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祖父所訂數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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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1976年患鼻咽癌,幸享受特殊待遇,以「照光」即放射療法治癒,但體衰齒落,自此放下教鞭,蟄居鄉野。1977年我出世,老人強賈餘勇,為我啟蒙,灌輸菁英超人教育,共計十三年。其间以我六歲之前,所費心力尤鉅。我還記得:
有仟餘牛皮紙片,寸半見方,四角對應上下左右,每張紙片上各書一毛筆漢字,是為我的識字卡片,自78年至80年間,親裁牛皮信封製成。祖父書法在顏柳之間,私塾的功底,此時雖說人書俱老,可隨心所欲,但課孫大事,個個正楷端方,長久以來,是我的字範。這套卡片我中學時還有三五張見存,之後就徹底散失了,實是憾事。
80年之後,他就著力借閱各種中小學課本,為我自訂教材。彼一時物質匱乏,但他特地返回滬上購白紙謄抄。祖父曾是潘敘倫先生的臂助,顧準先生的同事——顧準先生在我家的思想史上從未消失過——初等數學的專家——數學至少可以讓人養成對形式的迷戀,祖父的專業我不曾繼承,但這一點我自以為是潛移默化,深植于心,终身难改的——他每一張字都裁得一樣大小,每一筆畫都一絲不苟。非常可惜,這一整套小學教材手稿,大概只剩下這一冊《數學》和另一冊《詩》保存下來了。至少還有大量的景山小學數學卡片、從《英語九百句》抄出的每日一句等等,都是我的學前讀本,已經永久移入我的記憶。
《詩》一冊可能藏在我三十個書箱中,2005年之前我還見過,並鄭重地陳列在我的書架上,並在更早時候全部過錄到電腦裡了,有數十首,包括漢魏唐宋的舊詩,並不依年代排列,但末附載粉飾太平的兩首時作,一首是當過上海書協和市府領導人的宋日昌所寫《祝人大政協大會成功》,一位是與中華職業學校相關的前輩胡厥文(可能是祖父的師長)的《賀五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召開》。我依稀記得童稚時還牙牙誦過幾首朱德陳毅的詩作,想必有另一個《詩選》的抄本久已亡佚——49年前祖父受潘序倫先生影響是個親美分子,而之後數十年的影響無疑也夠深刻,才會將領袖的老幹部體選作我的泛讀篇目,但是他避開了毛和周的詩詞(他們都曾召見過他,得睹龍顏,這在祖父的追悼會上曾被當作是此生重要的事跡論定),好象也沒有魯迅,如今我相信他是有意為之——2005年中國圈地運動波及舊宅,舉家拔遷,故土童年一朝沒了物質化的根系,這一冊《詩》應該還沒有波及到,但祖父的另一些遺物,包括他六七十年代的一些自我檢討(檢討親美等等)以及他晚年十餘載的日記,至今都在存亡之間。那栖皇時候,收作了數十個香煙紙箱的舊紙雜物,至今無地不知道是否夾雜在中,今年夏天我準備回鄉做徹底的清理。其實早在1998年我初購電腦,即着手將祖父日記電子化,那時候電子化的手段即是手打,完成了約半冊,不幸在2001年硬盤誤格,數載聚斂材料的功夫,瞬間作了泡影,那時候,頗覺電子化的虛妄,而深感墨書手寫鉛印的質實。現在,則知實物亦是雲煙過耳,更長久的是記憶,但是記憶也不能永恆呵。遙記祖父暮年把自己的生命記載在曬穀收煤的字里行間,耗度在孫輩的識字學語上,令我嗟嘆不已,心上隱有痛意。
《數學》的封面是1978年的《參攷消息》,那種報紙當時可能並不太容易得到,我如今所剩,也僅有這封面封底各一葉了。而尤其這一階段正是所謂二簡漢字試用,就有點特別的價值。我不記得我當時有沒有對這封面上的文字發表疑問,因為祖父所書的識字卡片所用,既不是二簡,也不是繁體漢字——他的日記中倒一直是繁簡雜呈——祖父製訂此書,約在1983年前後,他何以用五年前的舊紙——那時候我家年年訂日報數種,並不闕少當時的報紙——我現在願意相信這跟他選詩一樣,是埋伏下的深意。這深意受教育者多年之後方能憬悟、或者終生都無法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