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季（一）

单恋季（一）
文/ 安潇
从有记忆以来，我在父母老师和各类大人的眼中一直都是“优质小孩”的典范： 面容清秀， 干净整洁，健康少病，成绩优异，体育拔尖，安静自信，无不良嗜好，学校和家两点一线。
我走到哪里大人夸到哪里，因此我也认同自己是个模范标杆，毫不留情地藐视其他孩子幼稚和不体面的举止。这种气质象是粘在脑门的标签，总是会被大人一眼辨认出来。所以一踏入中学校门，我同学都还没有认全，就已经被班主任任命为班长。这种掉到我头上的身份和责任似乎象苹果落地一般自然，我也没觉得大惊小怪。只是在当时不自知的潜意识里，我的冷静的外表下多少有些焦虑：害怕自己没有老师家长以为的那么完美，害怕犯错而令很多年积累起来的荣誉土崩瓦解，我因此更加循规蹈矩，抗拒诱惑，显示出了超越年龄的自我约束力。
也是这个原因，夏玉在我身边出现时，我一开始是想要避开的。她多动又黏人，像是春天里空气中迎面飘来糊在脸上的柳絮。 我们的座位隔一个过道，比起我上课时的危坐正襟，她总是象屁股有刺一般扭来扭去，她的注意力好像无法聚焦在一个点上超过五分钟。她时而看窗外，时而和同桌说话，时而玩玩头发指甲铅笔盒，时而又捅我胳膊給我传纸条。课间时，我一去上厕所，她就粘过来挽着我的手臂要一起去。我象被蜜蜂蜇到似的把胳膊抽开，不自在地说：“干嘛？”
她闪动着眼睛看着我的侧脸，冒出一句：“班长，你的睫毛可真长啊，象洋娃娃一样，我们一起上厕所吧。”
我在自满，害臊和“你神经病啊”之间摇摆，最后梗着脖子甩开她说：“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可她的糖衣炮弹接二连三在我鼻子底下轰炸。每次卷子发下来，她都长颈鹿似的探过头来，赞叹地说：“班长你果然脑子好， 这么难的题目也能得95分以上，你什么时候能教教我啊？”
“不用叫我班长吧，叫我安小霏。”我没什么语气地回答。
课间我低头写作业，有时会忽然惊讶地发现我的齐肩短发被她一把抓起来，在脑勺后梳起一个发髻。我不可思议地瞪着夏玉，看她高兴地咧嘴道：“小霏原来你梳辫子也很文静唉，真好看！我叔叔給我带回来的蝴蝶结发卡很适合你，送给你吧。”
我尴尬地把发髻拆掉，取下发卡，看到从外国买来的糖果色蝴蝶结发卡果然非常诱人，但我还是立即塞回她手里说：“我不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要拒绝她，似乎潜意识里有个声音警告自己，中了她的诱惑之后会很麻烦。
小零食，发卡，甜言蜜语都打动不了我，但她终于找到了让我动摇的那根软肋。
有天课间，我听到她和同班同学大声辩论：“白羊座黄金圣斗士的念力是很厉害，但比起处女座沙加根本就是灰飞烟灭。最强的圣斗士应该是沙加！他才是最接近神的人，能领悟到第八感！”
我当时立马有种好汉所见略同的震惊感，对她另眼相看。“难道你也看漫画？”我问。
她給我一副“何止如此”的得意表情，从书桌里掏出两本书皮光滑可鉴的原版漫画书来：“我不光看，而且看的是第七卷！是我爸从香港带来的，这里只出到了第六卷，所以我知道沙加的小宇宙有多厉害！”
大概是我如饥似渴的眼神没能瞒过她的眼睛，夏玉立即把书塞进到我课桌里：“你看吧，我都已经看完了！”
我那时充满了澎湃的感激之情，仔细想想，拥有新一季原版书的夏玉其实是又酷又大方！我干嘛一直扭扭捏捏，躲躲闪闪？我底气十足地先于其他眼巴巴的漫画迷们看到了圣斗士第七卷，那不是一个爽字可以形容的。
从那以后，夏玉会时不时地往我手里塞各种原版书，还时常夹杂我都没见过的华丽七彩小零食。她又随手撂下一记重磅炮弹：“我家里一个书柜都是原版漫画书，放学到我家去看吧！”一句话轰炸得我醉醺醺的，再难吐出一个“不”字。
一来二往，不知何时开始，我课间上厕所时手边就粘起一个夏玉来。有一天，她挽着我的手臂，用一览无遗的热情宣布说：“小霏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当时心里意外了一下：是这样吗？但迟疑了一会儿，我就无声地对自己点点头，默认了。
可是这样的友谊在有些人眼里完全是不同的性质。我的同桌贾伊依一边从眼镜后面瞪着我，一边唏嘘摇头：“真想不到连班长你也被夏玉收买了！”
“什么收买？干嘛用那么难听的词？”
“难道还不明显么？你看她似乎挺受欢迎，还不是因为她爸爸和叔叔在国外做生意，总是把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糖果什么的分发送同学，其实就是收买人缘！听说她妈妈还帮学校主任从海外带过东西。一家人都是马屁精。而且我最看不惯她臭美显摆，上个操回来都要把校服换成公主裙子。”
比起轻飘飘花枝招展乐呵呵的夏玉，贾伊依简直就是反义词，她就连眼镜片都闪耀着批判的智慧光芒。她把手上的本子猛地一合，跟盖棺定案的县令似的。
我想既然我被夏玉称作朋友，就该帮她撑一下腰：“你这么说也有点过分，在我看夏玉这么乐意和大家分享她的宝贝，就说明她是很大方的人。”
我瞥了下贾伊依的桌面，她总是拿着那个小本子记录着什么。于是我说：“正经事要紧，室外板报的稿子写好了没？和我去买颜料吧，黑板报今晚就得完成。” 贾伊依是我们班的宣传委员，她喜欢看书和咬文嚼字，写点东西的事都是她的工作。我画画好，因此班级板报经常是我俩合作。
那天放学后，我和贾伊依去了校外的美术商店买了画板报的颜料回来。走在通往校门的小路上，我们远远就看到穿着粉色裙子的夏玉往这边飘。她看到我，跳跃着迎过来：“小霏，我正在找你，还以为你已经回家了。到我家来看迪斯尼动画片吧！我爸从美国带回来的，这里都还没上映呢。”
贾伊依的表情象是吃了柠檬，替我回话说：“当然啦，美国就跟你们家后院一样，迪死你就像你家开的店。我看你的新书包也是美国带来的吧？”
夏玉听不出挖苦，象找到知音了一样，摘下书包侃侃而谈：“贾伊依你看出来啦？对呀这个书包也是迪斯尼的，是限量版的， 我爸好不容易抢到手， 你看这个金发公主就是最新动画片里的，美国刚刚上映，我们这儿都看不到，瞧这个肩带，都是公主手杖的图案......”她边说边把闪着亮片的书包举得高高地360度全方位展示給我们看，可就在这个当间，她话音还未落，书包就被空中飞来的一只手抄走了。
怎么回事？书包被抢了！我们在震惊中看到一个疾速的骑着自行车的影子从我们中间猛然擦过。三个女生讶异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夏玉高声尖叫：“我的书包！有人抢书包！！”。
掠走书包的骑车人却已经在前头十几米开外了。我眯眼瞄了瞄那没有穿校服的背影和乱糟糟的头发，忽然意识到了那男生是谁，可还没来得及喊他的名字，就看见夏玉拦截了刚从校门骑车出来的另一个男生，冲着他大喊到：“有贼啊！抓贼啊！那人抢了我的书包，快去抓住他！”
那个穿校服的高个男生怔了片刻，再看到路的尽头挎着粉红色书包的骑车人，立即明白了状况。他四下观察了一下，蹬上车路过我的时候竟从我手中掠走了一桶白色颜料。这下轮到我大叫了：“啊！你干嘛！那是我出板报用的颜料！”
可就在片刻之间，狂蹬自行车的校服男生已经赶上了前面的贼，他吼了声：“停下！”便撩起颜料往他身上泼。那贼回头之间，惊恐地发现波浪似的白色颜料正朝他迎面飞涌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举起肩上的书包挡住了大部分颜料，可身体一倾斜，人和车都摔到了路边。
一片狼藉。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却被夏玉一声惨叫打破：“我的书包！”。三个女生对这情形看傻了，赶紧跑了过来。校服男生单脚停在自行车上，把空颜料桶往地上一扔，傲慢地看着揉着腿从地上爬起来的贼。夏玉扑倒在被颜料污染了的书包上，心疼得眼泪都迸出来了：“书包！我的新书包被颜料給毁了！”她气煞煞地看向那贼，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火冒三丈地冲着他喊到：“罗少！怎么是你！你抢我书包干嘛！”
罗少摔得膝盖也蹭破了，腿有点瘸，他扶起自行车，也一脸窝囊，他把火气朝向那个校服男生喷过去：“我跟我们班女生闹着玩，你拿颜料泼我干嘛！”
那男生听了，轻蔑地用眼神横扫了一下我们全体，很不满地说：“原来你们认识啊，那喊我捉贼干嘛，白费力气！”
而我柃起空颜料桶，也没好气地抱怨道：“没多少班费了，这一桶能用一个学期呢，都給泼光了！”
夏玉不依不饶，举着滴落着白色颜料的书包逼到罗少跟前，眼泪汪汪地喊到： “你神经病啊，抢我书包干嘛！”
“谁叫你举着它满大街显摆，挡我去路，看着就烦！”
“这书包是新买的，我爸从美国带給我的，现在毁成这样，根本没法用了，你陪我！”
“我这件上衣还是我妈从五道口新买的呢，现在也染上颜料了，你先赔給我再说！”罗少扯着自己沾染了污渍的袖口反驳道。
罗少是我们班最无赖的家伙，三天两头闹事，眼神里流露爱谁谁的痞子气。夏玉有点不敢招惹他，本来锋利的气场畏缩了一下。可我偏是最看不惯罗少这种德行，走前一步说：“罗少，你可真有出息，出了校门还抢女生书包，这是小学生才干的事吧！要不我給你的能耐宣传一下，让咱们班女生都做好准备，书包轮着給你抢啊？”
“动不动班长嘴脸，安小霏，你除了这个还会什么？跟你们这些女生玩真没劲。我走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罢，他蹬上自行车，竟一溜烟跑了，留下夏玉气得直跺脚。
旁边那个高个的校服男生忖度没自己什么事了，也打算蹬车走人，夏玉赖不上罗少，赶紧过来拉住这男生的车尾巴：“颜料是你泼的，书包你得陪！”
男生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是你喊捉贼的，我帮了你忙，我倒还要替贼赔偿你了？”
夏玉理亏，但拉着男生的车不放手，指着我说：“她的颜料你也得赔，人家还要画板报呢。”
男生又侧过头看着我，我还在盯着空颜料桶郁闷着。他想了想说：“我们班现在也在画板报，颜料有多余的，你去找他们要吧，就说是我赔你的。明天我会新买一桶带来。”
说得就好像我们是熟人似的！我没好气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你是哪班的谁呀？谁知道你说的话靠不靠谱！”
他被我的话堵得有点窘迫，迟疑了下，淡淡地回答：“我知道你是三班班长安小霏。你可以去七班，说卜傲欠你一桶颜料，让他们先借给你一些。颜料我赔，书包我不赔。其他的，你们随便吧。”说罢，他蹬上车，夏玉拉他的车尾的手不得不松开，他也瞬间消失在路的尽头。
夏玉拎着染色的书包还是气鼓鼓地：“他说不赔就不赔啦？既然留下了名字，我跟他没完！”
我这才发现旁边的贾伊依一直没说话，她眼神直楞楞的，跟个路标似的戳在那里。
“你傻啦？”我捅她。
贾伊依吸了口气，象是从一场梦中刚醒来似的地说：“他就是七班的卜傲呀，你们怎么会不认识？他是咱们年级的级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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