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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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的时候下了一场雪。大雪没至脚踝，到了下午就在日光下消失得全无痕迹。整个冬天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她想是不是所有积郁已久的事物都是如此，拖到太晚只能迅速消失，因为时间已经不对。
再遇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她脸上一直有一种奇特的笑意。曾经设想过的所有重逢场景都显得非常可笑。她拿着凹陷了一块的旧雨伞，大衣上有车辆驶过溅到的褐色水渍，非常狼狈。脸上都是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雨水就先流了进去。他的讶异的表情混合了尴尬，只是出于礼貌克制住了。
这样也好，不用假装过得多好，她反而觉得轻松。
小时候害怕的东西很多，害怕的事情一直没发生，于是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害怕的东西无非是丑，落魄，笨拙。都是形式上的东西，后来又觉得这些也不算什么，形式都是能被装扮的。最可怕的是空洞，哪怕外面再漂亮风光八面玲珑，里面还是空洞，欲望没有尽头，就永远追求不到。但是漂亮风光八面玲珑难道是简单的事么？挣扎那么些年，什么也没有得着，青春也没有了。
不过真的落到那样子，倒松了一口气，再糟还能怎样。丑也好落魄笨拙也好，也没有那么可怕，习惯了也就过下去了。于是渐渐变成放肆的人，不想压抑自己的自私，反正也不用别人容忍。
我送你回去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没有变，只是用的是她永远学不会的客气又真诚的语气。
她仰起头看他，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说自己一身污水怕毁了他的座椅赔不起，但是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堪，他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或者她有骨气也可以拒绝。但她只觉得疲倦，疲倦所以意志脆弱，她不能够拒绝在温暖宽敞的车中舒适地坐上一小时的那种诱惑。她一直在笑。
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说完她低头地跟在他身后，温顺地坐进车中，看着挡风玻璃在驶出停车场后迅速蒙上水幕，雨刷扫过的地方随即出现新的雨水痕迹。很快车驶到主干道，两边街道的灯光被雨水模糊，大片大片地从他们的脸上掠过去。
他一直沉默，也对，久别重逢后应该说什么呢？现状有什么好问，一目了然的事。她觉得皮肤上有水滴滚过，轻微地、不间断地痒，于是她笑意加深，她想象滚过她皮肤的水滴渗进他的座椅，蒸发成萦绕他们的空气，这是他们现在唯一可能分享的东西。
你现在住哪里？驶出路口，他问。
她故意说了租住的小区旁边的待拆临建地址，她想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车内太暗。
怎么不开灯？她说话间侧过头看他，他的脸部轮廓都没有改变，从额头到下巴的线条她每一寸都记得，她仍然可以从他的脸上找到十年前少年的轮廓，仍然可以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只是一个剪影。他现在的表情是在忍耐，忍耐什么呢？她也没有继续想下去。曾经小心翼翼猜他的心思，每句话都斟酌再三才说出口，那么累，结果依然没有给她带来期待的结局。他并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以己度人地觉得她也不会认真，很简单就结束了。现在她终于不再去猜。但是从那以后她不再做人前看不到的事，不再做多余的努力，这些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一直低估自己对她的影响，她后来常常怀疑是不是她惯于冷淡对人，激情和眷恋藏得太深，所以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浅淡短暂。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费心了解他人的内心，她太高估自己的重要。
过隧道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那一带太乱，不如换安全一点的地方住。我帮你找地段好一点的房子租，价钱也不会差太多。
那麻烦你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租房子的地方，在网上找又不放心。她温和地道谢。
他好像要转头看向她，但是没有。他最终只是让她留下联系方式，说等他找到地方通知她，她就拿出便笺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她写的很乱，如果他还记得她的字就会认得。不认得也无所谓，反正也不可能真的让他帮忙找房子。
他在停下来等交通灯的时候接过了她写联络信息的便笺纸，似乎惊讶于她的温顺与沉默。
以前不是这样的。
其实她现在也并不是没有棱角的人，但是她就是想让他看到她麻木迟钝的样子。既然落魄不如彻底一点，或许他会愧疚。或许不会。
愧疚又怎么样呢，她想笑自己愚蠢。如果他现在和她一样落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她记得那时候喜欢所有占卜星象算命的东西，能窥见人生轨迹多么令人兴奋，他的命格怎么算都很好，果然成了真。她的命格吉凶参半，矛盾纠缠一片，果然也成了真。换成大多数人，大概都想扬眉吐气地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她看到他只觉得疲倦，她好像看到她所投注的所有青春勇气激情和忍耐，她知道自己若是说谎一定会漏洞百出，所以她不说。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她想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不要任何负担，没有暗暗期待回报的付出。
快到地方了她才终于告诉他其实小区在临建旁边，让他停在门口就好。他没说什么，停好车就打着伞下车去给她开车门，他以前没有这么细心，她也很久没有被人照顾，她站到他伞下的时候听到他说原来你的号码还没换。她不禁抬头看向他，他没有躲开她的目光，接着说住在这里比旁边的临建好不到哪里，最好还是搬到人多一点的地段安全，我帮你找找。你有力气开玩笑不如好好照顾自己。你怎么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他用的是很平常的语气，好像他们中间没有多年不见的阻隔，好像他们每天都见面，早已习惯对方所以可以用随意的语气讲话。
她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她一直在赌，赌他还认得她的字，还记着她的号码，赌他会愧疚，会有她曾经不屑的怜惜。原来她的试探他全都看懂。这样她算不算赌赢呢。她今年30岁，他说她还是以前的样子，怎么可能。以前..以前她想象中的十年后他们已经结婚多年，有两个孩子，周末全家一起开车去郊外短途旅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过得每况愈下，每况愈下所以她的缺点都没有改掉，可能是他说她没变的原因吧。他不一样，他真的变成了她以前希望他成为的人，刚刚她坐在他的副驾驶上，面前挂了小孩子的照片，是他的孩子。他的一切都早已在她的世界之外。他的人生在上升而她只是下坠。赌赢了又怎样呢。她相信他说帮她找房子的时候的真心，哪怕只有一刹那。那是对过去的她的一点眷恋，是她十年前的人生传递过来的稀薄的温暖。提醒她拥有过更好的人生，但是为什么她错过了呢。奋力生活的人那么多，但是为什么人们的人生轨迹却纷繁错杂，她不知道是什么决定了每个人的去向。
她在眼泪溢出眼眶之前和他说了再见。她还记得从容地取了自己凹下去一块的伞，不慌不忙地走回去。楼道里都是潮湿的味道，伞一直在滴水。她湿漉漉地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到处都很拥挤，窗外是雨夜的城市，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那些离我们而去的时光去向了哪里呢
再遇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她脸上一直有一种奇特的笑意。曾经设想过的所有重逢场景都显得非常可笑。她拿着凹陷了一块的旧雨伞，大衣上有车辆驶过溅到的褐色水渍，非常狼狈。脸上都是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雨水就先流了进去。他的讶异的表情混合了尴尬，只是出于礼貌克制住了。
这样也好，不用假装过得多好，她反而觉得轻松。
小时候害怕的东西很多，害怕的事情一直没发生，于是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害怕的东西无非是丑，落魄，笨拙。都是形式上的东西，后来又觉得这些也不算什么，形式都是能被装扮的。最可怕的是空洞，哪怕外面再漂亮风光八面玲珑，里面还是空洞，欲望没有尽头，就永远追求不到。但是漂亮风光八面玲珑难道是简单的事么？挣扎那么些年，什么也没有得着，青春也没有了。
不过真的落到那样子，倒松了一口气，再糟还能怎样。丑也好落魄笨拙也好，也没有那么可怕，习惯了也就过下去了。于是渐渐变成放肆的人，不想压抑自己的自私，反正也不用别人容忍。
我送你回去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没有变，只是用的是她永远学不会的客气又真诚的语气。
她仰起头看他，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说自己一身污水怕毁了他的座椅赔不起，但是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堪，他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或者她有骨气也可以拒绝。但她只觉得疲倦，疲倦所以意志脆弱，她不能够拒绝在温暖宽敞的车中舒适地坐上一小时的那种诱惑。她一直在笑。
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说完她低头地跟在他身后，温顺地坐进车中，看着挡风玻璃在驶出停车场后迅速蒙上水幕，雨刷扫过的地方随即出现新的雨水痕迹。很快车驶到主干道，两边街道的灯光被雨水模糊，大片大片地从他们的脸上掠过去。
他一直沉默，也对，久别重逢后应该说什么呢？现状有什么好问，一目了然的事。她觉得皮肤上有水滴滚过，轻微地、不间断地痒，于是她笑意加深，她想象滚过她皮肤的水滴渗进他的座椅，蒸发成萦绕他们的空气，这是他们现在唯一可能分享的东西。
你现在住哪里？驶出路口，他问。
她故意说了租住的小区旁边的待拆临建地址，她想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车内太暗。
怎么不开灯？她说话间侧过头看他，他的脸部轮廓都没有改变，从额头到下巴的线条她每一寸都记得，她仍然可以从他的脸上找到十年前少年的轮廓，仍然可以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只是一个剪影。他现在的表情是在忍耐，忍耐什么呢？她也没有继续想下去。曾经小心翼翼猜他的心思，每句话都斟酌再三才说出口，那么累，结果依然没有给她带来期待的结局。他并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以己度人地觉得她也不会认真，很简单就结束了。现在她终于不再去猜。但是从那以后她不再做人前看不到的事，不再做多余的努力，这些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一直低估自己对她的影响，她后来常常怀疑是不是她惯于冷淡对人，激情和眷恋藏得太深，所以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浅淡短暂。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费心了解他人的内心，她太高估自己的重要。
过隧道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那一带太乱，不如换安全一点的地方住。我帮你找地段好一点的房子租，价钱也不会差太多。
那麻烦你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租房子的地方，在网上找又不放心。她温和地道谢。
他好像要转头看向她，但是没有。他最终只是让她留下联系方式，说等他找到地方通知她，她就拿出便笺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她写的很乱，如果他还记得她的字就会认得。不认得也无所谓，反正也不可能真的让他帮忙找房子。
他在停下来等交通灯的时候接过了她写联络信息的便笺纸，似乎惊讶于她的温顺与沉默。
以前不是这样的。
其实她现在也并不是没有棱角的人，但是她就是想让他看到她麻木迟钝的样子。既然落魄不如彻底一点，或许他会愧疚。或许不会。
愧疚又怎么样呢，她想笑自己愚蠢。如果他现在和她一样落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她记得那时候喜欢所有占卜星象算命的东西，能窥见人生轨迹多么令人兴奋，他的命格怎么算都很好，果然成了真。她的命格吉凶参半，矛盾纠缠一片，果然也成了真。换成大多数人，大概都想扬眉吐气地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她看到他只觉得疲倦，她好像看到她所投注的所有青春勇气激情和忍耐，她知道自己若是说谎一定会漏洞百出，所以她不说。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她想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不要任何负担，没有暗暗期待回报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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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她一直在赌，赌他还认得她的字，还记着她的号码，赌他会愧疚，会有她曾经不屑的怜惜。原来她的试探他全都看懂。这样她算不算赌赢呢。她今年30岁，他说她还是以前的样子，怎么可能。以前..以前她想象中的十年后他们已经结婚多年，有两个孩子，周末全家一起开车去郊外短途旅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过得每况愈下，每况愈下所以她的缺点都没有改掉，可能是他说她没变的原因吧。他不一样，他真的变成了她以前希望他成为的人，刚刚她坐在他的副驾驶上，面前挂了小孩子的照片，是他的孩子。他的一切都早已在她的世界之外。他的人生在上升而她只是下坠。赌赢了又怎样呢。她相信他说帮她找房子的时候的真心，哪怕只有一刹那。那是对过去的她的一点眷恋，是她十年前的人生传递过来的稀薄的温暖。提醒她拥有过更好的人生，但是为什么她错过了呢。奋力生活的人那么多，但是为什么人们的人生轨迹却纷繁错杂，她不知道是什么决定了每个人的去向。
她在眼泪溢出眼眶之前和他说了再见。她还记得从容地取了自己凹下去一块的伞，不慌不忙地走回去。楼道里都是潮湿的味道，伞一直在滴水。她湿漉漉地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到处都很拥挤，窗外是雨夜的城市，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那些离我们而去的时光去向了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