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姐的故事—路上小说」
这部小说的大部分内容是在上下班的途中在手机上写的，故称为【路上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即将逝去的青春岁月。
一
“说说你的故事吧。”在布达佩斯的酒吧里，老王提议到。
旅行常常是这样。
有些地方你一生中只会去一次；有些人你一生中也只会遇见一回。
老王就是这样。
他是我遇见的，飞机上除我之外的唯一一个中国人。就如同飞机上提供的一次性餐盒、一次性纸杯、一次性拖鞋一样，老王也是飞机上提供的一次性的朋友。
虽然彼此相约回国后要再聚聚，但我知道我不太想再见他。
倒不是讨厌他：老王比我年长几岁，但看上去比我老许多，一张黑灿灿的大脸显得忠厚老实。
我并不讨厌他，相反，我想告诉他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二
我喜欢过一个姑娘。
叫董小姐。
“哦……是个小姐啊，我也喜欢过一个……”老王醉眼惺忪的看着酒杯。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只是一个代号。”
“良家女孩儿哪有这种代号，再说这也不是啥代号，是职业……”
看来老王确实醉了，我也放心了。
“既然你这么纠结，你就以为她叫董晓洁吧。”
“这还差不多。”老王满意的笑了。
但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们还是叫她董小姐吧。
和她认识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她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
“人妻啊！”老王道。
“是女朋友！别打岔啊行不？”
是的，她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而十年后，我再次见到她时，是在法庭上，她依然没有忘记微笑。
三
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不知是为了省电还是什么缘故，法庭里没有开灯。
只有董小姐身后的窗外，一道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射进来，洒落在她的长发，她的肩头。
“下面询问被告。”法官的声音沉稳而庄严，“你有没有收到过原告所称的钱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长长的被告席后只有她孤单一个人，但窗外的光让她消瘦的身影显得并不那么单薄。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的微笑依然打动人心，依然如十年前的那个生日派对上的摸样。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大家可以叫她董小姐。”
阿林看上去很得意。但一如既往，他的得意也显得很有分寸。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优雅，这是他做人的准则。
在这所学校里，阿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与我们平庸的大多数不同，他似乎永远生活在聚光灯下：在学校社团里，他是领袖，他很早的时候便习惯于在大庭广众发表激奋人心的演说；在操场上，他是有名的阿甘，每天他都一个人绕着圈，跑上十多公里；而在酒吧里，他又是有名的浪人，每次泡妞，从不失手。
而他为何与我这样寡言少语、默默无闻的人成为朋友，我不得而知。
“你好，阿林常常提起你。”董小姐斜靠在阿林的肩头，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有些局促的碰了碰她的手掌，便把手抽了回来。
“走！唱歌去！”阿林牵着董小姐，招呼大家向包厢走去。
兄弟们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有人提着蛋糕，有人提着酒，有说有笑。
被阿林牵着手的董小姐却回过头，目光射向安静的走在最后面的我，冲我笑了笑。
而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所有人的欢声笑语在耳边变的朦胧。
有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意识到，董小姐的明眸、皓齿，和微笑着的红唇，也许将永远刻在我的心头。
四
“我觉得，董小姐确实挺不错啊。你这次打算从一而终了吧？”
在教学楼的天台，我向阿林问到。
他笑了笑，望着远处。
“我也许只是她的兼职男友罢了。”
“兼职男友？”
“你以为。”阿林笑着点上一支烟，“追她的人多了去了，从富家子弟到社会大哥，都排着队呢。”
这让我多少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她不是还是选择跟你在一起嘛。可见别人她也没看上啊。”
“这可说不准，谁知道呢。”阿林仰起脖子吐出一口烟。“无所谓，我不会去管她，她也不用来管我。”
“就这样？”
“就这样。”阿林摊摊手，“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泡的妞多了，自然也就这样了呗。”
他潇洒的转身离去，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但从他的背影中，我似乎还是读出了一丝落寞的味道。
“那个阿林……好像有点意思啊。”老王的酒似乎醒了一点。“他后来干嘛去了？”
我赶紧又给老王满上一杯。
“他毕业后去了一家500强公司，后来被美国总部要走了，去了硅谷。”我熄灭了手中的烟头。“但没呆几年，他又辞职读书去了，现在应该是在华尔街吧。”
“是个人才啊。”老王慢悠悠的一口下去，喝了大半杯。“但还是你小伙儿不错，更靠谱一些！”
“哈哈哈。”我大笑，和老王碰了碰杯。
但在董小姐的口中，我却一直是个不靠谱青年。
五
董小姐口中另一个“更不靠谱青年”，是她的妹妹——“董二小姐”。
董二小姐那时正值高二的暑假，对即将到来的高三生活全然无所谓，每天捧着CD机听摇滚乐，山羊皮、绿洲、Blur都是她的最爱。
因为在这方面有些共同语言，于是董小姐想把我和董二小姐撮合在一起。
“萝莉啊！”老王高呼，“人还未成年吧？禽兽啊你！”
“人董二小姐上学上的晚，那时已经十八岁了。”我又点燃一支烟。“但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我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你丫是有贼心没贼胆吧？哈哈哈！”老王大笑，“还不如禽兽呢，禽兽不如！”
“嘘——你丫小点声，省末素质啊，注意听讲！”
在我多次抗议无效之后，那年暑假，我无奈的参与了多次董小姐安排的“四人约会”。
所谓四人约会，就是董小姐和阿林在KFC约会，而我则在一旁给董二小姐补课。
这是我认为唯一可行的，可以由我和董二小姐参与的活动。
“你看着我，别看他们！让他们亲嘴去，你甭管！”我用铅笔的橡皮头戳了戳面前的辅导题，对董二小姐训斥道。
董二小姐朝我白了白眼，戴上大耳机，调高音量，继续听我讲课。
董小姐搂着阿林的脖子，不好意思的朝我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我也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
“喂！你看着我！管他们亲嘴去！”董二小姐拿橡皮头戳我的脑门。
六
而这样的“四人约会”并未持续太多时间。
暑假结束后不久，有天下午董二小姐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姐姐有事儿找我，要去她们家一趟。说完就把电话撂了，连“再见”也没讲。
全然不知所云。
但我知道这是第一次去董小姐府上拜访，所以还是刻意修整了一番，理了头发，换上了崭新的T恤，还买了一些糕点。一路上忐忑不安。
待按响门铃，开门的是董二小姐，而董小姐居然不在家。我更觉莫名。
董二小姐一改往日的傲慢，竟客气起来，给我递上一听冰镇汽水，然后让我挑选客厅里摊了一地的唱片和书籍。
“随便你挑吧，喜欢什么拿什么。我要搬走了，带不走这么多，也没别人可送，估计也就你可能还会喜欢。”
我这才明白是被董二小姐诓骗来了，可她这是要搬去哪儿啊？董小姐也一起走吗？
我正待发问，一个中年女子推门而入，“妈，你怎么回来了？”董二小姐唤道。
竟然是董母？！
我怎么解释？”伯母好，我是你大女儿的男朋友的同学，来找你二女儿玩的。”“董二小姐家长您好，我是令女的课外辅导老师，来和您探讨一下令女的学习问题。”“阿姨好！我是二二的同学，我也是高中生耶！”还是干脆这样“大婶儿您好，俺是来收废纸滴！”
各种方案被一一否决，我大脑一片空白。
董母只是面无表情的瞥了我一眼，“我今天下午去出版社开个会，正好路过，上来拿盒烟。你们继续。”说完，董母叼了一根烟，摔门而去。
喂！大姐！“你们继续”算肿么一回事儿啊！我干什么了就继续啊！我继续干什么啊？这什么家长啊？！
后来，从董二小姐口中得知，董母是一名作家，打算去加州做几年访问学者，顺便带董二小姐出去读书。
“那董小姐呢？”
“她不想去，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也只能随便她了。”
“那你们父亲呢？”这个问题在我口中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我咽了回去。
我抱了一大摞书和唱片，走出董家。大脑依然一片空白。
突然背后有人呼唤我，回头望去，董二小姐在阳台上朝我招手。
“以后我姐就托付给你了——”董二小姐高声喊道。
什么跟什么啊！这话应该跟阿林讲啊，跟我说什么说啊，让邻居们听到多不好啊！
“等我回来，我会来找你的——”
一阵大风吹来，我根本没听清二小姐第二句喊的是什么。只是朝她一个劲儿的挥手。
七
就这样，董二小姐母女出国了。
董小姐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依然是那么的开朗。而尽管没有了董二小姐，董小姐和阿林还是时常叫上我，三个人一起吃饭、唱歌、去游乐园。
我始终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组合。但更奇怪的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总是非常的开心。而阿林和董小姐两个人在一起时，却常常沉默的抱在一起。
不可理解。
慢慢的，毕业季节临近了。
我忙于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别说是董小姐，连阿林也很少碰到了。
有一天，阿林约我在学校东门外的小饭馆吃饭。
几日未见，竟觉他憔悴了许多。
三杯酒入肚，阿林主动谈起了董小姐。
“我们快要分手了。”
“为何？”
“她又找了个男朋友。”
“是吗？……你不是说你不管她吗？”
“这次不一样，是个中年大叔。”
“什么？”我惊讶不已。
“以前无论她走多远，我总觉得她就像风筝一样，线永远牵在我的手里。”阿林又干下一杯，“但这次不一样了。我拼不过老男人，他nnd有钱啊。”
许久的沉默。
“不说这个了。我打算去北京了，那边我伯父帮我联系了一家500强外企，已经投了简历，也电话面试过了，下周去北京面试，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是啊？你决定要走了？”
“嗯。决定了。”
阿林喝完杯中酒，许久又没有说话。
“兄弟，以后董小姐就托付给你了。”阿林突然很认真的看着我。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八
那次喝完酒之后，一切却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轨道。
阿林没再提去北京的事情，而他和董小姐又时常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他们依然是那样的亲热。我们仍常常一起出去玩，甚至还一起组织了去三亚的毕业旅行。当然，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董小姐还叫上了她的一个女同学。
晚上我和阿林在一间房间。阿林半夜招呼我一起看球。我却实在没有心情，也睡不着，便一个人披了条毛巾来到沙滩散步。
白日里颇为抢手的木躺椅此时都空荡荡的。
我随便找了一张椅子躺下，看着漫天的繁星。耳边只有海浪拍打着沙滩，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汽笛。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是想着今后的工作，想着即将各奔前程的我们，还是想着时而清澈见底，时而又捉摸不透的董小姐。
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睡梦中，我来到了未来。
我成了一名大律师，高高兴兴的下班回家。
包着红色大头巾的锡克族门卫为我打开大门，操着一口伦敦腔的英国管家接过我的礼帽和文明棍，我大步踏进金碧辉煌的客厅，董小姐穿着一身维多利亚风格的蛋糕拖地长裙款款向我走来：“老爷您辛苦了！”我莞尔一笑。
此时二楼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却见董二小姐穿着一身朋克铆钉机车服从旋转楼梯上疾步而下，掏出一大把橡皮头铅笔朝我掷来，并大声喊道：“让你看着我！让你看着我！”
我连忙向后退，而身后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撞开，包着红色大头巾的锡克族门卫和操着一口伦敦腔的英国管家被撞倒在地，一个裸着上身的猛男端着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向我冲来，竟然是阿林！他大声吼道：“干掉你这个老男人！”
我突觉一阵凉意，从梦中醒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的躺椅上多出来一个人，是董小姐。
她安睡在躺椅上。白色浴袍的领口露出粉红色的T恤，在月光下安静的起伏。
我托着腮帮，靠在木桌子上看着她。
我不知此时是否仍然在梦中，如果是梦，我不愿醒来。
九
我为董小姐盖上毛巾，安静的躺在她身旁。
此刻，只有一轮明月和漫天的星斗在看着我们。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却发现毛巾盖在了我自己的身上，而身边的躺椅上空无一人。
我望着海面上渐渐升起的红日，不知昨夜究竟是否是梦境。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未曾向董小姐提起，而她，似乎也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毕业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阿林还是去了北京。
他没有事先告诉我们，一个人坐上了去往北方的列车。
当我从宿舍中搬走的那一天，我看见董小姐正穿着一件崭新的T恤在楼下等着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过生日吧！”
我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的物件，擦了一把汗。“好啊！那我们去哪儿？”
“随便你。今天就请你给我策划一个生日。”董小姐灿烂的笑着。
“好吧，那不如，我们去送送阿林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来到火车站，谎称要送不相识的老奶奶上火车，跑上了月台。
我们沿着空荡荡的月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行了，就算是补送了阿林了。”我双手插着口袋，看着远方。
这时远处一辆列车渐渐驶来，在我们面前缓缓停驻。
旅客们纷至沓来，登上列车。
董小姐一把握住我的手。
“要不我们上去吧？”
“上车？”
“对啊。”
“去哪儿？”
“管他！”董小姐的笑容依然如此灿烂。
我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哈哈！看你紧张的！我逗你玩儿呢！”董小姐大笑着给我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也大笑起来，感觉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
在我们的笑声中，火车呼啸着飞驰而去。
十
那天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
我们去思南路吃了阿娘面，去中山公园成功的混进了一群小屁孩儿的队伍打彩弹，又去正大广场看了一场《2046》。
电影散场后，我们坐在正大8楼的肯德基精选餐厅里吃着炸鸡，看着窗外真冰滑冰场上的人们东倒西歪。
在滨江大道，我们倚靠在栏杆上，晚风拂面。
深夜时，我将董小姐送回了家。
“不进来坐会儿吗？”董小姐笑道。
“啊，不了，还要赶回家收拾东西呢，大包小包的一大堆。”
“那好吧。”董小姐看着我说到，“不为难你了。今天谢谢你陪我。”
“不客气，生日快乐！”我破天荒的伸出手，抚摸了她的头发，指尖顺着她乌黑的长发滑下。
我下了楼，走出小区，走上大街。
仲夏的夜晚，暖黄色的路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街。
我慢慢放下脚步，双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伫立了一会儿。
我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咬了咬下嘴唇，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捏紧了拳头。
我调转回头，疾步向小区内走去，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念头，我想回去，我想见到董小姐，我想告诉她，让她听见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当我走到楼下。
我看见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刚刚停下。
一个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下了车，拿着一束花和一盒蛋糕，按响门铃。
楼上董小姐的房间，灯亮了。
铁门打开了，中年男子拿着花和蛋糕上了楼。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此，我再未见过董小姐，直到十年之后的，法庭。
十一
“那…你们后来就没再联系了？”老王沉吟了一会儿问到。
“那也不是，我们经常还有短信和电话，有时也在网上聊聊天。但有几次她约我出来，我都推说没空，工作很忙之类的。”
我弹落了烟灰，长长吐出一口烟。
“你说我是不是很白痴啊，老王？”不见老王回答，我便自顾说下去，“她又不是我女朋友，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是不是吃醋我也讲不清楚。只是一想到要面对她时，总觉得不会再像往日那般坦然。”
“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老王眯了一口酒，“若换作是我，倒退个二十多年，说不定还不如你呢。年轻时总是心气儿太高，总以为会遇见一个完美的人，遇见一段百分百的爱情，但结果呢？很多道理只有经历挫折之后才明白。”
我没有作声，抽着烟琢磨着老王的话。
“那你后来一直都不愿见她？”
“说来可笑。那时我时常陷入内心的斗争，一个声音鼓励我去见她，而另一个声音让我选择放弃。等到我最终说服自己去和她相见时，却收到了她从加州寄来的明信片。”
“嗯…那后来那个董二小姐呢？”
“哈哈，你还惦记人萝莉啊！”我喝了一大口酒。
“董二小姐后来回来了，和我谈了三个季节的恋爱。”
十二
董小姐离开后不久，董二小姐就像一只春天的小鹿一般，一头撞进了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夏日闷热的午后，我正在电脑前，目光呆滞。
不期而至的电话铃声像一道闪电划过大脑。
“喂！野马老师！我回来了！快来浦东机场接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在“通话结束”的上方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二二”。
当我赶到机场时，一个短发的端庄淑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竟然就是那个扎着马尾，总是拿眼睛白我的小破孩儿。
“哇——！野马老师！Long time no see yeah！”端庄淑女哗的扔掉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扑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抱住。
我相信了，眼前的这个疯丫头就是二二。
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闷热的夏天的午后，我被突如其来的青春猛撞了一下腰。
董小姐和董二小姐是两个完全不同版本的董小姐。
董小姐有一种控制人心的魔力。当她恬静的看着你时，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的聆听；而当她拉着你在马路上欢快的奔跑时，你会仿佛听见耳边响起了欢乐的摇滚乐。和她在一起时，你几乎无需思考，心甘情愿的便会将生活的节奏交到她的手中。
而董二小姐似乎还未掌握相关的魔法技能。当她沉默不语时，你可能会完全不知其原因，只能胡乱猜测究竟是哪件事情做错了，又惹到她生气；而当她在你面前开心的又蹦又跳时，你又常常不明所以，不知是该跟着她一起蹦，还是抱着胳膊歪着脑袋看着她。
但董二小姐也拥有另一种魔法绝技：她的双眸是清澈见底的。
如果说董小姐是一块斑斓的宝石，那董二小姐则是一块透明的水晶。
所以，和董二小姐在一起的日子，是闹腾，但又简单的。
董二小姐号称回国后要在上海实习，又号称以前家里的房子已被卖掉，因此她现在身为穷学生负担不起房租即将面临流离失所的窘境，继而又发现我的住所有一间空房间，于是便厚颜无耻的提出了用家务折抵房租的方式。
我无法拒绝（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于是只能和董二小姐开始了一段同一屋檐下的日子。
十三
“哈哈哈哈哈！”老王大笑，“看来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的大笑起来。
于是两人举杯庆贺我的艳福不浅。
“那后来是怎么搞定小丫头的？说来听听？”老王坏笑道，“哦…难不成是她主动出击，把你搞定的？哈哈！”
我忘了。我确实忘了。
从那年夏天到第二年春天之间所发生的每件事情我都记得，但凡是和董二小姐有关的部分，我的记忆曾经出现过盲点。
我只能确定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时光，真的，肯定很快乐，但是很多具体的细节却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我只能等待时间，慢慢的将其修补。
但有几件事情，我却仍然记得真切。
我记得那次我过生日，董二小姐忙活了一个下午，亲手给我做了一个蛋糕。
晚上，我们在客厅点上了很多蜡烛，坐在地板上，吃着蛋糕，喝着红酒。
董二小姐还架起了投影仪，在白墙上放映起了她的照片和影像。
在照片和影像里，董二小姐在全世界不同的地方拗造型，在各个同学的生日会上将蛋糕抹在别人脸上，给不听话的猫咪洗澡，在摇滚音乐节对着镜头举着啤酒说着脏话，在酒吧里和小伙伴们喝到吐，当然还有和几个洋帅哥贴脸自拍……
而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前几个暑假回来中国去云南山区支教的照片。在镜头里，她的笑容和孩子们一样，天真无邪。
其中有一张照片，是董二小姐背对着镜头，在山坡上看日出。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朝霞映红了她的清瘦的轮廓。
当放到这张照片时，我的手指在鼠标上停住了，久久没有按下。
我仿佛看到了董小姐。
当董二小姐的嘴唇贴到我脸上时，我才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搂住。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回到了那片海滩，那个星月相映的夜晚。
十四
之后没过多久，董二小姐的实习项目结束了。她选择继续去云南山区支教，她说想念她的孩子们了。
离开的时候，董二小姐依然很开心，虽然在机场时，她抱住我很久，没有说话。我们只是抱在一起，看着落地窗外的夕阳下的停机坪。
尽管她从未提起什么，我总是觉得，自从那个生日的夜晚之后，我和董二小姐之间，似乎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董二小姐常常通电话。但她似乎更喜欢写信。于是一封封书信来往于青山绿水的云南和灯红酒绿的都市。
而与此同时，我也收到董小姐从世界各个角落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总有一幅漂亮的照片，和寥寥数语：“维也纳老城的Café Sacher，那里的蛋糕真的很有味道。”“今晚天气很好，我在West End闲逛；但在查令十字街84号，却没能找到那家旧书店。”“今天是在巴黎的最后一晚，我见到了你说过的粉红色的黄昏。”
我常常按照寄信的地址回信过去，但从未收到过董小姐寄回的信件，或许我的信寄到时，她已不住在那个地方。
2008年的一个寻常的下午，一个客户经朋友介绍，来事务所咨询法律问题。
那是一位很有身份的女士。她说发现她的丈夫背叛了她，偷偷包养了一个情人。
我问她有何相关的证据。她告诉我，她早已聘请私家侦探调查了好几年，发现这个情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儿独自生活，而她的丈夫会定期给那个情人寄钱。
我问她是否想要离婚。她笑了，她说她从没有离婚的打算，而是在取得所有证据后，向他丈夫摊牌，并要求他丈夫把寄出去的钱都要回来。
“离婚的话，反而是成全他们了。我想要的是，让他彻底死心。”
“那你的丈夫呢？他会提出离婚吗？”
“他不会有这个胆量的。”客户笑道。
因为所有款项都是从她丈夫的账户汇出的，所以经过商量，案件将以她丈夫的名义提起。
出于谨慎起见，我提出要和他丈夫面谈一次，理由是要核对一些细节，并查看相关资料。
于是，我们约在三天后的下午两点，在淮海路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当墙上的钟走过两点三十五分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大腹便便中年男子神情低落的出现在了门口。
他转过身，看到我，略报以歉意的微笑，迈步向我走来。
是他。
十五
在那一刹那，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我曾经对阿林口中的那个“老男人”有过一些想象，在我的想象里，他总是以一个潇洒的老帅哥的形象出现；而直到董小姐生日那晚，我在她楼下见到他以后，我也曾经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想法：或许他会真心对待她，和她结婚，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庭；我甚至还有过这样不靠谱的设想：说不定那个老男人是由董小姐从未提起过的她的父亲派来照顾她的……
而所有的这些想象、想法和设想在那一刹那被击得粉碎。
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头发凌乱，神情憔悴的中年人。
当然，我仍然怀有一丝侥幸的幻想，也许他是一个花心大萝卜，他的情人远不止董小姐一个，那个独自带着男孩儿等待着他汇款的女人，并非那个从世界各地给我寄来明信片的董小姐。
但当他拿出相关的银行单据时，我看到收款人一栏赫然写着董小姐的名字。
而接下来的谈话完全是机械式的。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如一台机器一般说话、倾听、记录。
当我合上笔记本时，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马律师，我能跟您说说心里话吗？”
许久之后，他开口说到。
“其实我一直很内疚。是我欺骗了董小姐。我告诉她我当时单身，我告诉她我会娶她。虽然她从未提过结婚这两个字，但我总是觉得，给女孩子一些期许，也许我们能够在一起更久一些。
“后来，在她毕业之前，她提出要和我分手，不再和我见面。我当时真的很痛苦，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我，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感受。我觉得在我的世界里，她就是我唯一的盼头。真的，不怕您笑话。只有面对她时，我才能体会到自己真真切切的活着，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所以，我不能没有她。
“于是我雇佣私家侦探，得知了她学校里男朋友的信息。我找到那个小伙，给他一笔钱，许诺帮他安排一份工作。但那小伙儿还算硬气，拒绝了我的提议。不过他说，即使没有我的原因，他也会离开董小姐的。
“那时我很开心，我觉得障碍解除了，她终于可以回到我的身边。但是，她仍然不愿意和我继续下去。于是，在她生日那天，我再次找到她，向她告白，向她忏悔，向她哭诉，我承认自己一直在欺骗她，但我对她付出的都是真心啊，我告诉她，无论如何，我都会和我老婆离婚，要和她在一起。而她只是安慰我，一切终会过去。
“我央求她，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晚，我希望能留下些记忆。于是借着酒劲，我和她发生了关系，而且，我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我想，由他去吧，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她也就不会离开我了。
但她不久以后还是走了，去了美国。我曾一度心灰意冷，但后来我仍不死心，时隔两年之后再次派人调查，我得到了她的消息，发现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儿生活。我的眼前一下子又有了希望，我试图联系她，但从没得到回应，我也不知道这个男孩儿是不是我的孩子，但我觉得，即使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能放手，于是我给她寄钱，这两年来陆陆续续汇了有差不多三百多万。我想告诉她，我愿意尽到父亲的责任，我希望她能够回到我的身边。我的生活本已一无所有，只有每次给她汇钱时，我才觉得生活的光被慢慢的点亮。”
他终于说完了，我面无表情的熄灭了手中的烟头。
“那你有打算过离婚吗？”
他沉默了片刻。
“不可能，我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我老婆的家族。我只是他们手中摆弄的一个傀儡。如果他们想要毁掉我，只是一挥手的事情，我不能，也不可能离开她，而这，也就是我痛苦的根源。”
“那……董小姐呢？她有没有说过，让你尽到对孩子的抚养义务？”我说话时认真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没有，她从未给过我任何答复。以我对她的理解，或许她根本不会承认这个孩子是我的。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老婆才会主张要把钱都拿回来。”
“您妻子……她真的在乎这些钱吗？”
“当然不是。”男子绝望的说，“她是想让我们对簿公堂，让董小姐对我彻底绝望。”
恐怕，她早已对你绝望了。我内心说到。
谈话结束后，我迫不及待的离开了咖啡馆。
随后，我便找了个理由推掉了这个案子。
而在那之后，我常常去酒吧，在烟、酒和廉价的香水的气味儿之间寻求一丝暂时的安慰。
董小姐的明信片又有寄来，但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回信。
董二小姐的信又寄来许多，但我甚至都没有一一打开。
这样混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5月的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董二小姐永远的离开了我。
十六
2008年的5月，所有人的心都被汶川地震的灾情牵动着。
所有的媒体都在关注着救援的进展情况，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前方传来的最新消息。
那是5月末的一个下午，我突然接到了董二小姐的来电，她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从云南奔赴救灾前线。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我反复叮嘱她是否带好了生活所需的物品，是否准备了相关的应急措施，是否和有关单位取得了联系。并且我勒令她每天要向我汇报她的行踪。
董二小姐笑着对我说：“喂，野马君，我记得是我把我姐托付给你了对吧，又不是我姐把我托付给你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尽管如此，董二小姐还是严格遵照我的要求，每天和我通电话。但因为前方信号很差，信号总是时断时续。
那一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寝食不安，攥着手机不愿撒手，生怕错过董二小姐的任何一通电话或短信。
直到那最后的一个晚上，深夜时分，我仍然在沙发上抽着烟，等着董二小姐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传来了董二小姐疲倦但仍然十分亲切的声音。不知为何，那一晚的信号特别的清晰。
“还没睡吧，放心，我没事儿。”不知为何，那一晚董二小姐的声音也多了一份恬静。“前方发生了塌方，我们被堵在路上了，不过没事儿，一会儿就能修好。我现在正看着星星呢，满天的星斗。今晚的月亮也格外明亮啊。”
我没有作声，想象着广袤的苍穹中，漫天的繁星和皎洁的明月。
“喂，野马君，是不是又在想我姐了？”
“什么，哪有，我在想你。”
“哈哈，别骗人了。喂，野马君，说正经的，对我姐好一点，她这几年……真的很辛苦。”
我还是没有作声。
“喂喂！听见没？回答我！”
“嗯，我听见了，我答应你。”
“OK！那你可要记住哦！”
“好的，我记住了。”我稍稍攥紧手中的听筒。
“那就对了！我很满意！哈哈。好了，野马君，我悃了，这两天实在太累了，我在车里睡一会吧。”
还来不及等我说出“晚安”，电话就挂断了。
而这，竟然就是我和董二小姐的最后一番对话。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董二小姐，和一群孩子们手拉着手，唱着歌，跳着舞。
我从未意识到，董二小姐竟是如此的美丽。
清晨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将我惊醒，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上全是泪水。
“喂，是二二吗？情况怎么样啊？”
“是我，好久不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是董小姐的声音。
“我是来告诉你，二二，她走了。”
说完，董小姐实在没忍住，哭出了声。
那天夜里，在和我通完电话后不久，突如其来的塌方将董二小姐他们的车子压在石块底下。当人们将石块抬走时，董二小姐已经停止了呼吸。
说到这里，老王和我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老王倒满了一杯酒，恭恭敬敬的洒在了地上。
十七
董小姐后来又在电话了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挂完电话，我在床边呆坐了整个上午。
中午时，我又给董小姐打去电话，想问她要详细的地址，去灾区现场看一看董二小姐。
但被告知，董母已经赶去料理后事了，叫我不必牵挂。
就这样，我没能见上董二小姐最后一面。
之后的几天，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眼前浮现的，无不是有关董二小姐的种种画面。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数日之后，我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开始整理与董二小姐有关的物品。
这时，我这才想起那几封尚未拆开的来信。
在最后的一封信中，董二小姐写到：
“野马君，也许我应该恨你。
“和你在一起时，无论我们有多么的开心，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看到的，都是姐姐。
“给你过生日的那天，你第一次把我抱的那么紧，那时，我似乎真的感觉到了幸福的滋味。但那天夜晚，你在睡梦中，却呼唤着姐姐的名字。
“野马君，也许我真的应该恨你。
“但是，我怎么也恨不起来。
“当我意识到，姐姐永远在你的心里，永远没有别人可以替代她时，我真的感到高兴。
“不过，写这封信并不是想告诉你这些，因为无论你的心里住着谁，只要你在我的心里面，就好了。但我不能保证你会有永久的居住权，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把你赶出去的，哈哈！
“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答应姐姐的，谁也不说，但不知为何，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姐姐，答应我，要保密啊。
“其实这几年，姐姐一直很孤独。虽然她的笑容永远是那样灿烂，虽然她作为摄影师，有着一份自由的职业，可以让她自由的跑遍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但当她一个人走过喧嚣拥挤的城市，走过开满鲜花的乡村，我知道，她的心里，永远缺少着一个住户。
“三年前，我在云南支教时，曾经收养了当地一名刚出生几个月的孤儿。但我没有抚养他的能力，就向姐姐求助。我本以为姐姐会把我这个疯丫头训斥一顿，但姐姐却理解了我，她来到云南，把孩子接走了。就这样，她带着那个男孩儿去了美国，和我妈妈一起照顾他。
“无论她是去纽约摄影学院读书时，还是后来成为摄影师，去世界各地拍照时，她都带着那个孩子。
“她常常跟我说，她很满足。
“但我知道，她的心里，还是缺少着那个住户。
“野马君，我相信你，可以照顾好我的姐姐。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向何方，也许，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但不管怎样，感谢你陪伴我度过的日子，也希望你能像当年答应我的那样。
“好了，野马君，再见！”
十八
之后的几年里，我和董小姐保持着书信往来。
她不再给我寄明信片，而是寄来一张厚厚的信封，里面除了信之外，还总是塞满了她在当地所拍摄的照片，偶尔，还塞进了几片树叶和贝壳。
照片里，除了她眼中这个世界的美好风景之外，还常常有她自己和一个小男孩儿的身影。他们脑袋凑在一起，将大海、沙漠、草原作为背景，快乐的自拍。
我时常翻看着那些照片和信件，想象着董小姐背着沉甸甸的相机，牵着一个孩子，走遍全世界的画面。
她的背包上，可能还会插着一支蒲公英。
我在回信里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愿意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住在那里。
我告诉她，我带好了足够的干粮和水，我可以永远住在那儿，不再出来。
董小姐来信说感谢我的诚恳，她非常感动。但她让我再好好想想，时间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十九
“下面询问被告。”法官的声音沉稳而庄严，“你有没有收到过原告所称的钱款？”
又过了两年之后，老男人终于没能顶住他老婆的压力，以不当得利为由向法院提起了诉讼。
董小姐出庭应诉了。
我真该感谢老男人的老婆，是她让我在十年之后，终于再次见到了董小姐。
法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董小姐的身上，包括坐在旁听席上的我。
“尊敬的法官，我确实收到过这些钱。”
旁听席上有人窃窃私语。
“请注意法庭纪律！那再问被告，你为何会收到这些钱？或者说，你认为原告是出于何种原因向你支付的这些款项？”
原告席上，老男人急切的目光注视着董小姐，我知道，他内心深处一定反复默念着“抚养费”三个字。
“对不起，我不知道。”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老男人木然的脸上渗出了汗珠。
“再次提醒，请注意法庭纪律！”法官拔高了嗓门，“被告，请重复一遍你的回答。”
“尊敬的法官，我确实不知道原告是出于什么理由向我汇款。我想原告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其实与我无关。而事实上，这些钱我从未动过，它们依然在我的户头里。今天来法院之前，我已经去了一趟银行，开了一张本票，所有的款项现在就在我手里，我马上可以交还给原告。”
旁听席上差点出现了骚动。
“我想请问被告！”老男人突然大声吼道，“你是否爱过我！”
法庭上立刻鸦雀无声。
“原告，请你注意场合，你现在所提的问题和本案无任何关联！”法官呵道。
“没关系，我可以回答。”董小姐微笑着说，“正如我曾经对你说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虽然你曾经伤害过我，但我仍感谢你在我寂寞无助的时候，对我付出过的关心。我知道，你最关心的问题是，那个男孩儿是不是你的孩子。我只能告诉你，他与你无关，他，是自由的。”
旁听席上不明其中缘由的人们却激动的鼓起掌来。在鼓掌声和欢呼声中，老男人大声痛哭起来。
后来法官告诉我，他以为原告因终于取回了钱款，喜极而泣。
在法庭外的咖啡馆里，董小姐坐在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怎么说，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么多的事情，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再那么纯粹。也许，有太多的别的因素参杂在其中。是喜欢？是同情？是出于一份承诺？我并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不太确定。”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董小姐的眼中看到了犹豫。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请相信我，我的眼中所看到的，依然是当年的那个你，依然是十多年前我们初次相见时的那个样子。我希望能牵着你的手，穿过时间的隧道，从那个时候一直来到今天。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过了许久，董小姐轻轻将手从我的手中抽离。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确信这一切。当我确定以后，我会告诉你，我将在何处等着你。”
二十
老王盯着我的眼睛愣了半天。
“讲完了？”
“讲完了。”
“这就完了？那后来呢？董小姐给你答复了吗？”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中是一副照片：
布达佩斯的玫瑰广场。
照片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I am waiting for you.”
这时，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了酒吧的木头地板上。
是的，新的一天，到来了。
「董小姐的故事」后记
听了朋友的建议，觉得不错，打算写篇后记，就算是不要脸的给自己写书评吧。
首先是关于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以下内容转自度娘）：
《董小姐》是民谣歌手宋冬野的原创歌曲，收录在2012年12月发行的音乐专辑《摩登天空7》中。
关于＂董小姐＂其人，宋冬野解读：“董小姐”就是一个姓董的摄影师，看起来很柔弱，生活的历练却让她内心无比强大。我们相识在一次活动上，一直都是朋友，那句让很多人印象深刻的歌词其实出自董小姐本人，她原话是：“你不是草原，就别想拴住我这匹野马。”写这首歌的初衷并非爱情，而是听完她的人生经历后被震撼，需要写一首来抒发情绪，我知道网上猜测我们俩的关系的很多版本，其中不乏一些“很脏”的言论，但这都影响不到我们的友谊，一来是我保护得很好，绝对不会曝光她，二来是她性情坚毅，根本不在乎流言蜚语。
因此，从＂董小姐＂、＂野马＂、＂摄影师＂、＂有故事的女同学＂开始，而有了这篇「董小姐的故事」。
而因其中不少章节是在地铁和公车上完成的，故称之＂路上小说＂。
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尽管个性有别，但都有颗不安分的心，都崇尚自由，不愿被束缚。而唯一被束缚的，不自由的，则是最悲剧的＂老男人＂，甚至悲剧到连个名字也没有（虽然最初是想过给个名字的）。
其中最可爱的人物是董二小姐，写她的部分时极为不忍。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些人物过于理想色彩。如果设想一下：阿林没有拒绝老男人的条件，接受了钱和职务去了北京；董二小姐对野马君心灰意冷后回了美国，两人渐渐变为普通朋友；董小姐在法庭上承认了孩子是老男人的；老男人输了诉讼却实现了人生理想；野马君看破红尘写起了悲情小说……如果是这样，会如何呢？
就让现实归于现实，把理想留给小说吧。有朋友说，这是＂宅男的自我安慰＂，我觉得一针见血。但若说成是＂给残酷的现实一抹温暖阳光＂恐怕也说得通吧，哈哈。
或许如一个朋友说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董小姐＂吧，当我们仍然没有对理想绝望的时候。
这篇也是路上写的，就算是＂路上的后记＂吧。
再次感谢各位了。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即将逝去的青春岁月。
一
“说说你的故事吧。”在布达佩斯的酒吧里，老王提议到。
旅行常常是这样。
有些地方你一生中只会去一次；有些人你一生中也只会遇见一回。
老王就是这样。
他是我遇见的，飞机上除我之外的唯一一个中国人。就如同飞机上提供的一次性餐盒、一次性纸杯、一次性拖鞋一样，老王也是飞机上提供的一次性的朋友。
虽然彼此相约回国后要再聚聚，但我知道我不太想再见他。
倒不是讨厌他：老王比我年长几岁，但看上去比我老许多，一张黑灿灿的大脸显得忠厚老实。
我并不讨厌他，相反，我想告诉他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二
我喜欢过一个姑娘。
叫董小姐。
“哦……是个小姐啊，我也喜欢过一个……”老王醉眼惺忪的看着酒杯。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只是一个代号。”
“良家女孩儿哪有这种代号，再说这也不是啥代号，是职业……”
看来老王确实醉了，我也放心了。
“既然你这么纠结，你就以为她叫董晓洁吧。”
“这还差不多。”老王满意的笑了。
但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们还是叫她董小姐吧。
和她认识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她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
“人妻啊！”老王道。
“是女朋友！别打岔啊行不？”
是的，她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而十年后，我再次见到她时，是在法庭上，她依然没有忘记微笑。
三
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不知是为了省电还是什么缘故，法庭里没有开灯。
只有董小姐身后的窗外，一道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射进来，洒落在她的长发，她的肩头。
“下面询问被告。”法官的声音沉稳而庄严，“你有没有收到过原告所称的钱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长长的被告席后只有她孤单一个人，但窗外的光让她消瘦的身影显得并不那么单薄。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的微笑依然打动人心，依然如十年前的那个生日派对上的摸样。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大家可以叫她董小姐。”
阿林看上去很得意。但一如既往，他的得意也显得很有分寸。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优雅，这是他做人的准则。
在这所学校里，阿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与我们平庸的大多数不同，他似乎永远生活在聚光灯下：在学校社团里，他是领袖，他很早的时候便习惯于在大庭广众发表激奋人心的演说；在操场上，他是有名的阿甘，每天他都一个人绕着圈，跑上十多公里；而在酒吧里，他又是有名的浪人，每次泡妞，从不失手。
而他为何与我这样寡言少语、默默无闻的人成为朋友，我不得而知。
“你好，阿林常常提起你。”董小姐斜靠在阿林的肩头，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有些局促的碰了碰她的手掌，便把手抽了回来。
“走！唱歌去！”阿林牵着董小姐，招呼大家向包厢走去。
兄弟们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有人提着蛋糕，有人提着酒，有说有笑。
被阿林牵着手的董小姐却回过头，目光射向安静的走在最后面的我，冲我笑了笑。
而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所有人的欢声笑语在耳边变的朦胧。
有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意识到，董小姐的明眸、皓齿，和微笑着的红唇，也许将永远刻在我的心头。
四
“我觉得，董小姐确实挺不错啊。你这次打算从一而终了吧？”
在教学楼的天台，我向阿林问到。
他笑了笑，望着远处。
“我也许只是她的兼职男友罢了。”
“兼职男友？”
“你以为。”阿林笑着点上一支烟，“追她的人多了去了，从富家子弟到社会大哥，都排着队呢。”
这让我多少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她不是还是选择跟你在一起嘛。可见别人她也没看上啊。”
“这可说不准，谁知道呢。”阿林仰起脖子吐出一口烟。“无所谓，我不会去管她，她也不用来管我。”
“就这样？”
“就这样。”阿林摊摊手，“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泡的妞多了，自然也就这样了呗。”
他潇洒的转身离去，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但从他的背影中，我似乎还是读出了一丝落寞的味道。
“那个阿林……好像有点意思啊。”老王的酒似乎醒了一点。“他后来干嘛去了？”
我赶紧又给老王满上一杯。
“他毕业后去了一家500强公司，后来被美国总部要走了，去了硅谷。”我熄灭了手中的烟头。“但没呆几年，他又辞职读书去了，现在应该是在华尔街吧。”
“是个人才啊。”老王慢悠悠的一口下去，喝了大半杯。“但还是你小伙儿不错，更靠谱一些！”
“哈哈哈。”我大笑，和老王碰了碰杯。
但在董小姐的口中，我却一直是个不靠谱青年。
五
董小姐口中另一个“更不靠谱青年”，是她的妹妹——“董二小姐”。
董二小姐那时正值高二的暑假，对即将到来的高三生活全然无所谓，每天捧着CD机听摇滚乐，山羊皮、绿洲、Blur都是她的最爱。
因为在这方面有些共同语言，于是董小姐想把我和董二小姐撮合在一起。
“萝莉啊！”老王高呼，“人还未成年吧？禽兽啊你！”
“人董二小姐上学上的晚，那时已经十八岁了。”我又点燃一支烟。“但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我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你丫是有贼心没贼胆吧？哈哈哈！”老王大笑，“还不如禽兽呢，禽兽不如！”
“嘘——你丫小点声，省末素质啊，注意听讲！”
在我多次抗议无效之后，那年暑假，我无奈的参与了多次董小姐安排的“四人约会”。
所谓四人约会，就是董小姐和阿林在KFC约会，而我则在一旁给董二小姐补课。
这是我认为唯一可行的，可以由我和董二小姐参与的活动。
“你看着我，别看他们！让他们亲嘴去，你甭管！”我用铅笔的橡皮头戳了戳面前的辅导题，对董二小姐训斥道。
董二小姐朝我白了白眼，戴上大耳机，调高音量，继续听我讲课。
董小姐搂着阿林的脖子，不好意思的朝我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我也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
“喂！你看着我！管他们亲嘴去！”董二小姐拿橡皮头戳我的脑门。
六
而这样的“四人约会”并未持续太多时间。
暑假结束后不久，有天下午董二小姐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姐姐有事儿找我，要去她们家一趟。说完就把电话撂了，连“再见”也没讲。
全然不知所云。
但我知道这是第一次去董小姐府上拜访，所以还是刻意修整了一番，理了头发，换上了崭新的T恤，还买了一些糕点。一路上忐忑不安。
待按响门铃，开门的是董二小姐，而董小姐居然不在家。我更觉莫名。
董二小姐一改往日的傲慢，竟客气起来，给我递上一听冰镇汽水，然后让我挑选客厅里摊了一地的唱片和书籍。
“随便你挑吧，喜欢什么拿什么。我要搬走了，带不走这么多，也没别人可送，估计也就你可能还会喜欢。”
我这才明白是被董二小姐诓骗来了，可她这是要搬去哪儿啊？董小姐也一起走吗？
我正待发问，一个中年女子推门而入，“妈，你怎么回来了？”董二小姐唤道。
竟然是董母？！
我怎么解释？”伯母好，我是你大女儿的男朋友的同学，来找你二女儿玩的。”“董二小姐家长您好，我是令女的课外辅导老师，来和您探讨一下令女的学习问题。”“阿姨好！我是二二的同学，我也是高中生耶！”还是干脆这样“大婶儿您好，俺是来收废纸滴！”
各种方案被一一否决，我大脑一片空白。
董母只是面无表情的瞥了我一眼，“我今天下午去出版社开个会，正好路过，上来拿盒烟。你们继续。”说完，董母叼了一根烟，摔门而去。
喂！大姐！“你们继续”算肿么一回事儿啊！我干什么了就继续啊！我继续干什么啊？这什么家长啊？！
后来，从董二小姐口中得知，董母是一名作家，打算去加州做几年访问学者，顺便带董二小姐出去读书。
“那董小姐呢？”
“她不想去，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也只能随便她了。”
“那你们父亲呢？”这个问题在我口中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我咽了回去。
我抱了一大摞书和唱片，走出董家。大脑依然一片空白。
突然背后有人呼唤我，回头望去，董二小姐在阳台上朝我招手。
“以后我姐就托付给你了——”董二小姐高声喊道。
什么跟什么啊！这话应该跟阿林讲啊，跟我说什么说啊，让邻居们听到多不好啊！
“等我回来，我会来找你的——”
一阵大风吹来，我根本没听清二小姐第二句喊的是什么。只是朝她一个劲儿的挥手。
七
就这样，董二小姐母女出国了。
董小姐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依然是那么的开朗。而尽管没有了董二小姐，董小姐和阿林还是时常叫上我，三个人一起吃饭、唱歌、去游乐园。
我始终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组合。但更奇怪的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总是非常的开心。而阿林和董小姐两个人在一起时，却常常沉默的抱在一起。
不可理解。
慢慢的，毕业季节临近了。
我忙于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别说是董小姐，连阿林也很少碰到了。
有一天，阿林约我在学校东门外的小饭馆吃饭。
几日未见，竟觉他憔悴了许多。
三杯酒入肚，阿林主动谈起了董小姐。
“我们快要分手了。”
“为何？”
“她又找了个男朋友。”
“是吗？……你不是说你不管她吗？”
“这次不一样，是个中年大叔。”
“什么？”我惊讶不已。
“以前无论她走多远，我总觉得她就像风筝一样，线永远牵在我的手里。”阿林又干下一杯，“但这次不一样了。我拼不过老男人，他nnd有钱啊。”
许久的沉默。
“不说这个了。我打算去北京了，那边我伯父帮我联系了一家500强外企，已经投了简历，也电话面试过了，下周去北京面试，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是啊？你决定要走了？”
“嗯。决定了。”
阿林喝完杯中酒，许久又没有说话。
“兄弟，以后董小姐就托付给你了。”阿林突然很认真的看着我。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八
那次喝完酒之后，一切却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轨道。
阿林没再提去北京的事情，而他和董小姐又时常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他们依然是那样的亲热。我们仍常常一起出去玩，甚至还一起组织了去三亚的毕业旅行。当然，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董小姐还叫上了她的一个女同学。
晚上我和阿林在一间房间。阿林半夜招呼我一起看球。我却实在没有心情，也睡不着，便一个人披了条毛巾来到沙滩散步。
白日里颇为抢手的木躺椅此时都空荡荡的。
我随便找了一张椅子躺下，看着漫天的繁星。耳边只有海浪拍打着沙滩，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汽笛。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是想着今后的工作，想着即将各奔前程的我们，还是想着时而清澈见底，时而又捉摸不透的董小姐。
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睡梦中，我来到了未来。
我成了一名大律师，高高兴兴的下班回家。
包着红色大头巾的锡克族门卫为我打开大门，操着一口伦敦腔的英国管家接过我的礼帽和文明棍，我大步踏进金碧辉煌的客厅，董小姐穿着一身维多利亚风格的蛋糕拖地长裙款款向我走来：“老爷您辛苦了！”我莞尔一笑。
此时二楼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却见董二小姐穿着一身朋克铆钉机车服从旋转楼梯上疾步而下，掏出一大把橡皮头铅笔朝我掷来，并大声喊道：“让你看着我！让你看着我！”
我连忙向后退，而身后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撞开，包着红色大头巾的锡克族门卫和操着一口伦敦腔的英国管家被撞倒在地，一个裸着上身的猛男端着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向我冲来，竟然是阿林！他大声吼道：“干掉你这个老男人！”
我突觉一阵凉意，从梦中醒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的躺椅上多出来一个人，是董小姐。
她安睡在躺椅上。白色浴袍的领口露出粉红色的T恤，在月光下安静的起伏。
我托着腮帮，靠在木桌子上看着她。
我不知此时是否仍然在梦中，如果是梦，我不愿醒来。
九
我为董小姐盖上毛巾，安静的躺在她身旁。
此刻，只有一轮明月和漫天的星斗在看着我们。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却发现毛巾盖在了我自己的身上，而身边的躺椅上空无一人。
我望着海面上渐渐升起的红日，不知昨夜究竟是否是梦境。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未曾向董小姐提起，而她，似乎也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毕业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阿林还是去了北京。
他没有事先告诉我们，一个人坐上了去往北方的列车。
当我从宿舍中搬走的那一天，我看见董小姐正穿着一件崭新的T恤在楼下等着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过生日吧！”
我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的物件，擦了一把汗。“好啊！那我们去哪儿？”
“随便你。今天就请你给我策划一个生日。”董小姐灿烂的笑着。
“好吧，那不如，我们去送送阿林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来到火车站，谎称要送不相识的老奶奶上火车，跑上了月台。
我们沿着空荡荡的月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行了，就算是补送了阿林了。”我双手插着口袋，看着远方。
这时远处一辆列车渐渐驶来，在我们面前缓缓停驻。
旅客们纷至沓来，登上列车。
董小姐一把握住我的手。
“要不我们上去吧？”
“上车？”
“对啊。”
“去哪儿？”
“管他！”董小姐的笑容依然如此灿烂。
我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哈哈！看你紧张的！我逗你玩儿呢！”董小姐大笑着给我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也大笑起来，感觉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
在我们的笑声中，火车呼啸着飞驰而去。
十
那天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
我们去思南路吃了阿娘面，去中山公园成功的混进了一群小屁孩儿的队伍打彩弹，又去正大广场看了一场《2046》。
电影散场后，我们坐在正大8楼的肯德基精选餐厅里吃着炸鸡，看着窗外真冰滑冰场上的人们东倒西歪。
在滨江大道，我们倚靠在栏杆上，晚风拂面。
深夜时，我将董小姐送回了家。
“不进来坐会儿吗？”董小姐笑道。
“啊，不了，还要赶回家收拾东西呢，大包小包的一大堆。”
“那好吧。”董小姐看着我说到，“不为难你了。今天谢谢你陪我。”
“不客气，生日快乐！”我破天荒的伸出手，抚摸了她的头发，指尖顺着她乌黑的长发滑下。
我下了楼，走出小区，走上大街。
仲夏的夜晚，暖黄色的路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街。
我慢慢放下脚步，双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伫立了一会儿。
我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咬了咬下嘴唇，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捏紧了拳头。
我调转回头，疾步向小区内走去，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念头，我想回去，我想见到董小姐，我想告诉她，让她听见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当我走到楼下。
我看见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刚刚停下。
一个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下了车，拿着一束花和一盒蛋糕，按响门铃。
楼上董小姐的房间，灯亮了。
铁门打开了，中年男子拿着花和蛋糕上了楼。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此，我再未见过董小姐，直到十年之后的，法庭。
十一
“那…你们后来就没再联系了？”老王沉吟了一会儿问到。
“那也不是，我们经常还有短信和电话，有时也在网上聊聊天。但有几次她约我出来，我都推说没空，工作很忙之类的。”
我弹落了烟灰，长长吐出一口烟。
“你说我是不是很白痴啊，老王？”不见老王回答，我便自顾说下去，“她又不是我女朋友，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是不是吃醋我也讲不清楚。只是一想到要面对她时，总觉得不会再像往日那般坦然。”
“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老王眯了一口酒，“若换作是我，倒退个二十多年，说不定还不如你呢。年轻时总是心气儿太高，总以为会遇见一个完美的人，遇见一段百分百的爱情，但结果呢？很多道理只有经历挫折之后才明白。”
我没有作声，抽着烟琢磨着老王的话。
“那你后来一直都不愿见她？”
“说来可笑。那时我时常陷入内心的斗争，一个声音鼓励我去见她，而另一个声音让我选择放弃。等到我最终说服自己去和她相见时，却收到了她从加州寄来的明信片。”
“嗯…那后来那个董二小姐呢？”
“哈哈，你还惦记人萝莉啊！”我喝了一大口酒。
“董二小姐后来回来了，和我谈了三个季节的恋爱。”
十二
董小姐离开后不久，董二小姐就像一只春天的小鹿一般，一头撞进了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夏日闷热的午后，我正在电脑前，目光呆滞。
不期而至的电话铃声像一道闪电划过大脑。
“喂！野马老师！我回来了！快来浦东机场接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在“通话结束”的上方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二二”。
当我赶到机场时，一个短发的端庄淑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竟然就是那个扎着马尾，总是拿眼睛白我的小破孩儿。
“哇——！野马老师！Long time no see yeah！”端庄淑女哗的扔掉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扑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抱住。
我相信了，眼前的这个疯丫头就是二二。
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闷热的夏天的午后，我被突如其来的青春猛撞了一下腰。
董小姐和董二小姐是两个完全不同版本的董小姐。
董小姐有一种控制人心的魔力。当她恬静的看着你时，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的聆听；而当她拉着你在马路上欢快的奔跑时，你会仿佛听见耳边响起了欢乐的摇滚乐。和她在一起时，你几乎无需思考，心甘情愿的便会将生活的节奏交到她的手中。
而董二小姐似乎还未掌握相关的魔法技能。当她沉默不语时，你可能会完全不知其原因，只能胡乱猜测究竟是哪件事情做错了，又惹到她生气；而当她在你面前开心的又蹦又跳时，你又常常不明所以，不知是该跟着她一起蹦，还是抱着胳膊歪着脑袋看着她。
但董二小姐也拥有另一种魔法绝技：她的双眸是清澈见底的。
如果说董小姐是一块斑斓的宝石，那董二小姐则是一块透明的水晶。
所以，和董二小姐在一起的日子，是闹腾，但又简单的。
董二小姐号称回国后要在上海实习，又号称以前家里的房子已被卖掉，因此她现在身为穷学生负担不起房租即将面临流离失所的窘境，继而又发现我的住所有一间空房间，于是便厚颜无耻的提出了用家务折抵房租的方式。
我无法拒绝（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于是只能和董二小姐开始了一段同一屋檐下的日子。
十三
“哈哈哈哈哈！”老王大笑，“看来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的大笑起来。
于是两人举杯庆贺我的艳福不浅。
“那后来是怎么搞定小丫头的？说来听听？”老王坏笑道，“哦…难不成是她主动出击，把你搞定的？哈哈！”
我忘了。我确实忘了。
从那年夏天到第二年春天之间所发生的每件事情我都记得，但凡是和董二小姐有关的部分，我的记忆曾经出现过盲点。
我只能确定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时光，真的，肯定很快乐，但是很多具体的细节却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我只能等待时间，慢慢的将其修补。
但有几件事情，我却仍然记得真切。
我记得那次我过生日，董二小姐忙活了一个下午，亲手给我做了一个蛋糕。
晚上，我们在客厅点上了很多蜡烛，坐在地板上，吃着蛋糕，喝着红酒。
董二小姐还架起了投影仪，在白墙上放映起了她的照片和影像。
在照片和影像里，董二小姐在全世界不同的地方拗造型，在各个同学的生日会上将蛋糕抹在别人脸上，给不听话的猫咪洗澡，在摇滚音乐节对着镜头举着啤酒说着脏话，在酒吧里和小伙伴们喝到吐，当然还有和几个洋帅哥贴脸自拍……
而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前几个暑假回来中国去云南山区支教的照片。在镜头里，她的笑容和孩子们一样，天真无邪。
其中有一张照片，是董二小姐背对着镜头，在山坡上看日出。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朝霞映红了她的清瘦的轮廓。
当放到这张照片时，我的手指在鼠标上停住了，久久没有按下。
我仿佛看到了董小姐。
当董二小姐的嘴唇贴到我脸上时，我才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搂住。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回到了那片海滩，那个星月相映的夜晚。
十四
之后没过多久，董二小姐的实习项目结束了。她选择继续去云南山区支教，她说想念她的孩子们了。
离开的时候，董二小姐依然很开心，虽然在机场时，她抱住我很久，没有说话。我们只是抱在一起，看着落地窗外的夕阳下的停机坪。
尽管她从未提起什么，我总是觉得，自从那个生日的夜晚之后，我和董二小姐之间，似乎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董二小姐常常通电话。但她似乎更喜欢写信。于是一封封书信来往于青山绿水的云南和灯红酒绿的都市。
而与此同时，我也收到董小姐从世界各个角落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总有一幅漂亮的照片，和寥寥数语：“维也纳老城的Café Sacher，那里的蛋糕真的很有味道。”“今晚天气很好，我在West End闲逛；但在查令十字街84号，却没能找到那家旧书店。”“今天是在巴黎的最后一晚，我见到了你说过的粉红色的黄昏。”
我常常按照寄信的地址回信过去，但从未收到过董小姐寄回的信件，或许我的信寄到时，她已不住在那个地方。
2008年的一个寻常的下午，一个客户经朋友介绍，来事务所咨询法律问题。
那是一位很有身份的女士。她说发现她的丈夫背叛了她，偷偷包养了一个情人。
我问她有何相关的证据。她告诉我，她早已聘请私家侦探调查了好几年，发现这个情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儿独自生活，而她的丈夫会定期给那个情人寄钱。
我问她是否想要离婚。她笑了，她说她从没有离婚的打算，而是在取得所有证据后，向他丈夫摊牌，并要求他丈夫把寄出去的钱都要回来。
“离婚的话，反而是成全他们了。我想要的是，让他彻底死心。”
“那你的丈夫呢？他会提出离婚吗？”
“他不会有这个胆量的。”客户笑道。
因为所有款项都是从她丈夫的账户汇出的，所以经过商量，案件将以她丈夫的名义提起。
出于谨慎起见，我提出要和他丈夫面谈一次，理由是要核对一些细节，并查看相关资料。
于是，我们约在三天后的下午两点，在淮海路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当墙上的钟走过两点三十五分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大腹便便中年男子神情低落的出现在了门口。
他转过身，看到我，略报以歉意的微笑，迈步向我走来。
是他。
十五
在那一刹那，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我曾经对阿林口中的那个“老男人”有过一些想象，在我的想象里，他总是以一个潇洒的老帅哥的形象出现；而直到董小姐生日那晚，我在她楼下见到他以后，我也曾经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想法：或许他会真心对待她，和她结婚，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庭；我甚至还有过这样不靠谱的设想：说不定那个老男人是由董小姐从未提起过的她的父亲派来照顾她的……
而所有的这些想象、想法和设想在那一刹那被击得粉碎。
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头发凌乱，神情憔悴的中年人。
当然，我仍然怀有一丝侥幸的幻想，也许他是一个花心大萝卜，他的情人远不止董小姐一个，那个独自带着男孩儿等待着他汇款的女人，并非那个从世界各地给我寄来明信片的董小姐。
但当他拿出相关的银行单据时，我看到收款人一栏赫然写着董小姐的名字。
而接下来的谈话完全是机械式的。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如一台机器一般说话、倾听、记录。
当我合上笔记本时，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马律师，我能跟您说说心里话吗？”
许久之后，他开口说到。
“其实我一直很内疚。是我欺骗了董小姐。我告诉她我当时单身，我告诉她我会娶她。虽然她从未提过结婚这两个字，但我总是觉得，给女孩子一些期许，也许我们能够在一起更久一些。
“后来，在她毕业之前，她提出要和我分手，不再和我见面。我当时真的很痛苦，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我，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感受。我觉得在我的世界里，她就是我唯一的盼头。真的，不怕您笑话。只有面对她时，我才能体会到自己真真切切的活着，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所以，我不能没有她。
“于是我雇佣私家侦探，得知了她学校里男朋友的信息。我找到那个小伙，给他一笔钱，许诺帮他安排一份工作。但那小伙儿还算硬气，拒绝了我的提议。不过他说，即使没有我的原因，他也会离开董小姐的。
“那时我很开心，我觉得障碍解除了，她终于可以回到我的身边。但是，她仍然不愿意和我继续下去。于是，在她生日那天，我再次找到她，向她告白，向她忏悔，向她哭诉，我承认自己一直在欺骗她，但我对她付出的都是真心啊，我告诉她，无论如何，我都会和我老婆离婚，要和她在一起。而她只是安慰我，一切终会过去。
“我央求她，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晚，我希望能留下些记忆。于是借着酒劲，我和她发生了关系，而且，我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我想，由他去吧，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她也就不会离开我了。
但她不久以后还是走了，去了美国。我曾一度心灰意冷，但后来我仍不死心，时隔两年之后再次派人调查，我得到了她的消息，发现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儿生活。我的眼前一下子又有了希望，我试图联系她，但从没得到回应，我也不知道这个男孩儿是不是我的孩子，但我觉得，即使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能放手，于是我给她寄钱，这两年来陆陆续续汇了有差不多三百多万。我想告诉她，我愿意尽到父亲的责任，我希望她能够回到我的身边。我的生活本已一无所有，只有每次给她汇钱时，我才觉得生活的光被慢慢的点亮。”
他终于说完了，我面无表情的熄灭了手中的烟头。
“那你有打算过离婚吗？”
他沉默了片刻。
“不可能，我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我老婆的家族。我只是他们手中摆弄的一个傀儡。如果他们想要毁掉我，只是一挥手的事情，我不能，也不可能离开她，而这，也就是我痛苦的根源。”
“那……董小姐呢？她有没有说过，让你尽到对孩子的抚养义务？”我说话时认真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没有，她从未给过我任何答复。以我对她的理解，或许她根本不会承认这个孩子是我的。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老婆才会主张要把钱都拿回来。”
“您妻子……她真的在乎这些钱吗？”
“当然不是。”男子绝望的说，“她是想让我们对簿公堂，让董小姐对我彻底绝望。”
恐怕，她早已对你绝望了。我内心说到。
谈话结束后，我迫不及待的离开了咖啡馆。
随后，我便找了个理由推掉了这个案子。
而在那之后，我常常去酒吧，在烟、酒和廉价的香水的气味儿之间寻求一丝暂时的安慰。
董小姐的明信片又有寄来，但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回信。
董二小姐的信又寄来许多，但我甚至都没有一一打开。
这样混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5月的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董二小姐永远的离开了我。
十六
2008年的5月，所有人的心都被汶川地震的灾情牵动着。
所有的媒体都在关注着救援的进展情况，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前方传来的最新消息。
那是5月末的一个下午，我突然接到了董二小姐的来电，她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从云南奔赴救灾前线。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我反复叮嘱她是否带好了生活所需的物品，是否准备了相关的应急措施，是否和有关单位取得了联系。并且我勒令她每天要向我汇报她的行踪。
董二小姐笑着对我说：“喂，野马君，我记得是我把我姐托付给你了对吧，又不是我姐把我托付给你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尽管如此，董二小姐还是严格遵照我的要求，每天和我通电话。但因为前方信号很差，信号总是时断时续。
那一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寝食不安，攥着手机不愿撒手，生怕错过董二小姐的任何一通电话或短信。
直到那最后的一个晚上，深夜时分，我仍然在沙发上抽着烟，等着董二小姐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传来了董二小姐疲倦但仍然十分亲切的声音。不知为何，那一晚的信号特别的清晰。
“还没睡吧，放心，我没事儿。”不知为何，那一晚董二小姐的声音也多了一份恬静。“前方发生了塌方，我们被堵在路上了，不过没事儿，一会儿就能修好。我现在正看着星星呢，满天的星斗。今晚的月亮也格外明亮啊。”
我没有作声，想象着广袤的苍穹中，漫天的繁星和皎洁的明月。
“喂，野马君，是不是又在想我姐了？”
“什么，哪有，我在想你。”
“哈哈，别骗人了。喂，野马君，说正经的，对我姐好一点，她这几年……真的很辛苦。”
我还是没有作声。
“喂喂！听见没？回答我！”
“嗯，我听见了，我答应你。”
“OK！那你可要记住哦！”
“好的，我记住了。”我稍稍攥紧手中的听筒。
“那就对了！我很满意！哈哈。好了，野马君，我悃了，这两天实在太累了，我在车里睡一会吧。”
还来不及等我说出“晚安”，电话就挂断了。
而这，竟然就是我和董二小姐的最后一番对话。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董二小姐，和一群孩子们手拉着手，唱着歌，跳着舞。
我从未意识到，董二小姐竟是如此的美丽。
清晨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将我惊醒，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上全是泪水。
“喂，是二二吗？情况怎么样啊？”
“是我，好久不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是董小姐的声音。
“我是来告诉你，二二，她走了。”
说完，董小姐实在没忍住，哭出了声。
那天夜里，在和我通完电话后不久，突如其来的塌方将董二小姐他们的车子压在石块底下。当人们将石块抬走时，董二小姐已经停止了呼吸。
说到这里，老王和我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老王倒满了一杯酒，恭恭敬敬的洒在了地上。
十七
董小姐后来又在电话了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挂完电话，我在床边呆坐了整个上午。
中午时，我又给董小姐打去电话，想问她要详细的地址，去灾区现场看一看董二小姐。
但被告知，董母已经赶去料理后事了，叫我不必牵挂。
就这样，我没能见上董二小姐最后一面。
之后的几天，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眼前浮现的，无不是有关董二小姐的种种画面。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数日之后，我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开始整理与董二小姐有关的物品。
这时，我这才想起那几封尚未拆开的来信。
在最后的一封信中，董二小姐写到：
“野马君，也许我应该恨你。
“和你在一起时，无论我们有多么的开心，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看到的，都是姐姐。
“给你过生日的那天，你第一次把我抱的那么紧，那时，我似乎真的感觉到了幸福的滋味。但那天夜晚，你在睡梦中，却呼唤着姐姐的名字。
“野马君，也许我真的应该恨你。
“但是，我怎么也恨不起来。
“当我意识到，姐姐永远在你的心里，永远没有别人可以替代她时，我真的感到高兴。
“不过，写这封信并不是想告诉你这些，因为无论你的心里住着谁，只要你在我的心里面，就好了。但我不能保证你会有永久的居住权，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把你赶出去的，哈哈！
“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答应姐姐的，谁也不说，但不知为何，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姐姐，答应我，要保密啊。
“其实这几年，姐姐一直很孤独。虽然她的笑容永远是那样灿烂，虽然她作为摄影师，有着一份自由的职业，可以让她自由的跑遍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但当她一个人走过喧嚣拥挤的城市，走过开满鲜花的乡村，我知道，她的心里，永远缺少着一个住户。
“三年前，我在云南支教时，曾经收养了当地一名刚出生几个月的孤儿。但我没有抚养他的能力，就向姐姐求助。我本以为姐姐会把我这个疯丫头训斥一顿，但姐姐却理解了我，她来到云南，把孩子接走了。就这样，她带着那个男孩儿去了美国，和我妈妈一起照顾他。
“无论她是去纽约摄影学院读书时，还是后来成为摄影师，去世界各地拍照时，她都带着那个孩子。
“她常常跟我说，她很满足。
“但我知道，她的心里，还是缺少着那个住户。
“野马君，我相信你，可以照顾好我的姐姐。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向何方，也许，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但不管怎样，感谢你陪伴我度过的日子，也希望你能像当年答应我的那样。
“好了，野马君，再见！”
十八
之后的几年里，我和董小姐保持着书信往来。
她不再给我寄明信片，而是寄来一张厚厚的信封，里面除了信之外，还总是塞满了她在当地所拍摄的照片，偶尔，还塞进了几片树叶和贝壳。
照片里，除了她眼中这个世界的美好风景之外，还常常有她自己和一个小男孩儿的身影。他们脑袋凑在一起，将大海、沙漠、草原作为背景，快乐的自拍。
我时常翻看着那些照片和信件，想象着董小姐背着沉甸甸的相机，牵着一个孩子，走遍全世界的画面。
她的背包上，可能还会插着一支蒲公英。
我在回信里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愿意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住在那里。
我告诉她，我带好了足够的干粮和水，我可以永远住在那儿，不再出来。
董小姐来信说感谢我的诚恳，她非常感动。但她让我再好好想想，时间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十九
“下面询问被告。”法官的声音沉稳而庄严，“你有没有收到过原告所称的钱款？”
又过了两年之后，老男人终于没能顶住他老婆的压力，以不当得利为由向法院提起了诉讼。
董小姐出庭应诉了。
我真该感谢老男人的老婆，是她让我在十年之后，终于再次见到了董小姐。
法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董小姐的身上，包括坐在旁听席上的我。
“尊敬的法官，我确实收到过这些钱。”
旁听席上有人窃窃私语。
“请注意法庭纪律！那再问被告，你为何会收到这些钱？或者说，你认为原告是出于何种原因向你支付的这些款项？”
原告席上，老男人急切的目光注视着董小姐，我知道，他内心深处一定反复默念着“抚养费”三个字。
“对不起，我不知道。”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老男人木然的脸上渗出了汗珠。
“再次提醒，请注意法庭纪律！”法官拔高了嗓门，“被告，请重复一遍你的回答。”
“尊敬的法官，我确实不知道原告是出于什么理由向我汇款。我想原告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其实与我无关。而事实上，这些钱我从未动过，它们依然在我的户头里。今天来法院之前，我已经去了一趟银行，开了一张本票，所有的款项现在就在我手里，我马上可以交还给原告。”
旁听席上差点出现了骚动。
“我想请问被告！”老男人突然大声吼道，“你是否爱过我！”
法庭上立刻鸦雀无声。
“原告，请你注意场合，你现在所提的问题和本案无任何关联！”法官呵道。
“没关系，我可以回答。”董小姐微笑着说，“正如我曾经对你说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虽然你曾经伤害过我，但我仍感谢你在我寂寞无助的时候，对我付出过的关心。我知道，你最关心的问题是，那个男孩儿是不是你的孩子。我只能告诉你，他与你无关，他，是自由的。”
旁听席上不明其中缘由的人们却激动的鼓起掌来。在鼓掌声和欢呼声中，老男人大声痛哭起来。
后来法官告诉我，他以为原告因终于取回了钱款，喜极而泣。
在法庭外的咖啡馆里，董小姐坐在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怎么说，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么多的事情，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再那么纯粹。也许，有太多的别的因素参杂在其中。是喜欢？是同情？是出于一份承诺？我并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不太确定。”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董小姐的眼中看到了犹豫。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请相信我，我的眼中所看到的，依然是当年的那个你，依然是十多年前我们初次相见时的那个样子。我希望能牵着你的手，穿过时间的隧道，从那个时候一直来到今天。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过了许久，董小姐轻轻将手从我的手中抽离。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确信这一切。当我确定以后，我会告诉你，我将在何处等着你。”
二十
老王盯着我的眼睛愣了半天。
“讲完了？”
“讲完了。”
“这就完了？那后来呢？董小姐给你答复了吗？”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中是一副照片：
布达佩斯的玫瑰广场。
照片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I am waiting for you.”
这时，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了酒吧的木头地板上。
是的，新的一天，到来了。
「董小姐的故事」后记
听了朋友的建议，觉得不错，打算写篇后记，就算是不要脸的给自己写书评吧。
首先是关于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以下内容转自度娘）：
《董小姐》是民谣歌手宋冬野的原创歌曲，收录在2012年12月发行的音乐专辑《摩登天空7》中。
关于＂董小姐＂其人，宋冬野解读：“董小姐”就是一个姓董的摄影师，看起来很柔弱，生活的历练却让她内心无比强大。我们相识在一次活动上，一直都是朋友，那句让很多人印象深刻的歌词其实出自董小姐本人，她原话是：“你不是草原，就别想拴住我这匹野马。”写这首歌的初衷并非爱情，而是听完她的人生经历后被震撼，需要写一首来抒发情绪，我知道网上猜测我们俩的关系的很多版本，其中不乏一些“很脏”的言论，但这都影响不到我们的友谊，一来是我保护得很好，绝对不会曝光她，二来是她性情坚毅，根本不在乎流言蜚语。
因此，从＂董小姐＂、＂野马＂、＂摄影师＂、＂有故事的女同学＂开始，而有了这篇「董小姐的故事」。
而因其中不少章节是在地铁和公车上完成的，故称之＂路上小说＂。
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尽管个性有别，但都有颗不安分的心，都崇尚自由，不愿被束缚。而唯一被束缚的，不自由的，则是最悲剧的＂老男人＂，甚至悲剧到连个名字也没有（虽然最初是想过给个名字的）。
其中最可爱的人物是董二小姐，写她的部分时极为不忍。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些人物过于理想色彩。如果设想一下：阿林没有拒绝老男人的条件，接受了钱和职务去了北京；董二小姐对野马君心灰意冷后回了美国，两人渐渐变为普通朋友；董小姐在法庭上承认了孩子是老男人的；老男人输了诉讼却实现了人生理想；野马君看破红尘写起了悲情小说……如果是这样，会如何呢？
就让现实归于现实，把理想留给小说吧。有朋友说，这是＂宅男的自我安慰＂，我觉得一针见血。但若说成是＂给残酷的现实一抹温暖阳光＂恐怕也说得通吧，哈哈。
或许如一个朋友说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董小姐＂吧，当我们仍然没有对理想绝望的时候。
这篇也是路上写的，就算是＂路上的后记＂吧。
再次感谢各位了。
还没人赞这篇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