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城旧事.南天门最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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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 李师傅 家中
早上在饭桌上问起姥姥和姥爷,是否知道二一九公园有老年合唱队。姥姥说,她就认识一个合唱队的,是同楼跟她一起去烧香的老太太的儿子,红钢下岗工人,五十多岁,他家的孙子正好还跟我是高中同学。于是,一个电话后,姥姥带着我去他家聊聊。
虽然住在同一楼,门后却是完全不同的空间。
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卧室,屋内是两张并列的木床(我很惊讶如今还有这种床),木桌,沙发和几个老旧的木箱。桌上是各种饮料瓶子。墙上在最醒目处挂着一幅毛在天安门城楼上讲话的塑料画,几张佛教的箴言,不知道何年的挂历,和一张“莫生气”。厨房里有两个狗笼子,里面的两个小京巴狗从我们进屋开始,就在一直不停地吠叫。除此之外,则是堆满了各种现在可称之为“破烂”的东西。
用姥姥的话来说,“仿佛回到了五十年代……可能还不如五十年代”。
我的访问对象叫李师傅,没下过乡,77年参加工作,在红钢三冶公司当厨师,90年代初跟妻子离婚,孩子基本上由奶奶带大,后来因为身患牛皮癣而下岗。孩子争气,在中学就入党,一直是学生会主席,考上了中山大学,后来毕业留在广州广电局做技术。李师傅跟母亲两个人一起住,靠着自己的700块收入母亲1000多退休金维生。像这样三代人靠老人供养的,在钢城是很普遍的情况,儿女下岗,孙子上学。
他盘腿坐在床上,我的访谈很自然的从唱歌聊起,聊了近三个小时。
讲讲您的合唱团吧?
“我是从小就喜欢唱歌,20年前,我跟妻子闹离婚,后来又得牛皮癣,下岗,身体不好,心情也特别低落,于是就不唱了。直到07年,在二一九公园小南门遇到拉手风琴的,在几个朋友鼓励下,唱了几句,就这样又开始唱歌了。俗话说,会说话的就会唱歌,会走路的就会跳舞。这一唱就不一般,开始唱的没有以前好,后来拜了师傅,是铁西医院的一个退休医生,开始学唱,几年下来,自己觉得现在的水平比以前可强多了。
现在二一九公园的长廊就是我们的重要据点,老百姓一般都管那里叫大歌篇儿,就是有很多歌篇儿挂在那里,我们对着歌篇,一篇一篇的唱下来……立山的孟泰公园,铁西的永乐公园也常年有人拉琴唱歌。
唱的都是什么歌?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也是我最拿手的歌。这个歌难度很大,都是伴音,想都唱出来是不容易的。还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走上高高的兴安岭》。我年轻的时候厂里有个搭档,我们男女对唱,90年代三冶公司组织汇演,我就和她登台唱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后来,我跟师父还学了不少外国歌,比如苏联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加拿大的《红河谷》、还有印度歌。
你们这群人的年龄和职业?
基本上是40岁以上的为主,年轻的也有,很少。从40往上,一直到七八十的,都有。最多的就是我这个岁数,50-60的。职业就是各条战线的上的工人呗,红钢的有,别的厂的也有。干部也有,但也是非常少。再说干部来唱歌,不也是跟我们一样,就像洗澡,进了澡堂,谁是干部谁是工人啊。
除了在户外唱,你们也会去卡拉ok么?
去,当然去。体育场边上的黄金海岸,白天是98元四小时。也不是常去,一般圣诞节平安夜我们去。或者谁家有什么喜事,他就会请客,让大家去唱歌。
户外跟卡拉ok有什么不同吗?
有啊,在户外用琴,是琴跟着你走,要唱什么调你选,琴来配。卡拉ok就不行了,你想唱那个调,人家没有啊。
7080年代的文化生活,聊到这个,这位当年的“文青”可有不少话说。
80年代,每个厂都有工人俱乐部,每次在那开完党代会、职代会,就会放电影、搞活动。平时也经常发电影票、福利票、可以去看演出。现在大部分工人俱乐部都砸了,没有了。就说三冶公司的工人俱乐部,在双山光明街那的原址已经拆掉变成住宅小区了。公司新址在郊区,我去上班下了公共汽车还要在走半个小时才能到,新厂也没有工人俱乐部了。党代会、职代会也只是个形式。当年可不是这样,当年的党代会职代会是真的民主,真有敢说话的人。现在,退休的人都要把党员证揣回家,留着没用,还得交党费……
三冶公司,当年也是辉煌过的,红钢主体的建设项目,都是我们来完成。86年天津煤气工程大汇战,跟着公司去天津给他们送煤气,红钢焦耐院负责画图纸,我们三冶施工。当年的天津人哪见过煤气啊,我亲眼看见他们挨家挨户烧煤炉,他们问我们来干什么,我说来给你们安煤气,他们还说,要那个东西干啥啊,挺危险的……大汇战当年那是相当有干劲,李瑞环点名来表扬我们。结果现在,一说谁是三冶的,那就是最倒霉的一家。
当年我还喜欢听评书,工人都爱听,钢城曲艺团那是全国最强的评书团体,单田芳,李艺、张宝贵这都在钢城说书。当年铁西联营那有个迎春茶社,2毛5一张票,还管饭。我是超级评书迷啊,下了班,先到现在的站前广场那,当年都是小公园,在那听上一段,再骑车跑到立山区劳动大厦小树林那再听,露天老艺人说书,都是免费的。进入90年代以后就都没了。
96年以后开始看二人转,当年是3元一张票,现在至少10元,看不起拉。
我还喜欢看书,当年买书那是从来都舍得钱,看到喜欢的书,宁可少吃顿饭,也要先把书买下来。我记得当年报纸上有连载的故事,我剪下来帖成书,晚上打着手电看啊。古典小说,四大名著都看,还有张扬的《第二次握手》手抄本,那时非常火,几乎人手一本。
说到电影,李师傅更激动了。
钢城的所有电影院我都去,有好电影还得抢票。34毛钱一张票,而且是24小时放映。我记得当年我上夜班,半夜12点下班回来,冬天最冷的时候,穿着棉衣棉帽,下车后不回家,直接去电影院看电影。
有一年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大家都是排队抢票看啊。
那时候还有电影周,什么日本的、罗马尼亚、朝鲜、南斯拉夫、印度、巴基斯坦,轮番放映。
南斯拉夫片我最喜欢,《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夜袭机场》百看不厌,还有日本的《追捕》、罗马尼亚的《复仇》、朝鲜的《卖花姑娘》、印度的《流浪者》、巴基斯坦的《人世间》、《橡树十万火急》,中国自己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永不消失的电波》、苏联的《列宁在十月》……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望着天花板,轻轻的说,仔细想想,还是那时候好,现在,什么都消费不起拉。
说说您信佛的事吧,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信的?
我年轻的时候那是什么都不信,从来就没信过这些东西,从来没烧过香拜过佛。年轻的时候别人跟我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是不理解的。
信是从95年说起,我跟老婆89年离婚,92年她又回来,但一直在闹。95年时传说铁西区(主要为红钢工人聚居区)政府跟前有棵老槐树,是古时候有个光明庙跟前的,特别灵。现在还在,你去了还能看到挂的红布。我妈就叫我去看看,我到了那一看,人还真多,有叩拜的、摸树靠树的、捡树叶的,我就过去双手摸了摸树。当天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来到一个红果绿叶之地,一个大红果就掉在我跟前,我刚要走,被一个小和尚叫住,说让他师傅给我算一卦。我回头一看,一个老和尚在那,穿红袍、白胡、手拿拂尘,有很多人在那排队算命,我一过去,他让其他人就散了,说就给我算。说了两句话,一,家庭的事结束了,散了吧。二,事业上,每天要用两壶开水浇下水道,耗子压运。我当时醒来,也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96年,正好是鼠年,我因为得了牛皮癣下岗。后来去啤酒厂做过装卸工,还去辽阳做过建筑工人。也始终没明白那个梦的意思。
后来有一年去千山(钢城本地一个佛道共生的风景区,80年代以后香火日渐兴盛)里面一个寺里问,那个寺在千山最里面,据说毛主席也在那,晚上都有声音。人家说,你这是南天门最高僧给算的,那就是观世音啊。
到了1999年,有一天回家,发现大门锁着,二门没锁,进去一看,老婆已经走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所有东西都拿走了。从此,我就信了,两句话都说中了,我被托了梦,我也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现在我不常去烧香,因为我已经开了天目,现在不用去拜了,都能看见了。命是自己造的业,你能上北大,一定是你家祖上造了业,读过书,不信让你姥姥回家好好查查。现在你还没考试,我就能预知你考多少分,业都在那,不是说上辈子是知识分子,下辈子就一定也是。这楼前楼后的邻居孩子中高考,我只要看一眼,说的分数没有不准的。我说你至多能考590,结果就靠585。我说你能考586,人家考了585。命这个东西是改不了的。但我现在也不能经常说,虽然我能看到,但很多国家机密我也能预知,但不能讲,政治上的事不要讲。
所以,佛学可以帮助你想通很多东西,归元寺有句话“清者自清、迷者自迷”,以前年轻的时候我不懂,很多事想不通,现在我懂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下岗,那不就是因为我们的父辈造的业,文革的时候胡作非为打砸抢,无恶不作,结果现在落到我们头上了么。别人为什么当官,因为人家命中就有官运,一定是这样。
马加爵为什么杀他同学,那是因为他同学前世杀过他,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通。种下的因,就要结果。
小偷为什么有的能偷到有的就被抓,那是因为偷到的命中就有财。
我唱歌的师傅也信佛,她对我说,这个社会,只有两头的人能出人头地,中间的不好出。什么意思,一头是优秀的人,当然能出。另一头是坏,坏到一定程度也能出,你看做熊猫烧香病毒的那个人,虽然被抓,不过立刻就有电脑公司花高薪聘请人家,就这这个道理。就像我们这样,在中间的人,是不容易出息的。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的脑袋就是干管理的,他的脑袋就是扫地的料,这都是定好的,这叫分工,命里注定,不能强求。
这个社会之所以风水轮流转,那是业报早就定了的。
单位不同,待遇就不同。就说焦耐院跟三冶,人家是好单位,人家自称有技术,所以工资高。可实际上,我们三冶比他们厉害的工人有的是,我们的技术拿出来跟他们比比,那是不差的,但我们的单位不行啊。
有一次在街上一个女的给我传基督教,问我知不知道上帝,知不知道耶稣是谁。我跟她说,谁是上帝,人就是上帝,是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改造了世界,所以没有上帝,人人都是佛。
临走时,李师傅最后一直在重复这样一段话。
人生真是太短暂了,来人生走一遭不过是一转眼的事,青春年少是一定要珍惜的,我很羡慕你们这样青春年少还在往上走的,过了40岁,还能做什么呢,我这个岁数,谁还用我呢,又不懂什么技术。现在就唱唱歌,自己高兴就很好了,阶级斗争真没那个必要,这个岁数的人,毛主席早就说“虚心使人进步”。以前大家都传,就应该拿着炸药,找人群多的地方去爆炸。现在想象,真没那个必要。老子几千年前就告诉我们“莫生气”,这三个字,真正理解的人能有几个啊。
2009年冬 于 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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