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倾听，我们无能为力
这或许是我所听到的众多故事中，最值得也最有必要记录的一个。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的当事人给我们讲述的那天，距离上次见面几乎整整过了一年。这一年，远比我试图形容的要漫长。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室友，哥们。学习优异，为人善良，做事认真。并非我个人评价，公认如此。
一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们还沉浸在假期的轻松和对即将出行武汉的憧憬中，他只身一人踏上了前往长沙的火车。
“去找个朋友，完事直接去武汉找你们。”他说。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我们没有多想。
“路上小心！”我们很自然的说。
从那之后我们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来完成学业。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母亲和哥哥来学校办退学时的情景。母亲坐在他原来的床铺上止不住眼泪，当哥哥的面容严峻，递给我们的烟抽起来都别样的苦。
“不来学校也不回家，人都找不见。”他母亲的话我依稀记得。
记忆再回到一年前，全班同学在车站等候开往武汉的列车，我们几个要好的哥们联系他，那时还没有人意识到有问题，可是电话里的他突然说不来武汉实习了，在长沙找了一份大企业的工作。一方面是事情突然，一方面是电话里他的语气一反常态，没有语调，没有废话，好像是在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声明。
我和另一个室友W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
第一时间向学校汇报了情况，可是事情自然没有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
之后我们很难联系到他，电话只有选择性的接听，简短的谈话中无法得知具体情况，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如果真的出事了，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位置在哪，我和W一致认为。
就这么拖了几天，我们都建议报警。可是报警之后事情仍然一筹莫展。
因为电话还能联系到，所以不算失踪，没法立案。
好个让人无法辩驳的理由。
事情就以这个态势慢慢被淹没，随着假期结束和家长来办理退学，他就这么消失在时间里。
在那之后我们总是会时不时提起他，没人知道怎么样，也没人往深处想。
因为我们是如此无能为力。
直到今年的四月，班长告诉我们他回家了。
我和W十分默契的没有去询问他，事后聊起，我们的想法出奇的一致。
如果他不主动说，我们永远不会去揭开这段可能会对他造成伤害的记忆。
得知他人平安回家就足够了。
直到今年的7月13号，我们在北京重遇。再次见面，除我俩外还有两个大学要好的哥们，看他安然无恙的站在面前，我放心了许多，依然没有提起这件事，而其他二人，也是一样的默契。
夜深人静，就在等待世界杯决赛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对我们讲述了这个故事。
他所经历的，让我们听之惊心的故事。
正如我们猜测的那样，他是被骗入了广为人知的“直销”团伙中。
这个打小就被教育要远离的神秘组织，直到那天，才让我觉得不再是新闻里的几句台词。
如我和W一开始就担心的那样，他在刚到长沙的时候就被带到了另一个偏远的小城，被控制在了一个简陋的居所里。所有证件，现金和通讯工具被没收，同时被没收的，还有他的人身自由。
和剧本上发展的一样，组织开始给他“上课”。
他告诉我们，上课的内容有两件事，一是教他们如何合作致富，二是如何做个文明人。
第一点并不稀奇，第二点却令人困惑，然而这第二点，才是重中之重。
他们的主要目的很简单，被骗来的人需要给他们交一定数量的金钱，名义上说是购买产品，但是这所谓的产品并没有落到交钱者的手上，简而言之，就是诈取钱财。可是每个人的钱财有限，于是他们要求被骗者再去骗其他能骗到的人，可以直接打钱，最好是把人也骗来，他们管这叫“邀约”。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金钱从全国各地流入这个团伙，积少成多，令人咋舌。
可是令我们感到恐怖的并不是钱，更重要的，是人。
他告诉我们，一开始包括他在内，很多的人被控制在那里受教育。在那个圈子里，有明确的等级制度，他们新人往上有“老板”，再往上有“主任”。再高的层次他也未曾接触，但应该是有的。空荡的教室里有一套特殊的桌椅，管理他的人说，那是只有“主任”才能坐的。
我们都以为他会受到虐待，但是事情大大相反。
“他们不允许我们说脏话，不允许打架，不允许跷二郎腿，见面要双手握手，自己要做什么事情不能自己做，要让别人替自己做，自己也要主动去帮助别人。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像有文化的成功人士。”他告诉我们。
他还告诉我们一个细节，曾经有新人来这里觉得是被骗了，发疯撒泼，周围的人制止不住，有一个人没忍住打了那个新人一下，事后被“主任”责罚。
他说他自打一进那个屋子，就知道情况不对了，可是自己孤身一人被控制，没法反抗，只有忍气吞声听那帮人“上课”。
“他们给我介绍说这是合作创业，大家努力赚钱，说了很多头头是道的理论，总之就是想说他们这是好事，是正经事。”
我想，以他的聪明，不会这么轻易相信的。
他说他当然不信，一心只想回学校，可是一天两天不信，十天二十天不信，等到过了几个月，他服了。
不是信了，是服了。
“他们不打你不骂你，给你夹菜，给你洗脚，什么都帮你做，你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
因为被控制，他没法逃走，只能按他们说的做。
和他一起被骗来的很多人都没什么学历，他又聪明，相比其他人，那些人讲的课他学的很快，慢慢成了可以和“主任”搭上话的人。
可是因为每天只有清粥白米，人越来越虚弱，再加上居住环境不卫生，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让他无法忍受，身体出了状况。
“浑身起脓疮，一条腿肿到没法穿秋裤，满手是泡没法洗脸，晚上没有办法自己上厕所。”
看着明显变瘦的他，我想其他二人在听他说完这些以后一样痛苦。
可是他接下来说的却只让人更痛苦。
“当时我那个样，他们就给我买药，给我喂饭，帮我起身，半夜扶我上厕所，不止一个人，都是主动的。”
后来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腿消肿了，脓疱稍有好转，可是仍然无比虚弱。“上两级台阶我就要休息十几秒，七旬老人也不会这样，当时感觉自己快死了。”他说。
可是正如他说的，这突如其来的病，反而是他的好运。
因为他并没有骗到什么人，也没能“邀约”人，再加上他的身体状况会对新人产生负面影响，他的“主任”有一天给他买了回家的车票，让他养好了再回来。
从去年七月失踪开始直到今年四月，他才这样幸运的回到了家。
他在那里的故事似乎到此为止，但是令我们震惊的远远不止如此。
“在刚回家的头十天里，我真心还打算回去。”
我目瞪口呆之余，他说当然现在明白过来了，但是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害怕。
“有的人在那里呆久了，叫他们自己出去买米买面，没人控制，他们不会跑，就真的买完米面乖乖回来了。”
“那里有的人邀自己的同学，邀自己的朋友，有的人把自己的亲兄弟都邀来了，他们并不是想害亲友，他们是真心觉得自己是叫亲人一起来发财的。”
“他们没有一个是坏人，都是大好人，只是被洗脑了。”这句话，他提到了很多次。
他说完这些，我之前对于那个“主任”为何给他买票的困惑迎刃而解。
“后来我在家恢复过来以后，有个念头是，除了父母，这辈子谁都不信了。”他说。“连自己上个网吧都虚。”
经过两三个月的恢复，他已经不再消沉。现在的他在北京和我们一个共同的室友学习软件，我见到他的时候，精神状态很好。
可是他所说的一些话还是萦绕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来北京的时候家人一定要陪同，他们怕还会出事。”
“如果有人突然联系你，说创业需要你合作，哪怕是亲人都不要轻易相信。”
“光我知道的，那个城市里干那一行的就有十万人。”
“他们真的都不是坏人。”
写到这里，思绪已经杂乱不堪。
我们都意识到，这是一种可怕的毒气，它不像刀剑让人感受皮肉的痛楚，也不像恐吓和威胁让人在未知中疯狂，它是利用人骨髓里的善，深深腐蚀人的思想。
就像他说的，有的人一旦骗到亲朋好友，再察觉到这种行为不对的时候，也已脱不了身了。洗脑到了一定程度，就是自己给自己带上镣铐。而深陷其中的人，则对这个行业的“光明前景”深信不疑。
对于他能从中脱身，能走出阴影继续追求生活，我敬佩之余深感欣慰。
而对于没能走出和将要走进的人来说。
我唯有深深的无能为力。
（搬自博客）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的当事人给我们讲述的那天，距离上次见面几乎整整过了一年。这一年，远比我试图形容的要漫长。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室友，哥们。学习优异，为人善良，做事认真。并非我个人评价，公认如此。
一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们还沉浸在假期的轻松和对即将出行武汉的憧憬中，他只身一人踏上了前往长沙的火车。
“去找个朋友，完事直接去武汉找你们。”他说。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我们没有多想。
“路上小心！”我们很自然的说。
从那之后我们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来完成学业。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母亲和哥哥来学校办退学时的情景。母亲坐在他原来的床铺上止不住眼泪，当哥哥的面容严峻，递给我们的烟抽起来都别样的苦。
“不来学校也不回家，人都找不见。”他母亲的话我依稀记得。
记忆再回到一年前，全班同学在车站等候开往武汉的列车，我们几个要好的哥们联系他，那时还没有人意识到有问题，可是电话里的他突然说不来武汉实习了，在长沙找了一份大企业的工作。一方面是事情突然，一方面是电话里他的语气一反常态，没有语调，没有废话，好像是在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声明。
我和另一个室友W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
第一时间向学校汇报了情况，可是事情自然没有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
之后我们很难联系到他，电话只有选择性的接听，简短的谈话中无法得知具体情况，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如果真的出事了，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位置在哪，我和W一致认为。
就这么拖了几天，我们都建议报警。可是报警之后事情仍然一筹莫展。
因为电话还能联系到，所以不算失踪，没法立案。
好个让人无法辩驳的理由。
事情就以这个态势慢慢被淹没，随着假期结束和家长来办理退学，他就这么消失在时间里。
在那之后我们总是会时不时提起他，没人知道怎么样，也没人往深处想。
因为我们是如此无能为力。
直到今年的四月，班长告诉我们他回家了。
我和W十分默契的没有去询问他，事后聊起，我们的想法出奇的一致。
如果他不主动说，我们永远不会去揭开这段可能会对他造成伤害的记忆。
得知他人平安回家就足够了。
直到今年的7月13号，我们在北京重遇。再次见面，除我俩外还有两个大学要好的哥们，看他安然无恙的站在面前，我放心了许多，依然没有提起这件事，而其他二人，也是一样的默契。
夜深人静，就在等待世界杯决赛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对我们讲述了这个故事。
他所经历的，让我们听之惊心的故事。
正如我们猜测的那样，他是被骗入了广为人知的“直销”团伙中。
这个打小就被教育要远离的神秘组织，直到那天，才让我觉得不再是新闻里的几句台词。
如我和W一开始就担心的那样，他在刚到长沙的时候就被带到了另一个偏远的小城，被控制在了一个简陋的居所里。所有证件，现金和通讯工具被没收，同时被没收的，还有他的人身自由。
和剧本上发展的一样，组织开始给他“上课”。
他告诉我们，上课的内容有两件事，一是教他们如何合作致富，二是如何做个文明人。
第一点并不稀奇，第二点却令人困惑，然而这第二点，才是重中之重。
他们的主要目的很简单，被骗来的人需要给他们交一定数量的金钱，名义上说是购买产品，但是这所谓的产品并没有落到交钱者的手上，简而言之，就是诈取钱财。可是每个人的钱财有限，于是他们要求被骗者再去骗其他能骗到的人，可以直接打钱，最好是把人也骗来，他们管这叫“邀约”。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金钱从全国各地流入这个团伙，积少成多，令人咋舌。
可是令我们感到恐怖的并不是钱，更重要的，是人。
他告诉我们，一开始包括他在内，很多的人被控制在那里受教育。在那个圈子里，有明确的等级制度，他们新人往上有“老板”，再往上有“主任”。再高的层次他也未曾接触，但应该是有的。空荡的教室里有一套特殊的桌椅，管理他的人说，那是只有“主任”才能坐的。
我们都以为他会受到虐待，但是事情大大相反。
“他们不允许我们说脏话，不允许打架，不允许跷二郎腿，见面要双手握手，自己要做什么事情不能自己做，要让别人替自己做，自己也要主动去帮助别人。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像有文化的成功人士。”他告诉我们。
他还告诉我们一个细节，曾经有新人来这里觉得是被骗了，发疯撒泼，周围的人制止不住，有一个人没忍住打了那个新人一下，事后被“主任”责罚。
他说他自打一进那个屋子，就知道情况不对了，可是自己孤身一人被控制，没法反抗，只有忍气吞声听那帮人“上课”。
“他们给我介绍说这是合作创业，大家努力赚钱，说了很多头头是道的理论，总之就是想说他们这是好事，是正经事。”
我想，以他的聪明，不会这么轻易相信的。
他说他当然不信，一心只想回学校，可是一天两天不信，十天二十天不信，等到过了几个月，他服了。
不是信了，是服了。
“他们不打你不骂你，给你夹菜，给你洗脚，什么都帮你做，你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
因为被控制，他没法逃走，只能按他们说的做。
和他一起被骗来的很多人都没什么学历，他又聪明，相比其他人，那些人讲的课他学的很快，慢慢成了可以和“主任”搭上话的人。
可是因为每天只有清粥白米，人越来越虚弱，再加上居住环境不卫生，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让他无法忍受，身体出了状况。
“浑身起脓疮，一条腿肿到没法穿秋裤，满手是泡没法洗脸，晚上没有办法自己上厕所。”
看着明显变瘦的他，我想其他二人在听他说完这些以后一样痛苦。
可是他接下来说的却只让人更痛苦。
“当时我那个样，他们就给我买药，给我喂饭，帮我起身，半夜扶我上厕所，不止一个人，都是主动的。”
后来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腿消肿了，脓疱稍有好转，可是仍然无比虚弱。“上两级台阶我就要休息十几秒，七旬老人也不会这样，当时感觉自己快死了。”他说。
可是正如他说的，这突如其来的病，反而是他的好运。
因为他并没有骗到什么人，也没能“邀约”人，再加上他的身体状况会对新人产生负面影响，他的“主任”有一天给他买了回家的车票，让他养好了再回来。
从去年七月失踪开始直到今年四月，他才这样幸运的回到了家。
他在那里的故事似乎到此为止，但是令我们震惊的远远不止如此。
“在刚回家的头十天里，我真心还打算回去。”
我目瞪口呆之余，他说当然现在明白过来了，但是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害怕。
“有的人在那里呆久了，叫他们自己出去买米买面，没人控制，他们不会跑，就真的买完米面乖乖回来了。”
“那里有的人邀自己的同学，邀自己的朋友，有的人把自己的亲兄弟都邀来了，他们并不是想害亲友，他们是真心觉得自己是叫亲人一起来发财的。”
“他们没有一个是坏人，都是大好人，只是被洗脑了。”这句话，他提到了很多次。
他说完这些，我之前对于那个“主任”为何给他买票的困惑迎刃而解。
“后来我在家恢复过来以后，有个念头是，除了父母，这辈子谁都不信了。”他说。“连自己上个网吧都虚。”
经过两三个月的恢复，他已经不再消沉。现在的他在北京和我们一个共同的室友学习软件，我见到他的时候，精神状态很好。
可是他所说的一些话还是萦绕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来北京的时候家人一定要陪同，他们怕还会出事。”
“如果有人突然联系你，说创业需要你合作，哪怕是亲人都不要轻易相信。”
“光我知道的，那个城市里干那一行的就有十万人。”
“他们真的都不是坏人。”
写到这里，思绪已经杂乱不堪。
我们都意识到，这是一种可怕的毒气，它不像刀剑让人感受皮肉的痛楚，也不像恐吓和威胁让人在未知中疯狂，它是利用人骨髓里的善，深深腐蚀人的思想。
就像他说的，有的人一旦骗到亲朋好友，再察觉到这种行为不对的时候，也已脱不了身了。洗脑到了一定程度，就是自己给自己带上镣铐。而深陷其中的人，则对这个行业的“光明前景”深信不疑。
对于他能从中脱身，能走出阴影继续追求生活，我敬佩之余深感欣慰。
而对于没能走出和将要走进的人来说。
我唯有深深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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