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晃荡）五：京都家庭寺庙见闻

集齐五月雨 奔腾最上川
——芭蕉句
     “我很想念那个夏日的清晨，在普门轩禅堂里，面对庭前枯山水枯坐。一根香还没燃尽，一场骤雨落了下来。衣笠山东边金阁寺正好传来了晨钟，铛——铛——铛——铛——铛——铛……”
     “我还会记着那个傍晚，晚课后的禅坐，闭眼前天色尚青，一阵穿堂风经过，睁眼时已见繁星数盏。而坊主你仿佛融化在了本堂木门无尽的黑暗中。”
      “不要紧紧抓住那些已经过去的瞬间，当你在‘禅’里，你会不断发现更美妙的瞬间。”衣笠山普门轩的坊主杉本虚道给我倒了一杯冷茶。和尚他今年四十二岁，十二年前落的发，掐指一算，正好是我现在这个年纪。
       据资料统计，现在日本共有9600万佛教徒，居日本人口的七成五。奈良时期，禅风自大唐传入日本，先后成立临济、曹洞、黄檗三大宗派。镰仓时代，荣西入宋求法，得临济心印，后来于京都开创建仁寺，融和天台、密、禅三宗开立临济宗，后人尊为日本禅宗的开山祖师。临济流传至南北朝室町时代，深受幕府大臣尊崇，认为是完成武士人格修养的基本方法，禅的思想遂深入日本人的生活，与茶道、花道、书法、剑道等，水乳交融，自成一格。至今临济宗有六千余所寺院。我这次投宿的普门轩，乃是临济宗的一座寺院。　
        今天的日本寺院，除了大本山之外，均已家庭化及家族化了。所谓大本山，是源出于德川幕府时代所颁行的一种「寺院法度」，因在此之前，地方派阀势力，往往利用佛教各宗之间的矛盾，形成武力的抗争，德川幕府使佛教各宗派，依其所握势力的大小而分别组成大本山、本山、末寺；一宗之内，以一个大本山为中心，统领全国的本山及末寺。又使全国人民，悉数纳入寺院及神社的「檀信徒」之内，名之谓「檀家」，人民的出生、死亡、结婚、就职、旅行、迁居、移动，均须取得所属寺院的证明，也就是将宗教信仰纳之于幕府的封建制度之下。于是，寺僧摄檀信，本山摄末寺，大本山摄本宗各寺，幕府则统摄全国各宗的大本山。
        京都有十多所可以为游客提供住宿和禅修体验的寺庙，名曰“宿坊”，其中既有大本山也有末寺。不仅中国人没住过，很多日本人都没住过。偶然间在日本“宿坊研究会”网站看到了普门轩的介绍，联系方式只有一个电子邮箱。我尝试联系了一下，接到坊主本人的回应，料想这可能是一个很小的寺庙，可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寺庙只有一个和尚。从著名的金阁寺下车，还要有十多分钟的步行。连出租车司机都不大知道这个地方，我使出我仅存的力气把我的旅行箱拉上一个几乎呈50度的陡坡，才从一堆花木掩埋中看到了普门轩的柴门。
        “YANG SONG ! 你好，虽然你来得有点晚，但没有太耽误我们的晚饭，因为今晚只有你一个客人。”从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的日本传统木建筑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和尚，这就是之前跟我通信的杉本虚道了。
        “How about you wife?”我环顾了一下，屋里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难道是传说中家庭寺庙？ 在华人看来，和尚大多是六根清净、酒肉不沾而且独善其身，寺院属于十方，但在日本，明治维新之后，佛教自成一家，和尚可以结婚生子，组织家庭，戒律不禁，也可以吃肉，寺庙私有。之前还看过一个新闻报道，说由于寺院人手不够，剩女又过多，竟然组织了一场和尚相亲会。因为这等，当他说今晚只有我一个人投宿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有点尴尬，竟然开门见山这么问了。
         “她这几天出去了。说实话，你是来我寺庙的第一个中国大陆人。我从没见过你这类风格的旅行者，我以为中国人都喜欢抱团。”他也开门见山的答了。
        说了这么多，我还没有脱掉我的鞋子，正式登堂入室呢。在接下来的10分钟内，杉本虚道麻利地交代我换上客服，嘱咐我摘掉手表，关掉手机，脱掉袜子，劈柴烧水……
        “这肯定比旅舍复杂，因为这是一座禅宗寺庙！”
       “你不能有那么多要求，因为这是这是一座禅宗寺庙！”
       我换乗了五种交通工具，历时五小时，刚刚从日本和尚NO.1空海和尚的道场高野山回来，几乎已经耗尽我所有的力气，但是这是一座禅宗寺庙，我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从走进普门轩的五分钟后，和尚开始打板，我们的晚饭时间到了。膝盖周围肉质薄弱的我跪坐在案几面前，几乎要留眼泪，但和尚坚持让我这么坐。“这是规矩。”并说他当年在寺庙学习时，老师从来不教他，但只要做错了就得受惩罚。
       案桌下摆了三个盆子，分别是炒蔬菜，腌咸菜，米饭。我的面前四个叠在一起的套碗。和尚让我把四个碗按照大小顺序一字排开，最后一只放在第三只的下面。接下来的一系列程序是：第一次盛餐是按顺序在每个盆里舀两下，分别放在三个小碗中，每次舀之前都要合十礼佛。吃的每一口食物，都要把碗要拿起来，并且第一回一定要先吃的是米饭，并且一定要咬上三口。如此程序，总共进行三次，就是说你得算好你饭量，分三次盛餐，绝对不能浪费。吃完所有碗里的食物，和尚提过来一壶热茶，浇在了第一个碗里，然后教我用一片腌萝卜作洗碗布，筷子作洗碗道具，在茶水中把自己三个碗都刷干净，最后，把这片腌萝卜放进嘴里嚼下，将洗过碗的热茶一饮而尽。和尚再递给我一张抹布，分三次把案桌擦干净。
       虽然也在中国的一些寺庙用过斋饭，参加过禅修活动，但是头一次见这么复杂的吃饭流程。粗心的我，错了四五次，因为不熟悉，所以表情一度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却被和尚看在眼里：
      “你是不是觉得洗完碗的茶不干净，所以喝下去的时候皱眉头？”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那个洗碗的那个萝卜干味道实在太像抹布了。”日本的渍物（咸菜），实在是我此次东瀛之行最不舒心之处。
       不过和尚没有深究，十分迅速地把吃饭的案几举上屋顶下的置物格，用流利的英文告诉我“Ok,It’s Zen time.”
       从厨房穿过客厅，便是小小普门轩里面积最大的地方：本堂。本堂相当于汉传佛教里的大殿，供奉释迦摩尼镀金像。本堂开轩面对是一个白砂和假山做成的枯山水庭院，庭院外是一条小路，路的那边是一所敬老院。晚课是念诵《心经》,施食咒和称颂历代禅宗祖师名号，从达摩头陀到五祖慧能，再到日本禅宗第一人荣西禅师，从印度人念到中国人，从中国人再念到日本人。虽然读音不同，但是这些名字通通都是汉字，也缓解了我在高野山金刚峰寺带下来的焦虑。
大约半个小时候后，课诵结束，坊主坐在本堂佛像的右边，我坐在左边，面对庭院，各居一隅，开始了这晚第一次坐禅。六月天气黑得晚，引磬敲响的时候天色还大亮，我由于大脑兴奋，身体疲惫，迟迟不能平静。加上晚餐时跪坐的不习惯，膝盖酸到不能忍时，忽然面上吹来一阵风，法器再响，一柱香燃过，半小时的禅坐结束。
       “Ok,It’s bath time.”接下来是洗澡时间，我把浴盆里用柴火烧的热水舀出来胡乱抹了两把，本来以为就此可以休息，和尚又出现了（未保持禅寺的清静，他还不让用吹风机等一切可以发出响声的电器，于是我只能眼巴巴得等着头发晾干），“Next,it’s tea time.”
                
                
        这个茶话时间，按理说，应该是谈玄论道参话头的“小参”（指禅刹中不定时的说法。‘参’是集众说法之意，正式的说法称上堂，或谓大参），结果在座二位还是掩不住好奇，开始聊起了人生最重大的三大议题：“你是谁，你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
        杉本和尚，出生在名古屋，求学于京都，师父是临济宗国泰寺派的大德，往生之后，晚课时候念诵的“历代祖师名录”里的便会写上他的名字。
        我，YANG SONG ，出生在中国西南边陲，求学于帝都，非北京户口，曾皈依临济宗第四十四世净慧法师。
        净慧法师曾描述过禅者的相遇：若投契，则轻轻拍打心脏的位置，合掌微笑，然后走开；若不投契，轻轻合掌微笑，然后走开。坊主和我虽然没有到拍到心脏的境地，但比仅仅合掌微笑还是要多些。在之后的三四次小参中，我说的话占去了我此次在日本全部交谈时间的5分之4。
        小参之后还有两回禅坐，各半个小时。中间没有跑香，只是简单的站起来让血液重新回流到腿部。和尚说要连坐五次以上才会有跑香。两柱香坐下来，天色已经全暗，只有佛龛前悠悠亮着两盏烛火。茶话时间还滔滔不绝的和尚，留给我一句：“晚上请关掉闹铃，明早五点，我回到你房间外叫你”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在本堂一侧的黑暗中遁去了。我则回到了本堂另一侧的客房中，打着手电架起了蚊帐。
        第二天清晨，门外传来一身急促的脚步，和尚果真我叫我起床上早课了，真疑惑他是如何按时醒来的。早课还是念《心经》和一种咒语，之后还是坐禅两回。在分不清山水石庭是在眼前还是在胸前的时候，从金阁寺传来了六下钟声，于是在早课后的茶话时间，出现了此文最开头的那一幕。
        和尚的英文了得，可我却捉襟见肘，于是我们便采用英文加汉字笔谈，这样交流起来几乎没有障碍。我们从禅法从中国怎么传到日本，从日本独特的审美聊到日式庭院的诞生。
        “佛教最初从中国传到日本时，京都的寺庙建筑都是完全对称中国式格局，但是这不符合日本人喜欢旁逸斜出的性格。路太宽，就没有私人空间。于是他们就把殿堂修得零散，于是有了角落，有了庭院。”和尚兴冲冲地从茶室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这种不对称的美学随处可见，你看中国的人物肖像，多是正面的，表情严肃；而日本画师的肖像图，都是侧面的，而且表情都是这样——”他做出了一种很“卡哇伊”的表情。
        然后我们从美学聊到社会问题，从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在海外建唐人街，聊到北京的雾霾、食品安全和城乡差异。
        “你们是不是不能公开谈论政治？如果不是政治原因，中国的禅宗祖师不会从宋朝以后就断了法脉。就像一个计量时间的那种漏斗，禅法在中国遇到了瓶颈，于是传到了日本，开枝散叶。宋朝之后的中国，在我心中已经死了。”
        “中国人是不是真的懂’入乡随俗’这个词的意思？现在一些日本人都有些害怕中国的游客。现在日本人口逐年减少，大家都在讨论是否开放移民政策。你会考虑移民吗？因为二战原因，现在中国人对日本人是不是都是不好的印象？”
        这个喜欢鲁迅《阿Q正传》的日本和尚，说话很直接，但这也是几乎是所有外国人都会好奇的问题，这也不确实就是我们每天的事实吗？而且，考虑到我的职业是纪录片导演，他总是希望我归纳出一个“大部分中国人怎么样”的结论。
       “我一个在中国东北教历史专业的老师，说他的学生都不会读繁体汉字，你会读吗？你写的简体汉字我很辨认，如果你写繁体汉字，我们交流会更容易。你对禅了解很多，我觉得你在中国也应该属于少数吧？”
        虽然面对和尚连珠炮似的犀利发问有些汗颜，但是到底还是因为和尚没有去过中国，某些看法还是有些偏颇。比如关于汉字简化，他认为是RP CHINA一刀切的结果，是绝对负面的影响， 而我认为这是普及教育的一种，告诉和尚其实在民国时期，已经有知识分子“白话文运动”，倡导者之一就是他钟爱的鲁迅先生。可是和尚还是有些狐疑，正如我用餐时吃那萝卜干渍物一般。
        “文化大革命和尚都被遣返回家，如今中国的僧人是否过得愉快？”
        “生活禅正渐渐在中国复苏，越来越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开始了解并走进这一智慧。”我说。
       我们留下了纸片已经在茶室摆了一地。比原来计划的茶话时间还超出了半小时，和尚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起身坐在了电脑前打起了电话。寺院也是需要生活的，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小寺，政府几乎很少拨款，也很少干涉，经济来源都是靠法事、买墓地来获得，收入也不用交税。我这两晚在普门轩的投宿费用一共是8000日元（人民币500元左右），比起中国的旅舍费用是高了些，但比星级酒店的还是便宜多了。
       我准备去十分钟路程开外的金阁寺去看看。它是我京都之行的缘起，没想到意外订了这么个宿坊就在它旁边，谁说不是上天的安排呢。都说日本的美学是阴翳与侘寂，金阁寺却是个奇葩。是日天阴，金光闪光的金凤凰倒映在水中，确实有种刺激感官的挑逗——“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关于金阁寺的美，我想所有的描绘都难出三岛由纪夫之右，所以此番还是不写的为好。
银阁寺模仿金阁寺而建，但既不绚烂也不侘寂，在京都三千寺院中显得有些无趣。而金阁寺西边的大德寺，是一休禅师晚年主持修建的禅宗寺庙，建筑风格也是地道的唐风。其中有一寺院名曰“龙源院”，有日本最小的枯山水石庭，加上高野山蟠龙庭，我此行观园也算圆满。白马非马，一休哥不是哥，腹中饥渴，误入禅房花木深处，却偶遇了一个著名的“休料理”素食店铺，所有食物都用和尚的“钵”来盛放，可是味道比起高野山的精进料理和南禅寺的豆腐料理，还是稍逊，加上打坐导致的膝盖酸软，没有再此地久留。
       去日本最古老禅寺建仁寺的路上，要途径著名的景点花见小路，却不过是一条无趣的商业街，偶见几位匆匆出行的艺妓，更多的为东张西望莫衷一是的中国团队游客。临济宗大本山建仁寺，，荣西禅师把中国一颗茶树移植于此。因为在市中心的缘故，游客颇多，建筑中国气质浓厚，但这个日本禅宗地位最高的寺院当天有法会，不对游客开放，后来还是普门轩和尚给我一张赠票，第二日又去了一回，才看到了本堂中传说中霸气外露的双龙图穹顶，以及方式室里潇洒俊秀的竹林七贤屏绘。
                
                
       晚饭之前再回到普门轩，厨房里多了一位大学生摸样的男孩在帮忙做饭。见我来，两人相对鞠躬九十度。可不能小瞧这位大男生，念经不仅发音标准，而且声音洪亮，和尚说他是三个月之前才第一来普门轩禅修体验的，以后每周基本上都能坚持来一次。能有现在这个水平，实属可造之材。打坐时候他坐我旁边，也是气息平和，几乎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最让我佩服的是第二天早课后扫除时间，前晚下了一场夜雨，我俩的任务是一起把庭院外小马路上的落叶清扫干净。我只顾扫地上的落叶，没想到他去先把树上的残余的枯枝都先抖落下来，再用笤帚把藏在石缝里的垃圾也都掏出来，最后才开始扫地。要是有他这般细心，前日我一个人打扫本堂的时候，也不至于把木门纸糊的格子戳出好几个洞来。
       扫除之后又到了茶话时间，这番茶话之后，我就要和普门轩告别了。现在轮到我发问了，不过我的问题比和尚之于我的柔和多了。
       “现在京都有很多寺院吗？”
       “现在日本大概共有7万多所寺院 。京都占去了其中的一半，但是这个数字并不确切，因为有的寺庙里面没有修行的和尚。比如隔壁的金阁寺，那些看起来是和尚，其实只是工作人员。”
       “你是素食者吗？”
       “不，我吃素是因为兴趣。”
       “为何网上几乎查不到普门轩的资料？一些家庭寺庙对客人，特别是外国客人都不开放，为什么你会开放？”
       “一些像你这样的记者也想来普门轩拍纪录片，但是我拒绝了。我不想太火爆。很多家庙希望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所以大门紧闭。我没有孩子，妻子也不介意，她每天还和我一起上早课，打坐。”
       “我心中的京都是一个梦，是一个充满风情与古意的最后的乌托邦，不知道它现在的命运是否也遭到挑战？”
       “京都也面临改变。因为没有工业，没有高楼，京都经济发展缓慢，你知道这些老房子又占地方，维护又需要很大一笔钱，有的老建筑也就悄悄拆掉了。现在日本的年轻人也很浮躁，禅宗在日本近年来修习的人也越来越少，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你知道‘和平’这两个汉字是日本人从西方翻译过来的，”他做了一个翻跟斗的动作，“但那是表面的平静，各种思想、观念和谐共处的‘平和’才是我们真正的幸福之源。”
       上一秒还在忧虑怎么去我的下一个投宿地妙心寺，下一秒和尚就问：“你去哪儿？我正好也要出去，可以载你一程。”
       一辆小小的日产面包在后院的菜畦边停着，我拎着大箱子，其他二位斜挂布袋子，一行三人往衣笠山下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