻机关术的书籍，打制出一根便携式逍遥管。外设机括，可自由开闭，内置暗盒，能储草叶。另一方面，弥缓在地窖种植了大片逍遥叶，并且培育出了新品种——无土栽培型逍遥叶。他对逍遥叶的提纯工艺也日臻成熟，一些上好的逍遥叶被送往黑市贩售。
逍遥叶令高渐离乐思如泉涌，他将那种奇异的感觉化为音阶，谱写出一支新曲。这支曲子带来了前卫另类的听觉体验，自成一家。中山酒垆门庭若市，慕名者络绎不绝。为答报弥缓，高渐离将这种乐风命名为“弥缓乐”。
4
“乌白马角”这支三线城市的乐队一时名声大噪，风靡赵地。富商郭纵闻说了这件异事，专程派人备了厚礼，请高渐离等人去邯郸一趟。郭纵可不是一般的贾人，他是赵国冶铁业巨头郭氏的后人，他的家族曾经垄断赵国铁器铸造两百年之久。
一行人收拾好行装，乘坐郭纵的马车前往邯郸。邯郸乃是赵国旧都，留有武灵王建造的丛台。丛台昔日歌舞升平，如今废弃。郭纵一掷千金，使人修缮一新，又买下一处台榭，专供“乌白马角”演出。
乐会当天，丛台之下宾客如云。淳于获头一次见到这般阵仗，不禁有些惊惶。他反复为自己的竽调音，临行前他还特地上了一层绛色新漆。不过相比去年腊祭，他的技艺已然精湛了许多。开场淳于获的一段竽solo，令台下气氛燃到沸。高渐离则一手按弦，一手执尺，击奏筑琴，咏唱新曲。
一伙乐迷将食指和小指冲天，又用拇指按压弯下的中指和无名指，比出一个马角形状的手势，以此向乐队致敬。众人学着他们的样子，都比出同样的手势，临台俯瞰，宛如一片戟丛。但这一符号无意间触怒了一名从楚地云游而来的巫师。他头戴巨型鸟喙面具，冲上丛台，用一柄桃木帚袭击了高渐离，边打边叱：“撒旦之角！你们都是异教徒！”
郭纵手下的几个壮夫救下高渐离，将这名楚巫捆缚在地。高渐离血染额前，乐会无法进行下去了。
事后，郭纵设宴为高渐离压惊。席上他捧着酒杯说道：“方才得聆雅奏，真是幸甚。可惜明珠埋草莽，高乐师屈居宋子城下。不如乘此机会留在邯郸，跟从老夫如何？”他又邀高渐离为他的铸铁坊谱首乐歌，曲中须奏些铜铁交鸣之声。若能传布全国，有赵氏连城璧相酬。
高渐离喜好击筑，不为牟利，只因乐音赋予他自由。他不愿卖艺侯门，更不愿被商业化。即便制作预算低微，他执意于独立的乐歌创作。
郭纵见高渐离表明心迹，便不再强求。他击了击掌，一群舞姬鱼贯而入。为首那个名叫辛罗，意态优雅，楚楚动人。高渐离心荡神摇，竟忘了伤口的痛楚。
辛罗的舞屣缀饰着珠玑，小巧玲珑，她用足尖起舞，舞影婆娑，身轻如燕。舞罢，辛罗冲高渐离嫣然一笑，跪坐于他身侧，为他佐酒。
辛罗说，她不喜欢他的“弥缓乐”，只喜欢听他唱那些安静、抒情的郑卫歌谣。
辛罗又说，她最近在读屈原的诗集。
两人一直聊到酒阑人散，一路走到漳水客舍。
辛罗抚着高渐离额上的缠巾道：“你的头发都给那个巫师弄乱了，我来替你梳头吧。”
辛罗将高渐离的长发放下，一缕一缕梳顺，接着用丝线缠紧发梢，绾结脑后，最后裹上巾帻。
“好了，你看！”辛罗递来一面珊瑚镜。
高渐离看到自己正梳着妇人的发髻，知道她在恶作剧，便也想捉弄她一回。可辛罗灵巧地一闪，躲进了屏风后面。高渐离追上去，伸手揽她入怀，手指触到丝帛织衣，有一种柔软细滑的质感。
辛罗目光灼灼，似嗔似喜。高渐离想要与她狎昵，却发现阳具疲软不举。那是滥用逍遥叶的后果，可在当时他并不清楚。
辛罗道：“没事，我们这样对视便好，我看到时间在你眼底以奇异的方式流逝，有时变得缓慢，有时凝固起来。”
因与高渐离的交结，辛罗艳帜远扬，她开始与一些公卿巨贾密约幽会。
“我们完了！”一天，辛罗丢下这句话，像丢下一块坚硬的石头，旋即嫁给了郭纵的次子郭昂。
高渐离从此不再戏果，他抽着逍遥叶，神情萎顿。他厌恶辛罗，更厌恶她的言辞，矫揉、造作，带着小布尔乔亚式的廉价感伤。他对淳于获说：“你长大以后要对女文青敬而远之，越是好看的女文青，就越可能是伪文青。”
5
四野黯云低垂，传来几声枭鸣。卢敖掀开车帘，发现车队已入函谷关。越是接近咸阳，他越是害怕。此行他一无所获，没有带回仙药，只带回一具夏无且的尸首。他的腋下流出汗水，濡湿了大片衣襟，他不知道嬴政会想出什么残忍的刑罚来折磨他。
回到居所，卢敖翻箱倒箧，找出一本他在稷下学宫时从来不看的书。他窜改了书中的数行文字，又模仿古篆，在封面上提下三个字：录图书。翌日，他将这本书进献嬴政，自称是途径华阴县平舒道时，一位先知赠予他的。嬴政信手翻了翻，发现扉页写有一则谶语：“亡秦者胡也。”
卢敖躲过一劫，嬴政信了他的话，以为是天启。于是派蒙恬率兵北伐匈奴，又下令征发民夫，修筑长城。
杞梁是这三十万征夫中的一个，他劳累而死，被人胡乱填埋进了城墙。他的妻子孟姜为他在城下日夜恸哭，哭崩了很长一段城墙。观者无不动容，民怨因此沸腾。
身为一名乐师，高渐离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在漳水客舍，他静躺示威，一连七天不下榻，并且喊出“要交欢，不要交战”的口号，呼吁止息干戈。年轻的“乌白马角”乐迷深受鼓舞，纷纷走上街头，张贴布告，反对繁重的徭役和赋税制度。全国各地应者云集，引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战运动。各郡郡尉调遣了大批士卒平息骚乱，以高压水龙与催泪瓦斯驱赶人群。然而激进分子们依然斗志昂扬，他们高举马角手势，齐呼：“要交欢！不要交战！”
丞相李斯亲自奔赴前线，手执传音筒，喊道：“皇帝陛下统一天下，统一文字、度量、律法、典章，为子民们带来秩序，而你们这些刁顽之徒却只要混乱。既然不知安享太平，那就统统都抓了！”
这一次，高渐离没能幸免。他因“靡靡之音”罪、“纵淫飞叶”罪、“蛊惑民心”罪遭到秦廷缉捕。
嬴政读罢李斯的奏简，不禁有些爱惜高渐离的音乐才能，就赦免了他的死刑。但高渐离双目被毁，打进了地牢。
呼呼北风夹着雪尘，从斜上方的小窗里刮进来。高渐离披发赤足，衣衫朽烂，躺在一张发霉的草席上。高渐离很困惑，为何没人发现高遁就是当年的高渐离。
世人遗忘了荆轲，更不会记得他了。而自己又是谁，燕市的酒徒？宋子的酒保？刺客的同党？荆轲的影子？
牢房里寒气逼人，高渐离感到呼出的气息凝结成了冰霜。他摸索着，拨开铺满地上的稻草，用镣铐敲击地砖，打出拍子，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石阶上传来橐橐靴声，高渐离认得声音是狱吏高飞的。
高飞送来一把新的筑琴，叫他操练。原来公子扶苏去往北方上郡监筑长城，他的母亲郑姬思念儿子，甚是想听古郑国的歌谣《山有扶苏》，可宫廷乐师们只会弹奏雅乐，对民间歌谣知之甚少。
七日之后，始皇帝和郑姬将在望夷宫宴饮，令高渐离奏唱此歌。
而那一天，高渐离在筑琴里灌满了铅。
By Zn
201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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