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杯
每天傍晚他们四人都会来咖啡馆喝上几杯。不，不是咖啡，我们咖啡馆很奇怪，出于经营策略方面的考虑，它晚上摇身一变成了酒吧，出售各类啤酒和鸡尾酒。但除了这四位常客，基本上很少有人会想到来咖啡馆喝酒。所以我们店在昏暗的橘黄色灯光下，看起来像是为他们四人无言守卫，以同外面悠久的世界划清界限。
四个人是这样组合的，A与B是夫妻，S与H是谈婚论嫁的情侣，而B跟S又是发小，这使得A同H也保持了良好关系。在进店前，通常B和S会从外面超市提来一瓶二锅头，首先干掉它。然后再利索的叫上一打青岛啤酒。一个瓶子，两个，三个……，我不停地把空酒瓶收拾着挂到店外廊的方格顶上，排起来，互相挤压，活像密密麻麻的蜂巢，但看起来挺像酒吧那么一回事。它们同栏杆上摆的一排小清新海棠花隔空互赏，与其说是交相辉映，不如说它们在各自暗争地盘。而这当儿你来我往的，B和S干掉半打多啤酒后，会要求来几杯威士忌或者伏特加单饮。我个人比较喜欢龙舌兰和金酒，所以在为他们准备洋酒的空档，自己也要来上几口，在店里不停穿梭服务的时候，听酒慢腾腾地燃烧胃壁。
H显得不太高兴，她不喜欢S喝太多的酒，担心酒精日益消损他的身体。她生得瘦小玲珑，坐着的时候总在不停摆弄自己的中长发，或束或散。蹙眉与翘鼻间连成的曲线流露出一丝苦相，我猜大概是过于忧虑琐事的缘故，这使她兼具小女生和家庭妇女的特性。在洋酒端上桌时，她会把头靠在S日渐厚沉的臂膀上，用撒娇语气商量着说：S，我们不喝了好不？如果S不应，她会摇摇他的胳膊，用同样的语调再来一次哀求。S可能会点头了，从喉咙发出浑厚的声音连说：好，好…好啊。虽正值盛年，他发际线却从额部不断往头顶中央退，让他既显沉稳，又带有常人不易察觉的刻板。他拿起半杯加冰块的俄罗斯红牌伏特加，一饮而尽，薄嘴唇上面围聚着一列酒珠。
H把头拿回来，瞪了一眼空气，不再说话。A对她笑笑，表示理解对方的无奈。A身材欣长，面部较H硬朗些，但塌鼻梁又降低了其硬朗度，语调柔软适中，不乏严厉。在B和S碰杯的声音里，她虚弱地安慰H说：你瞧，B每晚回去还得一个人喝二两白酒呢。即便备孕期间，他也没消停过。
B看起来有些懊恼，放下酒杯，双手交叉叠放，脸面朝向木桌，似乎在聆听神父的教诲，但也近于一个人的走神状态。他的微微发福，无疑损害了他南方人的秀气五官，而这些堆放在圆乎乎的脸上竟呈现出中年大妈的慈祥感。想了一会儿，他决定不说话比较好。
H用面部表情示意自己的惊讶，好一会儿才关掉张大的嘴巴，然后说：每天都喝！但S连工作都还没找到，整天就知道喝酒。喝喝喝！
而B呢？如果不是他一直喝酒抽烟，我也不会流产。A说。
我曾以为S那么厉害，说起道理来哲学论一套一套的。那时我多崇拜。但现在连工作也找不到。H说。
我想既然没准备好，就不要怀孕了。可就那么怀上了。那也好，我就做有孩子的计划，可怎么就没了呢？A说。
此刻H和A看起来仿若列在同一战壕防线上的坦克，由于与酒绝缘而庄重严谨，让处于二麻二麻状态的B和S猝不及防，一脸窘迫。他们把整打啤酒都喝光了，仿佛肚子是一个啤酒吸收器，永远无法达到饱和，而桌上还横七竖八地摆着几杯盛过鸡尾酒的空高脚杯。我们咖啡馆店面过小，给客人和我使用的，仅仅一个小长方块的空间，毫无私密性可言，我觉得我应该表现得比他俩更窘迫。
B又点了一杯黑俄罗斯。我匆匆干掉自己的龙舌兰，在调酒蛊里加上伏特加、咖啡利口酒、冰块，使劲摇起来。呀呀呀，呀呀呀，我心里叫嚷着为手臂鼓气，最后摇一下，再摇一下，再摇一下吧，这样冰块就一定被摇碎了，钻进伏特加和咖啡利口酒的怀里，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个女大学生推门进来了。她看起来比在场所有人都活力和青春，眼睛快速投向店内的两排书，熠熠发光，充满着时刻探寻真理的意味。
S说，给我也来一杯。H不再同空气瞪眼了，仿佛是天然压力作用，她先偏偏头，然后直直地看着S。半晌，后者从鼻子里发声，削掉原初声线的粗砺，学H撒娇说：龟儿，我再喝最后一杯嘛。
年轻的女大学生找了空位坐下来，点过一杯美式咖啡后，向我询问附近哪儿有卖好看的明信片。我想寄回给朋友。她说。我告诉她这条街都没有，而熊猫邮局的又太官方。她失望了一阵，开始四下打量。
不行。H从小女生自动调频到掌权的家庭主妇身份，刻不容缓地答道。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我们店内墙上的诗歌节海报在向女大学生招手，并驱使她问：这儿是文艺青年聚集地吗？你们都是文艺青年吗？我觉得她傻乎乎的，高高结实的身板子也阻挡不了这股傻劲。我给自己满上另一杯金酒，喝下去。
我讨厌这个城市的市井气，到处都是喧哗的中年大叔大妈，如同处在一个巨大的闹哄哄的菜市场，汇聚了三六九等。这让我好失望。原本我是来这个城市寻找流浪感的。女大学生说。
我呛了一口，把吐出来的金酒又往胃里灌。
S转过头看我，说：给我再来一杯伏特加。其时B已经灌完了黑俄罗斯。
H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似乎桌子才是罪魁祸首，并嗖的一下带风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S，你是继续喝还是跟我回？
喝完这杯我就走。S闷闷地答道。
你们好好说话。B说，这时他倒显出了难得的威严。
A忧愁地望着他们，劝道：没什么，以前B喝多了还跳楼呢，我也没阻止过他喝。
H尖叫着说，把酒拿来！
我摇摇摆摆地端着杯子走过去，仿佛即将进入他们正在排演的话剧。
女大学生慌张的说：要不我给你们朗诵海子的诗吧，远方，好吗？
H夺过我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后仰着的头拉出清晰可见的长血管，酒在里面咕噜咕噜往下滚，随时准备冲破血壁，刺穿喉咙皮肤，喷出来！接着她把杯子一摔，夺门而出，B和A赶紧出门追她，S抱头坐在原处，拿不准该不该继续再喝一杯。
模仿窗户姿态的木门在惯性作用下，一下一下地，重声锤击木门框。女大学生再也没法坚持方才进门时，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高傲，简直快哭了，她继续说：或者朗诵他的西藏？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它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杯子碎片像是涛涛海浪击碎的贝壳，在灯光的反射下闪耀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四处滚动。我蹦了起来，这阵子倒不觉得醉了。我拿起他们桌上的高脚杯，往地上一砸。然后又砸了一个，再一个，一刻也不停的砸，嘴里像疯子一样乱叫。地砖上铺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碎片，像往常的酒一样邀请我：对，再来，再来摔吧。隔壁酒吧的猫轻声踏脚进来，鲜血从它底部无声流淌，化身为耶稣为我们这群酒鬼受罪。我觉得此刻一定是漂浮在海上的，波浪把我心脏推动得在身体里上下浮动。我意思是，虽然很爽，但这种剧烈波动还挺让人难受的。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毕竟在心脏停止波动前，还有那么多杯子可摔呢。
四个人是这样组合的，A与B是夫妻，S与H是谈婚论嫁的情侣，而B跟S又是发小，这使得A同H也保持了良好关系。在进店前，通常B和S会从外面超市提来一瓶二锅头，首先干掉它。然后再利索的叫上一打青岛啤酒。一个瓶子，两个，三个……，我不停地把空酒瓶收拾着挂到店外廊的方格顶上，排起来，互相挤压，活像密密麻麻的蜂巢，但看起来挺像酒吧那么一回事。它们同栏杆上摆的一排小清新海棠花隔空互赏，与其说是交相辉映，不如说它们在各自暗争地盘。而这当儿你来我往的，B和S干掉半打多啤酒后，会要求来几杯威士忌或者伏特加单饮。我个人比较喜欢龙舌兰和金酒，所以在为他们准备洋酒的空档，自己也要来上几口，在店里不停穿梭服务的时候，听酒慢腾腾地燃烧胃壁。
H显得不太高兴，她不喜欢S喝太多的酒，担心酒精日益消损他的身体。她生得瘦小玲珑，坐着的时候总在不停摆弄自己的中长发，或束或散。蹙眉与翘鼻间连成的曲线流露出一丝苦相，我猜大概是过于忧虑琐事的缘故，这使她兼具小女生和家庭妇女的特性。在洋酒端上桌时，她会把头靠在S日渐厚沉的臂膀上，用撒娇语气商量着说：S，我们不喝了好不？如果S不应，她会摇摇他的胳膊，用同样的语调再来一次哀求。S可能会点头了，从喉咙发出浑厚的声音连说：好，好…好啊。虽正值盛年，他发际线却从额部不断往头顶中央退，让他既显沉稳，又带有常人不易察觉的刻板。他拿起半杯加冰块的俄罗斯红牌伏特加，一饮而尽，薄嘴唇上面围聚着一列酒珠。
H把头拿回来，瞪了一眼空气，不再说话。A对她笑笑，表示理解对方的无奈。A身材欣长，面部较H硬朗些，但塌鼻梁又降低了其硬朗度，语调柔软适中，不乏严厉。在B和S碰杯的声音里，她虚弱地安慰H说：你瞧，B每晚回去还得一个人喝二两白酒呢。即便备孕期间，他也没消停过。
B看起来有些懊恼，放下酒杯，双手交叉叠放，脸面朝向木桌，似乎在聆听神父的教诲，但也近于一个人的走神状态。他的微微发福，无疑损害了他南方人的秀气五官，而这些堆放在圆乎乎的脸上竟呈现出中年大妈的慈祥感。想了一会儿，他决定不说话比较好。
H用面部表情示意自己的惊讶，好一会儿才关掉张大的嘴巴，然后说：每天都喝！但S连工作都还没找到，整天就知道喝酒。喝喝喝！
而B呢？如果不是他一直喝酒抽烟，我也不会流产。A说。
我曾以为S那么厉害，说起道理来哲学论一套一套的。那时我多崇拜。但现在连工作也找不到。H说。
我想既然没准备好，就不要怀孕了。可就那么怀上了。那也好，我就做有孩子的计划，可怎么就没了呢？A说。
此刻H和A看起来仿若列在同一战壕防线上的坦克，由于与酒绝缘而庄重严谨，让处于二麻二麻状态的B和S猝不及防，一脸窘迫。他们把整打啤酒都喝光了，仿佛肚子是一个啤酒吸收器，永远无法达到饱和，而桌上还横七竖八地摆着几杯盛过鸡尾酒的空高脚杯。我们咖啡馆店面过小，给客人和我使用的，仅仅一个小长方块的空间，毫无私密性可言，我觉得我应该表现得比他俩更窘迫。
B又点了一杯黑俄罗斯。我匆匆干掉自己的龙舌兰，在调酒蛊里加上伏特加、咖啡利口酒、冰块，使劲摇起来。呀呀呀，呀呀呀，我心里叫嚷着为手臂鼓气，最后摇一下，再摇一下，再摇一下吧，这样冰块就一定被摇碎了，钻进伏特加和咖啡利口酒的怀里，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个女大学生推门进来了。她看起来比在场所有人都活力和青春，眼睛快速投向店内的两排书，熠熠发光，充满着时刻探寻真理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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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女大学生找了空位坐下来，点过一杯美式咖啡后，向我询问附近哪儿有卖好看的明信片。我想寄回给朋友。她说。我告诉她这条街都没有，而熊猫邮局的又太官方。她失望了一阵，开始四下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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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我们店内墙上的诗歌节海报在向女大学生招手，并驱使她问：这儿是文艺青年聚集地吗？你们都是文艺青年吗？我觉得她傻乎乎的，高高结实的身板子也阻挡不了这股傻劲。我给自己满上另一杯金酒，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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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夺过我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后仰着的头拉出清晰可见的长血管，酒在里面咕噜咕噜往下滚，随时准备冲破血壁，刺穿喉咙皮肤，喷出来！接着她把杯子一摔，夺门而出，B和A赶紧出门追她，S抱头坐在原处，拿不准该不该继续再喝一杯。
模仿窗户姿态的木门在惯性作用下，一下一下地，重声锤击木门框。女大学生再也没法坚持方才进门时，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高傲，简直快哭了，她继续说：或者朗诵他的西藏？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它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杯子碎片像是涛涛海浪击碎的贝壳，在灯光的反射下闪耀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四处滚动。我蹦了起来，这阵子倒不觉得醉了。我拿起他们桌上的高脚杯，往地上一砸。然后又砸了一个，再一个，一刻也不停的砸，嘴里像疯子一样乱叫。地砖上铺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碎片，像往常的酒一样邀请我：对，再来，再来摔吧。隔壁酒吧的猫轻声踏脚进来，鲜血从它底部无声流淌，化身为耶稣为我们这群酒鬼受罪。我觉得此刻一定是漂浮在海上的，波浪把我心脏推动得在身体里上下浮动。我意思是，虽然很爽，但这种剧烈波动还挺让人难受的。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毕竟在心脏停止波动前，还有那么多杯子可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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