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之蓝 Chapter 1—— Farewell, Farewell, My Love
这是一节传媒基础课，大礼堂上下两层，学生主要集中在一楼，二楼只靠着高墙修出四五十个位置，用法国歌剧院那种庄重而浮夸的白色大理石围成阳台。柔和的聚光灯照着舞台上正在讲课的教授。他有些矮，嘴角续了一些已经泛了灰白的胡须，穿了一件宽松的印着学校缩写OSU的T恤，圆圆的肚子把衣服撑出一个可以摇摆的弧度。
这个礼堂起码可以容纳下400多人，教授既不点名，而且外面天气正好，阳光免费，男人女人都跑出去到图书馆前那起码有三个巨型体育馆那么大的草坪上穿比基尼晒太阳，扔飞碟让狗放肆去追。底下坐着的学生很少，灯光昏暗。他们悄无声息，好像跟深蓝色天鹅绒铺制的座位靠背融为一体，只剩下无法探知的呼吸。巴掌大的智能手机和手提电脑的屏幕明一会暗一会，发出困倦的光。好像我们是鲸身上的一部分，在深蓝的大海中滑行，即使阳光是如何在海平面上放肆游走，旅程中都是一成不变的安静。沉浸在深海之蓝中，连皮肤都要被染成这种忧郁的颜色。
我把脚靠在阳台边上，快速地在电脑上敲击笔记，右手边放了一只录音笔。表示正在录音的红色标示正在一秒一秒地闪烁着。其实这录不下什么东西，连布拉德教授那让人一听无法忘怀浓重的德国人的口音也听得糊涂，甚至还会把他错当成从波士顿某些风光鲜美的大学来的美国人。在听录音的那个人的想象中，他必定是土生土长，爱吃找炸土豆和夹着双层牛肉的汉堡，喝樱桃口味的可乐，满脸金色细毛的白人。
“你要录，就要下去录。靠近讲台才录得好。隔着半个地球似的坐这么远，用30刀买来的索尼录得了什么。”杉瑜手里抱着戴尔外星人极力分辨教授的说的重点，对我简直是不屑一顾。
“录了不是为了回放的。”
“干嘛。”
”噢。橡果小树那个网站上，有个孩子问起来国外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就说要录一整天给他听听。”
“那我们的对话也录进去了么？”
“对啊。”
“额……我刚才说了好多少儿不宜的话。你回去剪辑一下。” 杉瑜和在咖啡厅打工的大胸妹妹看了好久，两个人眉目传情都要把空气都燃着了。
“不要。“
他的眉毛明显皱成奇形怪状。
“你的网站做了两年了，还没倒闭啊？”
“嗯。”
”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了。连个人隐私都难以保证。“他嘴角无奈地向左边一撇，接着想记他的笔记，”刚才教授说到哪儿了？“
”洋葱理论。接近陌生人有好几层交往层次，越往下就越是隐私。第一层普遍话题：天气、体育、爱好等等。通常展开的话题重量要对等，话题宽广。这样对方越容易接受，有利于下一步交往发展。”
在右上角的QQ头像突然出现跳跃的对话提示，跃动着好像融化的金子。数字标示为二。
”认真听课啦。我听力没你好，记不下要点。“
“等下。”
我点开那个那个熟悉的头像。是廖羽盟发来的。
对话框很长。我几乎要放弃阅读了。
“林嘉图：
现在我要走了。说出这句话耗费了我刚才积累起来的某种气力。你说我可以缺乏任何东西，但惟独不是勇气。去年我出演莎士比亚那出剧里的奥菲利亚，在幕布掀开之前，我想的都是你说的那句话——‘他们无法将你击倒，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伤害一个人的勇气。’
你错了。表面上看，懦弱的人可以死去千次，勇敢的人只会死亡一次。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一个懦夫。勇敢的人在心里恐怕已经死过两千次，如果她不是一个傻瓜。
我不够勇敢，但是我希望我是的。
我早上喝完了家里剩下的那瓶树莓口味的葡萄酒。搬家公司来了两个黑人壮汉，已经把我东西收拾好了。我可以说了。
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去独葬荒丘，嘴里吟诵死亡的韵律。我要去的地方没有你，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你是那么柔和，我是这么暴烈而叛逆。最终，我会伤害到你，你也会伤害我。我明白这一点。或许我已经对你感到失望。对的。非常失望。失望你是这么一个好人，无可指责。你的心里有别的什么东西，它比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瑕疵的人要美得多。别不承认，你崇拜它，某种精神上的东西。你好像被它抓住了，而其他一些琐事最终不会打动不了你。包括我们曾今的爱情。
人是软弱的，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毫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我没有办法超越”人“这个概念，成为更美好一点的存在。我嫉妒占据你心中的那种信念。我曾经想问，那些美好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可能与我相关。但是我又虚荣又没有安全感，甚至不想要你的答案。
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我太高傲，甚至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放弃我的尊严。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说一些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做一些平常失恋的人会做的蠢事。
我知道你不会的。
钥匙我放在门口的地毯底下。自己收好。好好照顾自己。”
这个打击足够让我沉默。鲸鱼不见了。深海之蓝不见了。只有录音笔的红色标示还在不断闪光。我从要闷死人的水面下挣脱纠缠的水草，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呼吸起空气。
我有些不理解她说的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给我做了早餐。在麦片里加冰牛奶，把裹了蒜蓉黄油的意大利长条面包放到烤箱里去。她戴一只皮糙肉厚的黑色烤箱手套，在听到黄油滋滋滋在面皮上跳跃的声响，就麻利地拿出烤盘，把面包整齐地摆放在白色瓷盘里。
“杉瑜！”我有些激动。我的脸色看起来一定是很不好看。
他看上去有些吃惊，好像看到一个哑巴喝了一点酒，突然开口说起了一个感伤的故事。
“把你的车钥匙借我。我的车停在西校区停车场，我坐校车来的。”
”你要去哪？” 他知道我那样的表情是在说“别说废话”，赶紧解释说：“我停在靠体育馆旁边的Central Parking，靠近建筑系的那条大路。车型你应该知道。黑色Honda Civic， 牌号FQS9329。”
我推开礼堂二楼用皮革与黄铜装饰好的厚重的蓝色大门。时间还在无意识地残酷地流逝。我想到录音笔还在记录着这一切令人困惑的沉默。红光在机械地闪烁。
跑出教学楼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暗了，太阳也被一个一个鼓鼓囊囊的云团遮住了。像散发着死亡湿气的铁青的拳头。随时准备给闷热的大地以重击。我挤过刚下课的男人女人，想象廖羽盟坐上搬家公司巨大的载货卡车的副驾驶，吹着砭人肌骨的冷气，眼神里有不被别人了解的痛苦和觉得折磨已经结束的懈怠。什么都有，那种令人着迷的狂妄、自信、伤心，时刻准备伸出手来，让一切挡住她的东西臣服。
恋人啊，恋人。这风吹得我胸膛有些发紧。我想你是已经厌倦我了。这生活平静，却让我们变成毫无知觉的死尸，也就感觉不到痛苦。我无法奉送我的所有以满足你的骄傲。傲慢和尖锐，实在难以供养。在你说再见之前，请听我说吧。鼓起你的勇气。
雨突然下地很大。把路上的来不及避让的行人都淋得透透的，衣衫都紧贴在胸膛上。刚从干燥的草地上训练完的橄榄球队员在过马路，三三两两，即使行人绿灯已经变成红灯，还是喝下午茶那样的慢慢悠悠。他们看上去打了一场练习赛，眼神明亮。雨水浇不灭他们那该死的微笑，就顺着宽松的运动服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上去。
我踩着刹车焦急地等待着。驶过路面上一个低洼的水坑时，溅起的污水溅了最后一位背部魁梧的选手一身。我无可奈何地慢下来。他显得愤怒，摇着拳头说：“嘿，兄弟，看着点呀。怎么开的。急着干嘛去啊。”
”I am sorry. My girl is leaving me."
他什么也没说，竖起大拇指祝我好运。
等我到家，已经太迟了。
天色骤暗，白桦的细小的枝干向天空伸出黑色臂膀，风彻底贯穿一切空隙，塑造出末日将尽，群魔狂舞一般的惨烈景象。原本被盛夏的炽热搞得焦灼不堪的枯叶在雨中涤荡尽灰尘，反射出绿蜡一般的冷光。我开着车，把钥匙扣上的停车牌在入口机器处轻轻一刷，两扇铁门仿佛从南极冰川下浑身湿淋淋地探出头来，缓缓打开，仿佛消磨了一个世纪。
住在这里的人还没有从学校或者工作处回来，找停车位很容易。我仿佛一个幽魂，身体已经没有重量，走进湿漉的草坪，让湿漉的黑色泥土将自己卷裹，走过那些在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的白百合花丛。在公寓大门口输入密码“9257”，把手松动。478B。我想起那把被她遗弃的钥匙和我全部的生活，几乎没有进行思考就把脚垫掀开。一些灰尘与虫子的死尸蹦跶两下，落在旁边深紫红色的地毯上。我拿起那把银质钥匙，放在手心。钥匙已经没有她的温度了，变得冰冷。看上去尺寸也变小了，用力捏紧就会镶嵌到手心里去。
毫无用处。我心里突然浮现这四个字。
这把多余的钥匙也是。这些我们每一天回家共同带来的灰尘也是。这么匆匆忙忙赶回来也是。即使我见到她也是。
毫无用处。
廖羽盟如果决定了，就是决定了。没有人能够左右她的信心。对生活她是不报什么希望的，如果说她心中明白那种美好的东西存在，那也是因为她对自己有坚定的信仰。她相信她坚强的意志能够不死，直到忠心耿耿地跟随她到孤鬼晃荡的墓地为止。我爱的也是她那种一往无前，甚至有些冷酷的勇气。她不会等待任何人来告诉她怎么做。如果说她是任何什么东西的奴隶，恐怕只有她自己。
她知道我也会失魂落魄么。她凭什么说我失去这一切之后，会冷酷到毫不在意。我没有伤心，当然没有。只是有些愤怒，那种被人遗弃在离别的车站的愤怒。好吧，我承认我很难过。等会儿可能进门还要喝一瓶酒。忍着吧，忍着吧。在门口这样发呆实在让人担心。
公寓里属于她的一切痕迹都似乎被消磨地干干净净，就如同她尖锐的决心一般。她住在主卧，而我睡在客厅。主卧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的床与沙发，偶尔用来写写作业的化妆台与能够旋转角度，镀了金边的穿衣镜，和衣橱里的衣服全部都跟着她走了。那些属于她的个性的东西统统没有剩下。仿佛她不曾存在过。我仔细地审视房间，傻瓜一样鼓着丑陋而忧郁的眼睛。房间闷热，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停往下滴水的衣服实在是难以忍受。我不忍心她细心清洁好的地毯被我弄坏，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带上门走出去。
那天我做了第一件她在留言中会说的“失恋的人会做的傻事”——把整个公寓翻过一遍，企图从她带走的东西中找到一点什么线索。我没有打电话给她。这种勇气要等到一醉方休才容易获得。最后，我看到挂在餐桌烛台边的记事黑板上少了一张合照。那是我们前不久，去大河边拍的，庆祝她成功获得《玩偶之家》里的娜拉角色。
我一时间感觉到了微弱的希望。下一刹那，我简直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廖羽盟也会说，“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是绝对不能是让人可怜的人。”
连自怜也不可以。
这个礼堂起码可以容纳下400多人，教授既不点名，而且外面天气正好，阳光免费，男人女人都跑出去到图书馆前那起码有三个巨型体育馆那么大的草坪上穿比基尼晒太阳，扔飞碟让狗放肆去追。底下坐着的学生很少，灯光昏暗。他们悄无声息，好像跟深蓝色天鹅绒铺制的座位靠背融为一体，只剩下无法探知的呼吸。巴掌大的智能手机和手提电脑的屏幕明一会暗一会，发出困倦的光。好像我们是鲸身上的一部分，在深蓝的大海中滑行，即使阳光是如何在海平面上放肆游走，旅程中都是一成不变的安静。沉浸在深海之蓝中，连皮肤都要被染成这种忧郁的颜色。
我把脚靠在阳台边上，快速地在电脑上敲击笔记，右手边放了一只录音笔。表示正在录音的红色标示正在一秒一秒地闪烁着。其实这录不下什么东西，连布拉德教授那让人一听无法忘怀浓重的德国人的口音也听得糊涂，甚至还会把他错当成从波士顿某些风光鲜美的大学来的美国人。在听录音的那个人的想象中，他必定是土生土长，爱吃找炸土豆和夹着双层牛肉的汉堡，喝樱桃口味的可乐，满脸金色细毛的白人。
“你要录，就要下去录。靠近讲台才录得好。隔着半个地球似的坐这么远，用30刀买来的索尼录得了什么。”杉瑜手里抱着戴尔外星人极力分辨教授的说的重点，对我简直是不屑一顾。
“录了不是为了回放的。”
“干嘛。”
”噢。橡果小树那个网站上，有个孩子问起来国外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就说要录一整天给他听听。”
“那我们的对话也录进去了么？”
“对啊。”
“额……我刚才说了好多少儿不宜的话。你回去剪辑一下。” 杉瑜和在咖啡厅打工的大胸妹妹看了好久，两个人眉目传情都要把空气都燃着了。
“不要。“
他的眉毛明显皱成奇形怪状。
“你的网站做了两年了，还没倒闭啊？”
“嗯。”
”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了。连个人隐私都难以保证。“他嘴角无奈地向左边一撇，接着想记他的笔记，”刚才教授说到哪儿了？“
”洋葱理论。接近陌生人有好几层交往层次，越往下就越是隐私。第一层普遍话题：天气、体育、爱好等等。通常展开的话题重量要对等，话题宽广。这样对方越容易接受，有利于下一步交往发展。”
在右上角的QQ头像突然出现跳跃的对话提示，跃动着好像融化的金子。数字标示为二。
”认真听课啦。我听力没你好，记不下要点。“
“等下。”
我点开那个那个熟悉的头像。是廖羽盟发来的。
对话框很长。我几乎要放弃阅读了。
“林嘉图：
现在我要走了。说出这句话耗费了我刚才积累起来的某种气力。你说我可以缺乏任何东西，但惟独不是勇气。去年我出演莎士比亚那出剧里的奥菲利亚，在幕布掀开之前，我想的都是你说的那句话——‘他们无法将你击倒，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伤害一个人的勇气。’
你错了。表面上看，懦弱的人可以死去千次，勇敢的人只会死亡一次。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一个懦夫。勇敢的人在心里恐怕已经死过两千次，如果她不是一个傻瓜。
我不够勇敢，但是我希望我是的。
我早上喝完了家里剩下的那瓶树莓口味的葡萄酒。搬家公司来了两个黑人壮汉，已经把我东西收拾好了。我可以说了。
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去独葬荒丘，嘴里吟诵死亡的韵律。我要去的地方没有你，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你是那么柔和，我是这么暴烈而叛逆。最终，我会伤害到你，你也会伤害我。我明白这一点。或许我已经对你感到失望。对的。非常失望。失望你是这么一个好人，无可指责。你的心里有别的什么东西，它比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瑕疵的人要美得多。别不承认，你崇拜它，某种精神上的东西。你好像被它抓住了，而其他一些琐事最终不会打动不了你。包括我们曾今的爱情。
人是软弱的，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毫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我没有办法超越”人“这个概念，成为更美好一点的存在。我嫉妒占据你心中的那种信念。我曾经想问，那些美好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可能与我相关。但是我又虚荣又没有安全感，甚至不想要你的答案。
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我太高傲，甚至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放弃我的尊严。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说一些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做一些平常失恋的人会做的蠢事。
我知道你不会的。
钥匙我放在门口的地毯底下。自己收好。好好照顾自己。”
这个打击足够让我沉默。鲸鱼不见了。深海之蓝不见了。只有录音笔的红色标示还在不断闪光。我从要闷死人的水面下挣脱纠缠的水草，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呼吸起空气。
我有些不理解她说的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给我做了早餐。在麦片里加冰牛奶，把裹了蒜蓉黄油的意大利长条面包放到烤箱里去。她戴一只皮糙肉厚的黑色烤箱手套，在听到黄油滋滋滋在面皮上跳跃的声响，就麻利地拿出烤盘，把面包整齐地摆放在白色瓷盘里。
“杉瑜！”我有些激动。我的脸色看起来一定是很不好看。
他看上去有些吃惊，好像看到一个哑巴喝了一点酒，突然开口说起了一个感伤的故事。
“把你的车钥匙借我。我的车停在西校区停车场，我坐校车来的。”
”你要去哪？” 他知道我那样的表情是在说“别说废话”，赶紧解释说：“我停在靠体育馆旁边的Central Parking，靠近建筑系的那条大路。车型你应该知道。黑色Honda Civic， 牌号FQS9329。”
我推开礼堂二楼用皮革与黄铜装饰好的厚重的蓝色大门。时间还在无意识地残酷地流逝。我想到录音笔还在记录着这一切令人困惑的沉默。红光在机械地闪烁。
跑出教学楼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暗了，太阳也被一个一个鼓鼓囊囊的云团遮住了。像散发着死亡湿气的铁青的拳头。随时准备给闷热的大地以重击。我挤过刚下课的男人女人，想象廖羽盟坐上搬家公司巨大的载货卡车的副驾驶，吹着砭人肌骨的冷气，眼神里有不被别人了解的痛苦和觉得折磨已经结束的懈怠。什么都有，那种令人着迷的狂妄、自信、伤心，时刻准备伸出手来，让一切挡住她的东西臣服。
恋人啊，恋人。这风吹得我胸膛有些发紧。我想你是已经厌倦我了。这生活平静，却让我们变成毫无知觉的死尸，也就感觉不到痛苦。我无法奉送我的所有以满足你的骄傲。傲慢和尖锐，实在难以供养。在你说再见之前，请听我说吧。鼓起你的勇气。
雨突然下地很大。把路上的来不及避让的行人都淋得透透的，衣衫都紧贴在胸膛上。刚从干燥的草地上训练完的橄榄球队员在过马路，三三两两，即使行人绿灯已经变成红灯，还是喝下午茶那样的慢慢悠悠。他们看上去打了一场练习赛，眼神明亮。雨水浇不灭他们那该死的微笑，就顺着宽松的运动服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上去。
我踩着刹车焦急地等待着。驶过路面上一个低洼的水坑时，溅起的污水溅了最后一位背部魁梧的选手一身。我无可奈何地慢下来。他显得愤怒，摇着拳头说：“嘿，兄弟，看着点呀。怎么开的。急着干嘛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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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没说，竖起大拇指祝我好运。
等我到家，已经太迟了。
天色骤暗，白桦的细小的枝干向天空伸出黑色臂膀，风彻底贯穿一切空隙，塑造出末日将尽，群魔狂舞一般的惨烈景象。原本被盛夏的炽热搞得焦灼不堪的枯叶在雨中涤荡尽灰尘，反射出绿蜡一般的冷光。我开着车，把钥匙扣上的停车牌在入口机器处轻轻一刷，两扇铁门仿佛从南极冰川下浑身湿淋淋地探出头来，缓缓打开，仿佛消磨了一个世纪。
住在这里的人还没有从学校或者工作处回来，找停车位很容易。我仿佛一个幽魂，身体已经没有重量，走进湿漉的草坪，让湿漉的黑色泥土将自己卷裹，走过那些在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的白百合花丛。在公寓大门口输入密码“9257”，把手松动。478B。我想起那把被她遗弃的钥匙和我全部的生活，几乎没有进行思考就把脚垫掀开。一些灰尘与虫子的死尸蹦跶两下，落在旁边深紫红色的地毯上。我拿起那把银质钥匙，放在手心。钥匙已经没有她的温度了，变得冰冷。看上去尺寸也变小了，用力捏紧就会镶嵌到手心里去。
毫无用处。我心里突然浮现这四个字。
这把多余的钥匙也是。这些我们每一天回家共同带来的灰尘也是。这么匆匆忙忙赶回来也是。即使我见到她也是。
毫无用处。
廖羽盟如果决定了，就是决定了。没有人能够左右她的信心。对生活她是不报什么希望的，如果说她心中明白那种美好的东西存在，那也是因为她对自己有坚定的信仰。她相信她坚强的意志能够不死，直到忠心耿耿地跟随她到孤鬼晃荡的墓地为止。我爱的也是她那种一往无前，甚至有些冷酷的勇气。她不会等待任何人来告诉她怎么做。如果说她是任何什么东西的奴隶，恐怕只有她自己。
她知道我也会失魂落魄么。她凭什么说我失去这一切之后，会冷酷到毫不在意。我没有伤心，当然没有。只是有些愤怒，那种被人遗弃在离别的车站的愤怒。好吧，我承认我很难过。等会儿可能进门还要喝一瓶酒。忍着吧，忍着吧。在门口这样发呆实在让人担心。
公寓里属于她的一切痕迹都似乎被消磨地干干净净，就如同她尖锐的决心一般。她住在主卧，而我睡在客厅。主卧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的床与沙发，偶尔用来写写作业的化妆台与能够旋转角度，镀了金边的穿衣镜，和衣橱里的衣服全部都跟着她走了。那些属于她的个性的东西统统没有剩下。仿佛她不曾存在过。我仔细地审视房间，傻瓜一样鼓着丑陋而忧郁的眼睛。房间闷热，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停往下滴水的衣服实在是难以忍受。我不忍心她细心清洁好的地毯被我弄坏，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带上门走出去。
那天我做了第一件她在留言中会说的“失恋的人会做的傻事”——把整个公寓翻过一遍，企图从她带走的东西中找到一点什么线索。我没有打电话给她。这种勇气要等到一醉方休才容易获得。最后，我看到挂在餐桌烛台边的记事黑板上少了一张合照。那是我们前不久，去大河边拍的，庆祝她成功获得《玩偶之家》里的娜拉角色。
我一时间感觉到了微弱的希望。下一刹那，我简直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廖羽盟也会说，“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是绝对不能是让人可怜的人。”
连自怜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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