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夫林·沃的逆流
伊夫林·沃的逆流
卢德坤
不妨先提一个大而空的问题:我们的世界好吗?我想,理性之人的安全答案,总归是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多一点还是不好多一点?可以具体再讨论。不过,总有人停在了一端,不想往前多走几步看看。他们会说:这世界好着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或者,你不好,大家都不好,我也是好的。浅陋的人固守此种想法,大众媒体宣传此种境况,商业广告营造此种美好画面,文学作品亦会描摹此种理念。这种时候,我们就特别需要英国小说家伊夫林·沃一类的人物上场,捅破那层纸,拆掉包裹着这个世界的华丽瓷片。伊夫林·沃为何能当此大任?因为他几乎永远是站在另外一端的,他喜欢告诉你,你糟糕我糟糕大家都糟糕,这个世界,恐怕真的不怎么样!不过,相比较而言,我可能还不那么糟糕。由此看来,伊夫林·沃是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会在你耳边大声嚷嚷的家伙?不是,他不会这么没礼貌,他会很优雅地展示给你看。
《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中有一大堆糟糕的人儿:软弱无力的求婚者、三番四次被同一个人用同一种手法欺骗的傻蛋、不知所谓的冶游青年、伪善的宣道人、变着法子从顾客那儿诈钱的经营者、治国如儿戏的国王、过早就丢了性命的伊阿古、完全不谙局势的外交使节、食人者、生活中除了交换流言蜚语外就没其他事情好干的先生太太——据说,你的情商得高点,消息才灵通。这些人物像一群“草台班子”,构成一个随意的、仿佛任由巧合推动着前进的世界。这个世界所呈现的,只是孱弱无力与阴差阳错。在伊夫林·沃冷峻、残酷、无情的笔下,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可笑而不可怜的。以《邪恶的肉身》中那位下台没多久的前英国首相奥特莱吉先生为例:
“在离梅德斯通不远的某地,奥特莱吉先生完全清醒过来了。车厢里,在他对面,坐着两位熟睡的警探(引者注:奥特莱吉先生的护卫人员),他们的圆顶高帽向前耷拉下来,遮住了前额,他们的嘴巴张开着,红红的大手绵软无力地搭在大腿上。雨水打在窗子上,车厢里寒冷异常,充斥着烟草的臭味儿。车厢内部贴着名胜古迹的拙劣广告,车窗外的雨水中,牌子上贴的是专利药品和狗食饼干的广告。‘每一块莫拉辛狗饼干都会摇尾巴,’奥特莱吉先生念道。雨丝一阵阵地打在车窗上,仿佛在一遍遍地说着‘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第28页)
在这里,伊夫林·沃不仅披露了人类可笑的妄念——“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雨丝都要向我们打拱作揖——还刻画了现实中每个人都必然会遭逢的惨淡的、不怎么美好的境遇。包围着我们的,往往只是没有经过处理的琐碎的“实相”,即使你是刚下台的首相,即使你是首相,也难逃此命运。
《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及伊夫林·沃其他一些小说中那些糟糕的人儿,并非大奸大恶。伊夫林·沃展现的“糟糕”,说穿了,其实只是“平庸”。神秘化、崇高化、妖魔化,都是庸人所爱。在伊夫林·沃看来,大奸大恶,或许还可以原谅;平庸,则万万不能原谅。但是,平庸,却正是我们的世界大部分时候的模样。平庸就平庸罢,却还要装点、欺蒙(自欺或欺人)。比方说,失意,是一件再庸常不过的事,但失意的你,却老想着有什么靓人甜声不断在你耳畔说:你很好你很好你很好。又比方说,明明没了亲近的人儿,却还要装作与周围的人都是热络的,都是有话可聊的,仿佛只要有了喧闹的话声,就不再有孤寂、冷漠。那么,问题就大了。
正在这层意义上,伊夫林·沃的作品具有一种矫正、反拨的作用。这不是说伊夫林·沃就不会制造虚假,事实上,在《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中,为了表现一切人都是可笑的,伊夫林·沃有时不免将他的人物拉扯得过于扭曲了,或者薄得就像一张纸片。他曾给友人写信说,直到第四部小说《一把尘土》,他才开始写一般的人而非怪人。《邪恶的肉身》是伊夫林·沃的第二部小说,《黑色恶作剧》是第三部。伊夫林·沃的朋友、英国文人西里尔·康诺利说,在《一把尘土》中,伊夫林·沃“第一次把男主人公写成有心烦之事的人。”(转引自《一把尘土》原编者罗伯特·莫里·戴维斯序,伍一莎等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7月版)尽管如此,《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依旧很值得一读,这是因为,不仅真相有矫正的作用,与我们的时代喜欢营造的幻境正相冲突的另一种幻境,一种有力的“逆流”,也有矫正的作用。伊夫林·沃的小说中,不乏真相,亦时时有“逆流”。
在我看来,我们给自己制造的幻觉之一是,我们有一个强大的“我”存在,我们只有、只能有一个强大的“我”存在。我喜欢读伊夫林·沃及其他一些英国小说家如格雷厄姆·格林、缪丽尔·斯帕克,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虽亦体现了鲜明的个性,但也可以走进别人的世界中去,至少表现出了想走进别人世界的姿态。他们有一种别国小说家学也学不来的特殊文体,其外在的表现一般为:很少使用第一人称视角,即使使用,也常常只是担任记录者的角色,存在感很弱,他们喜欢用多视角多线索的叙事方法,展现“我”之外其他很多东西。就伊夫林·沃这两部早期小说而言,《邪恶的肉身》尚嫌稚嫩,但亦有可观处,《黑色恶作剧》就成熟多了。
《邪恶的肉身》,伊夫林·沃著,吴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46.00元。
《黑色恶作剧》,伊夫林·沃著,张冲、张琼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43.00元。
卢德坤
不妨先提一个大而空的问题:我们的世界好吗?我想,理性之人的安全答案,总归是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多一点还是不好多一点?可以具体再讨论。不过,总有人停在了一端,不想往前多走几步看看。他们会说:这世界好着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或者,你不好,大家都不好,我也是好的。浅陋的人固守此种想法,大众媒体宣传此种境况,商业广告营造此种美好画面,文学作品亦会描摹此种理念。这种时候,我们就特别需要英国小说家伊夫林·沃一类的人物上场,捅破那层纸,拆掉包裹着这个世界的华丽瓷片。伊夫林·沃为何能当此大任?因为他几乎永远是站在另外一端的,他喜欢告诉你,你糟糕我糟糕大家都糟糕,这个世界,恐怕真的不怎么样!不过,相比较而言,我可能还不那么糟糕。由此看来,伊夫林·沃是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会在你耳边大声嚷嚷的家伙?不是,他不会这么没礼貌,他会很优雅地展示给你看。
《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中有一大堆糟糕的人儿:软弱无力的求婚者、三番四次被同一个人用同一种手法欺骗的傻蛋、不知所谓的冶游青年、伪善的宣道人、变着法子从顾客那儿诈钱的经营者、治国如儿戏的国王、过早就丢了性命的伊阿古、完全不谙局势的外交使节、食人者、生活中除了交换流言蜚语外就没其他事情好干的先生太太——据说,你的情商得高点,消息才灵通。这些人物像一群“草台班子”,构成一个随意的、仿佛任由巧合推动着前进的世界。这个世界所呈现的,只是孱弱无力与阴差阳错。在伊夫林·沃冷峻、残酷、无情的笔下,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可笑而不可怜的。以《邪恶的肉身》中那位下台没多久的前英国首相奥特莱吉先生为例:
“在离梅德斯通不远的某地,奥特莱吉先生完全清醒过来了。车厢里,在他对面,坐着两位熟睡的警探(引者注:奥特莱吉先生的护卫人员),他们的圆顶高帽向前耷拉下来,遮住了前额,他们的嘴巴张开着,红红的大手绵软无力地搭在大腿上。雨水打在窗子上,车厢里寒冷异常,充斥着烟草的臭味儿。车厢内部贴着名胜古迹的拙劣广告,车窗外的雨水中,牌子上贴的是专利药品和狗食饼干的广告。‘每一块莫拉辛狗饼干都会摇尾巴,’奥特莱吉先生念道。雨丝一阵阵地打在车窗上,仿佛在一遍遍地说着‘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第28页)
在这里,伊夫林·沃不仅披露了人类可笑的妄念——“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雨丝都要向我们打拱作揖——还刻画了现实中每个人都必然会遭逢的惨淡的、不怎么美好的境遇。包围着我们的,往往只是没有经过处理的琐碎的“实相”,即使你是刚下台的首相,即使你是首相,也难逃此命运。
《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及伊夫林·沃其他一些小说中那些糟糕的人儿,并非大奸大恶。伊夫林·沃展现的“糟糕”,说穿了,其实只是“平庸”。神秘化、崇高化、妖魔化,都是庸人所爱。在伊夫林·沃看来,大奸大恶,或许还可以原谅;平庸,则万万不能原谅。但是,平庸,却正是我们的世界大部分时候的模样。平庸就平庸罢,却还要装点、欺蒙(自欺或欺人)。比方说,失意,是一件再庸常不过的事,但失意的你,却老想着有什么靓人甜声不断在你耳畔说:你很好你很好你很好。又比方说,明明没了亲近的人儿,却还要装作与周围的人都是热络的,都是有话可聊的,仿佛只要有了喧闹的话声,就不再有孤寂、冷漠。那么,问题就大了。
正在这层意义上,伊夫林·沃的作品具有一种矫正、反拨的作用。这不是说伊夫林·沃就不会制造虚假,事实上,在《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中,为了表现一切人都是可笑的,伊夫林·沃有时不免将他的人物拉扯得过于扭曲了,或者薄得就像一张纸片。他曾给友人写信说,直到第四部小说《一把尘土》,他才开始写一般的人而非怪人。《邪恶的肉身》是伊夫林·沃的第二部小说,《黑色恶作剧》是第三部。伊夫林·沃的朋友、英国文人西里尔·康诺利说,在《一把尘土》中,伊夫林·沃“第一次把男主人公写成有心烦之事的人。”(转引自《一把尘土》原编者罗伯特·莫里·戴维斯序,伍一莎等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7月版)尽管如此,《邪恶的肉身》《黑色恶作剧》依旧很值得一读,这是因为,不仅真相有矫正的作用,与我们的时代喜欢营造的幻境正相冲突的另一种幻境,一种有力的“逆流”,也有矫正的作用。伊夫林·沃的小说中,不乏真相,亦时时有“逆流”。
在我看来,我们给自己制造的幻觉之一是,我们有一个强大的“我”存在,我们只有、只能有一个强大的“我”存在。我喜欢读伊夫林·沃及其他一些英国小说家如格雷厄姆·格林、缪丽尔·斯帕克,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虽亦体现了鲜明的个性,但也可以走进别人的世界中去,至少表现出了想走进别人世界的姿态。他们有一种别国小说家学也学不来的特殊文体,其外在的表现一般为:很少使用第一人称视角,即使使用,也常常只是担任记录者的角色,存在感很弱,他们喜欢用多视角多线索的叙事方法,展现“我”之外其他很多东西。就伊夫林·沃这两部早期小说而言,《邪恶的肉身》尚嫌稚嫩,但亦有可观处,《黑色恶作剧》就成熟多了。
《邪恶的肉身》,伊夫林·沃著,吴刚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46.00元。
《黑色恶作剧》,伊夫林·沃著,张冲、张琼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4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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