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三种烦恼（文/王路）

我从佛家那里偷来了三个词，抄在小纸条上，塞在屁股兜里。烦恼来袭的时候，我就拍拍屁股，掏出来看看，看看自己是犯了哪一种。古人有座右铭，我有坐下铭。屁股兜在臀部两侧，所以也不担心得痔疮。靠这个方法，烦恼渐渐能调伏一些了。
 
一个是散乱。我很有散乱的毛病。为了对治散乱，我就拖延。拖延症实在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药。我两年前写过一篇文章，《“拖延症”是很好的习惯》，被人盗了名字发在豆瓣。后来我注册豆瓣，这也算一大因缘。拖延不会带来直接的烦恼，散乱却本身就是烦恼。
 
比方说，领导周一布置了任务，让我周五中午交一份PPT。我会等到周五早上才开工。不然，花四天做完一上午就能搞定的PPT，实在是磨洋工。但又不能立马做完，周二就交。那样会弄巧成拙，带来两个严重后果。一是，领导不会惊叹你的效率，只会认定你在敷衍了事。二是，领导不会让你接下来闲着，会马上派更多的活给你干。就算没活也要找点活给你干，因为他得摸清你的老底，才好驾驭你。（嘘，这句不要被我的领导看到。）
 
话说，到了周五早上，我也顿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紧迫了。吃了早饭，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新建一个空白的PPT文档。脑子比文档还空白。如何能变出一行字呢？如何能无中生有？想起上周末玩三国杀，我是黄月英，一滴血时摸到“无中生有”，连干三个反贼，实现惊天逆转，咸鱼翻身……
 
在我正思考咸鱼会不会翻身的时候，屏保跳出来，打翻了我心中的咸鱼，PPT上还是一片空白。我不能容忍这么久没写一个字，于是噼里啪啦把标题打上，调好字体，设好颜色。颜色有点像昨天吃的披萨——糟糕！昨天剩下的披萨有没有放到冰箱？如果没放，晚上回去肯定坏掉了。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不想了，继续做PPT吧……却一眼瞥到显示器旁边的仙人球，貌似好久没浇花了，再不浇就死了。那可是我从花鸟鱼虫市场一步步抱回来的……
 
以上，就是散乱。唯识学里，散乱属于大随烦恼的一种，不过，它比较轻。
 
还一个是昏沉。俗话说：散乱易治，昏沉难医。这话是古时候修道炼丹的人说的。不光我从佛家偷概念，他们也偷。
 
我从中学起，早上一起床就感觉没睡够，脑子懵懵的。从前，老师骂学生，说谁整天跟个晕鸡似的。我当时搞不懂，现在搞懂了。因为我每天上班的状态，就是一只晕鸡。（嘘，这句也不要被领导看到。）
 
早上，洗完脸刷完牙，出了门，脑子还没彻底醒过来。进了食堂，闻到吃的，终于有点精神了。吃完一个包子，喝了碗粥，清醒了。到了办公室坐下，打个嗝儿，开始困了。春困秋乏嘛，不赖我。
 
我每天必睡午觉。网友说，孔子说过“中午不睡，下午崩溃”。这话不是孔子说的。孔子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这话却有限定条件，即只在工作日成立。要是周末，我中午完全不用睡，下午照样很精神。这就是昏沉。昏沉不是一天到晚都困，而是一干正事就困，一不干正事就精神。（这句话领导应该看到，说明我是把工作当正事看的。不论作风如何，至少思想上还是对的。）
 
昏沉比散乱的问题更严重。散乱消耗人很明显，昏沉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消耗人，你被消耗了还不容易察觉。这有点类似《周易》中的《否》卦，否是闭塞，是不通。不是一下子就来了大厄运，而是一点点，像陷在沼泽地里，不知不觉中，处境越来越糟糕。有一日两日的昏沉，有长久的昏沉。比如你在某单位混日子，处境很难，又一时不好挪窝，就安慰自己说慢慢就好了，过几年就好了。过了几年，发现还是老样子，这时候更动弹不得。算算时间，毕业好些年了，别的也干不了。整个生命就这么被耗费掉了。这就是大昏沉。
 
除了散乱和昏沉，还有个是掉举。掉举比散乱昏沉都严重得多。掉举的状态是，屁股坐不住，心也定不住，老想跑，躁动不安。
 
我深有掉举的毛病。让我一天不出门，我会疯掉。哪怕是下着大雨大雪，我得跑出去溜达一圈。一间封闭的房子太压抑情绪，如果不出来透透气，我会憋死。之前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后来发现，只要你对任何习惯有了强烈的依赖，它就有可能变成毛病。一旦有一天，你受制于环境，不能继续这个习惯时，大烦恼就随之而来。
 
宣化和尚说，天上的魔王飞来飞去，就是有掉举的毛病，心安定不了。其实飞来飞去的不是天上的魔，是心里的魔。七年之痒、中年危机，都是因为掉举。有个朋友，两年前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北漂，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谈了个白富美女朋友。丈母娘直接解决了房子车子问题，还给他换了份清闲又收入高的工作。不过结婚没多久，他就感觉很没意思，难以忍受，躁动不安。
 
高晓松文章里讲，他在看守所碰见一个人，从小到大，除了看守所和监狱，他只待在北京西站。别人害怕嘈杂，他害怕安静，一旦周围静下来，他就要抓狂。他会在别人睡着时，拿水泼别人脸上，宁愿别人追着他打他一顿，都比安安静静地待着舒服。掉举到这么严重的程度，真可以说是生活在地狱了。
 
尽管知道这些烦恼，但还是没办法破。能破，就成佛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烦恼会突然涌起，像四面潮水一样泛滥过你的房间、小区，乃至整座城市，整个大地。偏偏在这时候又下起暴雨。推开窗子，听着雨声，心里能得到一些安慰。假如有造物主的话，他也该是有掉举的毛病的吧？不然，怎么会在夜半之时，派遣了连天风雨，携着怒霆，来打搅这世界的一场清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