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
今天，周正要娶韩小妹。
汗涔涔接受每个亲戚朋友检阅，眉眼弯弯收下红包，许下生老病死都同途的誓言，一桌桌敬下去，耳边幻灯片的背景音乐杂音刺耳，每桌十八道早已凉了的菜满是喜庆。
也许太疲惫，周正在人群中产生了幻觉，他看到自己消失了，黑压压的没有五官的面孔觥筹交错，不知在庆贺什么。音乐走了调，像老式唱片卡错了位置。韩小妹悄悄跑出了门，质感廉价的婚纱一直拖到了脚，还以为是什么鬼魅飘走了。
等等！韩小妹真的跑了！是啊！她穿着婚纱离开了！
有一瞬间，周正觉得自己解脱了。
但落跑的新娘，没有不追的道理，这不符合常识。周正跟了出去。韩小妹敏捷地拦了的士，周正看着，仿佛看到了每个月坐火车来这座城市看他，匆匆地千里送逼，匆匆地系胸罩，匆匆地道别，再匆匆坐的士离开的，韩小妹。今天她把肥硕繁复地裙摆匆匆塞好，又坐的士一溜烟儿跑了。
岂有此理，周正也拦了辆车，许久以来的第一次，追韩小妹。他无法解释本分守己、一心盼着今天的她这是闹哪出。两辆车在红绿灯间穿梭着离开这座城市，从有路灯到没路灯，从有车到没车，到什么都没有的荒郊野岭。周正越来越坐不住，叫司机截在前面，两辆捷达在水泥路上飞奔再双双急刹车，风驰电掣、刀光剑影，画面是说不出的滑稽。
周正冲过去想一把把韩小妹揪出来，谁知韩小妹脱了缰似的夺门而出向前跑，跑向远处群猫的呻吟、月明星稀。等周正气急败坏地反应过来，身上蒙了一层飞起的霾。他从没看过韩小妹如此飞奔，他印象中的韩小妹永远乖巧地跟在他半步后面，碎步地走。他跟着跑啊跑，过了桥下臭水沟，恍恍惚惚看见韩小妹突然站住了，突兀的蝴蝶骨要从厚重的蕾丝里飞出来。韩小妹转过身，说：“你家我住不惯，先在我家住几天再回去。”
周正涨红了脸猫下身子，握紧了拳压在膝盖上，浑身战栗不止，耳鸣得厉害，干涩的尘土划破了喉咙，他几声巨咳后抬头看眼前的新娘。三秒后，血液回流，看着泥星四溅的白色婚纱，周正第一次觉得，靠，韩小妹……真他妈性感！
周正跟着韩小妹进了房门，他才发现自己对韩小妹其实一无所知。他知道韩小妹家穷，没想到这么穷。大学时候扶贫，扶的无非就是这样的人家。记得一个月前韩小妹爸妈来他家，只觉得像韩小妹的爷爷奶奶，皱纹缠着皲裂爬了满脸，而那两张脸已经很模糊了。送来的一篮子鹌鹑蛋倒是卤着全吃完了。他知道娶韩小妹就是娶了她全家，听说姨就有七个，没见过面，但都借过钱。结婚，也就是不用还了的意思。
周正晕乎乎的，酒劲儿一直没缓过来，跟着韩小妹来到狭窄昏暗的卧室，他抱着她哭了。他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唯唯诺诺，对不起她的逆来顺受，对不起她用感恩回馈自己的居高临下，对不起从来没去她学校找过她，对不起她这狗屎一样的活动板房。
他觉得韩小妹的轮廓那样模糊，那样陌生。他早已忘了上次的兴奋（有那样的一次吗？），忘了是不是认真地观察过这个没有存在感的女友。他需要名校，需要高就，需要升职，需要一个身家清白易于掌控的妻子，他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需要韩小妹这个女人。他像个处子般紧张又狂喜，用痴心的身体，不断探索着靠近她的可能性。周正觉得自己在做梦，而韩小妹一言不发。他们渐渐近到两个人面目失真，听到骨骼作响，心有余悸。板结的土地开始松动，崩裂，再一点点变得湿润，柔软起来。植物迅速生长出根须，贪婪地占有着寸土寸金，它所处碰到的每一颗沙砾都因惊讶而颤动起来。
他也跟着颤动起来。他看到了他的前世，前前世，仿佛他的所有辛苦轮回，都只为这一件事情而来。他的眼里开始闪烁泪光。她身体里那条狭长的隧道，是一只奇妙的万花筒，他看到了大千世界。就好像在烛火通明的帐幔里，他是她悉心侍奉的客人。就好像在荒草丛生的旷野里，她是与他私奔的小寡妇。就好像在飞机上，在泳池里，在唐朝的深宫，在古罗马的竞技场，在他强势的前女友妒红的眼眸里，在世人不可追逐的激流下。所有他的前世今生，就在这一刻不可遏止地万箭齐发地共鸣着他的高潮。
在新婚之夜，新郎爱上了新娘。
客人见新郎出去多时不回来，电话也关机，就到处找。这可闹了笑话，新娘还穿着婚纱戴着钻戒红着脸敬酒，岳父岳母刚风尘仆仆从乡下赶来，新郎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全乱套了。
周正消失半年了，韩小妹不想改嫁。
再说周正住在另一个新娘家，全家人都对他很好。他时常与韩小妹商量回家，她也满口答应，就是迟迟不动身。住了半年多，周正心里就犯了嘀咕，整天焦虑不安。想自己单独回家，韩小妹又坚决不让。周正知道自己中了韩小妹的毒了，可是父母、工作、自己的人生都被抛下半年，这不符合常识。他看着水缸里扭曲的倒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周正了。
一天，韩小妹全家惶惶不安，似乎有大难临头。岳父岳母急匆匆地对女婿说：“本来打算这三两天就叫你们夫妇一起回家，没想到行李还没理好，忽然碰到点麻烦事。不得已，就先送你一人回去吧。”说罢就把周正推出门来，转身急忙回去了。佝偻的身躯没有一丝人气。
周正出了门，回头一看，板房消失了，只有—座高大的坟墓。
周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家的，父母看到他怔了一下，刷得眼泪就掉下来了。母亲摸着他枯黄病态的脸，他没有知觉。
今天，周正要娶韩小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韩小妹。
（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新郎》）
汗涔涔接受每个亲戚朋友检阅，眉眼弯弯收下红包，许下生老病死都同途的誓言，一桌桌敬下去，耳边幻灯片的背景音乐杂音刺耳，每桌十八道早已凉了的菜满是喜庆。
也许太疲惫，周正在人群中产生了幻觉，他看到自己消失了，黑压压的没有五官的面孔觥筹交错，不知在庆贺什么。音乐走了调，像老式唱片卡错了位置。韩小妹悄悄跑出了门，质感廉价的婚纱一直拖到了脚，还以为是什么鬼魅飘走了。
等等！韩小妹真的跑了！是啊！她穿着婚纱离开了！
有一瞬间，周正觉得自己解脱了。
但落跑的新娘，没有不追的道理，这不符合常识。周正跟了出去。韩小妹敏捷地拦了的士，周正看着，仿佛看到了每个月坐火车来这座城市看他，匆匆地千里送逼，匆匆地系胸罩，匆匆地道别，再匆匆坐的士离开的，韩小妹。今天她把肥硕繁复地裙摆匆匆塞好，又坐的士一溜烟儿跑了。
岂有此理，周正也拦了辆车，许久以来的第一次，追韩小妹。他无法解释本分守己、一心盼着今天的她这是闹哪出。两辆车在红绿灯间穿梭着离开这座城市，从有路灯到没路灯，从有车到没车，到什么都没有的荒郊野岭。周正越来越坐不住，叫司机截在前面，两辆捷达在水泥路上飞奔再双双急刹车，风驰电掣、刀光剑影，画面是说不出的滑稽。
周正冲过去想一把把韩小妹揪出来，谁知韩小妹脱了缰似的夺门而出向前跑，跑向远处群猫的呻吟、月明星稀。等周正气急败坏地反应过来，身上蒙了一层飞起的霾。他从没看过韩小妹如此飞奔，他印象中的韩小妹永远乖巧地跟在他半步后面，碎步地走。他跟着跑啊跑，过了桥下臭水沟，恍恍惚惚看见韩小妹突然站住了，突兀的蝴蝶骨要从厚重的蕾丝里飞出来。韩小妹转过身，说：“你家我住不惯，先在我家住几天再回去。”
周正涨红了脸猫下身子，握紧了拳压在膝盖上，浑身战栗不止，耳鸣得厉害，干涩的尘土划破了喉咙，他几声巨咳后抬头看眼前的新娘。三秒后，血液回流，看着泥星四溅的白色婚纱，周正第一次觉得，靠，韩小妹……真他妈性感！
周正跟着韩小妹进了房门，他才发现自己对韩小妹其实一无所知。他知道韩小妹家穷，没想到这么穷。大学时候扶贫，扶的无非就是这样的人家。记得一个月前韩小妹爸妈来他家，只觉得像韩小妹的爷爷奶奶，皱纹缠着皲裂爬了满脸，而那两张脸已经很模糊了。送来的一篮子鹌鹑蛋倒是卤着全吃完了。他知道娶韩小妹就是娶了她全家，听说姨就有七个，没见过面，但都借过钱。结婚，也就是不用还了的意思。
周正晕乎乎的，酒劲儿一直没缓过来，跟着韩小妹来到狭窄昏暗的卧室，他抱着她哭了。他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唯唯诺诺，对不起她的逆来顺受，对不起她用感恩回馈自己的居高临下，对不起从来没去她学校找过她，对不起她这狗屎一样的活动板房。
他觉得韩小妹的轮廓那样模糊，那样陌生。他早已忘了上次的兴奋（有那样的一次吗？），忘了是不是认真地观察过这个没有存在感的女友。他需要名校，需要高就，需要升职，需要一个身家清白易于掌控的妻子，他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需要韩小妹这个女人。他像个处子般紧张又狂喜，用痴心的身体，不断探索着靠近她的可能性。周正觉得自己在做梦，而韩小妹一言不发。他们渐渐近到两个人面目失真，听到骨骼作响，心有余悸。板结的土地开始松动，崩裂，再一点点变得湿润，柔软起来。植物迅速生长出根须，贪婪地占有着寸土寸金，它所处碰到的每一颗沙砾都因惊讶而颤动起来。
他也跟着颤动起来。他看到了他的前世，前前世，仿佛他的所有辛苦轮回，都只为这一件事情而来。他的眼里开始闪烁泪光。她身体里那条狭长的隧道，是一只奇妙的万花筒，他看到了大千世界。就好像在烛火通明的帐幔里，他是她悉心侍奉的客人。就好像在荒草丛生的旷野里，她是与他私奔的小寡妇。就好像在飞机上，在泳池里，在唐朝的深宫，在古罗马的竞技场，在他强势的前女友妒红的眼眸里，在世人不可追逐的激流下。所有他的前世今生，就在这一刻不可遏止地万箭齐发地共鸣着他的高潮。
在新婚之夜，新郎爱上了新娘。
客人见新郎出去多时不回来，电话也关机，就到处找。这可闹了笑话，新娘还穿着婚纱戴着钻戒红着脸敬酒，岳父岳母刚风尘仆仆从乡下赶来，新郎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全乱套了。
周正消失半年了，韩小妹不想改嫁。
再说周正住在另一个新娘家，全家人都对他很好。他时常与韩小妹商量回家，她也满口答应，就是迟迟不动身。住了半年多，周正心里就犯了嘀咕，整天焦虑不安。想自己单独回家，韩小妹又坚决不让。周正知道自己中了韩小妹的毒了，可是父母、工作、自己的人生都被抛下半年，这不符合常识。他看着水缸里扭曲的倒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周正了。
一天，韩小妹全家惶惶不安，似乎有大难临头。岳父岳母急匆匆地对女婿说：“本来打算这三两天就叫你们夫妇一起回家，没想到行李还没理好，忽然碰到点麻烦事。不得已，就先送你一人回去吧。”说罢就把周正推出门来，转身急忙回去了。佝偻的身躯没有一丝人气。
周正出了门，回头一看，板房消失了，只有—座高大的坟墓。
周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家的，父母看到他怔了一下，刷得眼泪就掉下来了。母亲摸着他枯黄病态的脸，他没有知觉。
今天，周正要娶韩小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韩小妹。
（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新郎》）
-
就着麻酱吃馇条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7-29 22:1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