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丝+故事]003:作为乡先贤的博尔赫斯:中国上海金山卫套盒:如何虚構一位環遊地球的漢代天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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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卫西门外洛南亭杨家埭鸟窠里从黄姓易主为俞氏,是清顺治三年丙戌,也就是西元一六四六年的事情。我注意到,那时候清朝军队刚刚南下,正在长江中下游与南明朝廷征战,但後者显然不是对手。那一年,据《金山卫俞氏家谱》记载,俞氏第三十八代孙俞重远应其外祖黄世德传呼,从金山卫城里迁来同居,继承了黄府的全部家产,却并没有举行改姓的仪式。随着黄太公世德及其诰命夫人卢氏相继谢世,在历史的暗黑罅隙间奇花绽放的黄姓一脉於焉断绝。俞氏家族并得到了黄姓祖传的《黄廷广记》一书共二十九卷,书中涵括了五千年史事传闻、家国治乱,以及农桑渔盐、人情世故、天灾海讯,一应俱全。按照祖宗相传的习惯,俞姓後人将它一并收纳进了《金山卫俞氏家谱》。
《俞氏家谱》原名《俞氏春秋》,荟集了所有俞氏子弟所著之书。這個家族的发迹可以追溯到隋文帝开皇十九年己未,也就是西元五九九年。俞氏始祖俞太公,讳文恭,东都洛阳人,曾任门下省制诰司侍郎。那年春天,俞文恭奉旨赴晋阳任录事参军事,旋即晋升为长史。同一年,杨广被立为太子,李世民和陈祎出生,最後一位人物辗转在各种书籍中,有着另两个越来越响亮的名字:唐僧、玄奘。兴衰无常的时局产生了无数趣事轶闻,俞太公遂下令,请都总管俞成等一批能文之士编撰了最初的《俞氏春秋》,兴衰因果是该书明确的主题。此后千百年间,这部煌煌巨著从未间断过修改,尽管俞氏一族南北迁徙,但修史续谱已被富有远见的祖先订成了家规。直至清末,俞氏门第中落,人心浮动,这工作才日趋消歇。
其间,在明永乐十七年己亥,即西元一四一九年,堪称《俞氏春秋》写作史上的一件大事。我注意到,在此前一个生肖猪年即丁亥年,原名《文献大成》的《永乐大典》告竣,该书著名而神秘,其闳阔的编撰意图是皇帝朱棣钦定的:要『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将世界上所有的书籍合纂为一书。一四一九年,俞氏举家自南京迁来金山卫北泰街。其第卅一代族长俞寅,表字宏虎,壮年仕途不振,被贬随军都指挥使龙虎将军谷祥帐下作参军事,前一年南下在金山卫击败了海上来的倭寇。甫一安定,俞寅的长子昭洪,偕总管俞贞木、掌柜俞峰等十二人重编了《俞氏春秋》,并遵循其姨表丈谷祥将军的指点,将其改名为《金山卫俞氏家谱》。自此,其书体例才得以明确,包括了:俞氏宗谱、俞氏家训、俞氏农桑、俞氏广记、天工开物、沧桑更替、德才处世、忠孝为先、崇尚中庸、兵灾战事、趋吉避凶、以战求治、文韬武略、盛衰因果、相术启卦、求仙轶事、医术草本、山海奇谈,计十八分册,可谓:三教九流,涉略博奥;诸事适度,锦图珍藏。
我认为,单从书名上比较,其中的『俞氏广记』一册很可能就是清初编入的《黄廷广记》。这是書籍要比《俞氏家谱》本身還幽邃得多。其末代保存者黄太公世德是汉代星官黄歆的第五十六代孙,他沒有留下承继香火的子嗣,就意味着一个传承了一千七百年的漫长写作进程划上了句号。其起点就在汉代,也就是在距今二千一百年前,这部後來的大书最初仅有三卷,草稿上黄歆親書的名字叫《天文奇观》,但那一刻,书中所有的神异俱已展开。
汉武帝元狩二年庚申,合西元前一二一年,据正史记载,会说话的鸟和世界上最大的陆生动物象一起从南方抵达了长安,汉的大将霍去病打开了通往西域的道路。与此同时,康城安波街尚武坊的土著黄歆担任了康城观星台的星官。康城是金山卫的第三个名字,最早的时候叫云间宁海国,相传是大神颛顼之孙颛雪所建;後至周初,成王亲履本地,令姜尚後人修城,取名东京,取与中原西京镐都相对之意;又两世代之後,在官方文书中易为康城,但民间卻沒有改變他們的習慣。这一个东京城在楚庄王时因海侵沦陷,从大陆上消失,故老相传,偶尔会在空中显现为海市蜃楼——以上这些是另外的故事,详见《金山卫春秋》正文,不赘述。黄歆从小崇文尚武,喜好航海,这种特异的才能足以胜任观星的工作。他往往彻夜不归,黾勉从事,历任星官三十余年。之後黄歆言称接到了一道蹊跷的圣旨,率领了他最小的儿子玄操及家仆三十余人,离开了康城,备带生活资费好玩之器,航海探索海域和星空。他们迎向太阳,日出而作,往东航行,断续九年之久,靠鱼猎及求助海夷度日。每见夷人,总是礼让为先。九年航海,星辰定向,最终在西域一处名番兜城的地方,弃船登陆而归。时除黄歆之外,仅存十二随从生还,而玄操不知下落。黄歆沉浸在东出西归之谜百思不解的极度恐惧中,患上了重度的神经官能症,竟不向家人交代幼子存没始终,而整日不发一言,唯以刀笔遣其余生,著成《天文奇观》三卷之後亡故。
相传,当时的大司农丞田寿听说了《天文奇观》一书,遂亲率随从远道求访。时黄歆已逝去,他的另四个儿子以随葬父坟为藉口,拒绝了田寿的满腔热忱。更真实的理由是这本後来改称《康城黄廷广记》的书并没有写完。之後一直到明末清初,编修这本书成为黄氏家族世代不移的秘密任务,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它与繁衍生息一样重要。其间,在宋太祖乾德二年甲子,也就是拜赵普为相,筹画平西蜀灭南唐、统一天下的时候,公元九六四年,黄歆的第卅六代孙、镇江防御使黄承业,匆匆将全家迁出了金山卫城,在黄浑江(今项门江,但请注意它的原名)右岸洛南亭鸟窠里筑府营宅。而鸟窠里黄府的名望,如我们所知,历经宋、元、明三代而未坠。
有幸读过《黄廷广记》的人用了『叹为观止』来感慨其内容之丰富,这也许不是虚辞,俞姓後人述称其书尽载地理沧桑、历史纵览、经济兴衰、社会风云、文韬武略、民情风俗、人物春秋,等等。当然这些内容一并可以在清代的《俞氏家谱》中找到。可是,令人万分可惜的是,在四、五十年前,破旧立新,文化革命,《俞氏家谱》,付之一炬。这也许是所有最伟大图书的宿命,《三坟》《五典》、《九丘》《八索》、《连山》《归藏》直至《永乐大典》,我們已經見慣了例子,跌脚搥胸也无可奈何。几乎所有人都没来得及拜读這部閎博之書,但幸有族人俞德良先生平生好学,勤於笔记,此前摘出较多史料要点,如今修编《金山卫春秋》,寔赖其功。
〖馬……猴案〗
材料來源:《金山卫春秋》(2002年7月版,浙江海盐)前言,原题作〈淺談《金山衞俞氏家譜》及《康城黄廷廣記》〉;講述者:俞誠宇(字德良,1936-),記錄者:徐伯勤(1935-2001),記錄時間:2000年9月9日。
中国套盒被冠以「中国」的名义,被认为是一个无伤大雅的错误。但不管是中国、俄罗斯、印度还是阿拉伯,这种器具的发明、运用、命名与欣赏都是国际合作的产物,其渐趋隐微的精妙结构在某种程度上则反映了视野越来越恢宏的阅读感受。我在这里选用了套盒故事中并不常见的一个模式:书中之书、书後之书,相类似的情节还可以参看《哈扎尔辞典》的前言。作为一本真实存在的书,《金山卫春秋》从书名开始就包含着取径历史的深刻含义。有关它的最新利好消息是,就在去年,即西元二零零八年,它在上海正式出版,必然会有更多读者从中发现举世罕知的妙处。但根据我受文献学荼毒多年而养成的习惯,我只能将《俞氏家谱》视作一本并不存在(於今)的书。而基于《俞氏家谱》的《黄廷广记》以及在《黄廷广记》中延续其超越时代之事迹的黄歆,书中之书及人皆是「虚构的虚构」。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Borges》中最想强调的是:「博尔赫斯让我们看到被提升至二次方的文学之诞生,同时他也让我们看到得自自身平方根的文学:『潜在文学』。」这两个文学位面,我认为敝乡的先贤已经达到,只是目前尚不清楚其作者们是否比博尔赫斯(1899-1986)更加年轻。
这个故事里可能也还蕴含了明成祖朱棣和叔本华以及博尔赫斯都赞成的「宇宙之书」的灵光,但这里我愿意更强调书籍跟盒子本身,我们都习惯于使用「打开/合上」这一对动词来操作它们。为了表现反覆打开的感觉,我对情节表述的顺序作了较大的调整,有意使用了数次倒叙。
本篇的另一个重大修正,是添加了数个年份的平行情节,即同一年所发生的中国大事。我以为这种增益是符合《金山卫春秋》一书或者《俞氏家谱》乃至《黄廷广记》之微言逻辑的,有幸读到这些书的读者就会发现,它们其实是中国史的另一些版本,只是夹带了敝乡些许奇特的私货罢了。这种贩卖土特产的想法,敝乡先贤、以及韩国人、越南人和四川人、河南人、彝人、云南人,大家都习惯于这么做。但同时,我们毕竟可以从中看到秦皇汉武,以及更早的先人,这一点,我忍不住在正文中已经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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