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虚无主义的主要类型:政治虚无主义和几种哲学意义的虚无主义 ——余虹先生论虚无主义之三
显然,诺斯是站在基督教信仰的立场上来描画西方现代虚无主义的基本面相与本质的,他把虚无主义的实质揭示为一场反抗并杀死上帝(超自然的真实或绝对真实)的现代战争,并显示了诸面相之间的历史与逻辑的辨证关联。与诺斯不同,另一位美国学者唐纳德·A·科罗斯比(Donald A. Crosby)主要从哲学的角度对西方虚无主义的基本面相进行了分类勾勒,其论述视野对我们更为深入地观看西方虚无主义有所助益。在《荒诞的幽灵:现代虚无主义的来源与批判》中,科罗斯比将现代虚无主义一分为五:政治上的虚无主义、道德论的虚无主义、认识论的虚无主义、宇宙论的虚无主义和生存论的虚无主义。其中除“政治上的虚无主义”外,其他四者都可以看作哲学意义上的虚无主义。
据科罗斯比的考察,“虚无主义”一词的公共使用首先在俄国的政治领域。1855年沙皇亚尼山大二世即位以来俄国出现了一些秘密的革命社团,比如“土地与自由”、“人民意志”、“组织”等等,这些组织的革命者常常自称为“虚无主义者”,其意是他们否定一切阻碍激进改革的信念与行为,并从事暗杀沙皇等推翻政权的活动。到1870年代早期,“虚无主义”成了一个贬义词,很多革命者不再自称为虚无主义者。
科罗斯比将“道德论的虚无主义”分为三种:1、超道德主义(Amoralism)。该主义认为根本就没有道德这种东西存在,生活中无所谓道德也无所谓不道德,生存乃是弱肉强食的本能争斗。科罗斯比的例证是杰克·伦登小说《海狼》中的角色伍尔夫·拉森。2、道德主观主义(Moralsubjectivisim)。该主义认为道德判断纯粹是个人的与任意的,在道德要求的冲突中不存在任何裁决的方式与普遍标准,那种将道德表述看作有真假之分,看作可以受制于任何理性测试的东西的想法是荒唐的。例子是伯特兰·罗素的“情感伦理学”。3、唯我论(egoism)。作为唯我论的道德虚无主义不同于超道德主义,它并不否定所有的道德立场,而坚执一种为己的道德立场;它也不同于道德主观主义,因为它将为己的责任看做客观而普遍的。不过,道德上的唯我论仍是一种虚无主义,因为它否定通常的道德观,即否定人与人之间相互对等的责任,否定道德规则的平等性。个例是马克斯·施蒂勒(Max Stirner)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
“认识论的虚无主义”也有两种主要样式。1、主张我们所认识到的“真理”完全是相对于特定个体与团体而存在的,其典型表述可见尼采的“透视主义”。在尼采看来,“所有对世界的解释都只是权力意志的表达,不存在可理解的世界本身,只有相互竞争以求支配他者的透视的涌动,因此,问某个透视的真假,或问这个透视是否比别的透视更真一些是无意义的。……寻求超透视的真理标准或‘客观知识’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它错误地假定真理可以离开特定的透视而获得,或存在一个透视可以接近它的‘在那儿的世界’。对个体或团体而言,‘世界’就是一系列构成其透视的价值与信念。……一种透视可能在一段时间比别的透视流行,并作为真理而获得广泛的认可,仅仅是因为它作为权力意志的较为有力的表达而成功地支配了别的透视。”[12]2、认为我们所认识到的“真理”在语义上的可理解性完全与自我封闭的、不可公度的概念设置有关,不存在超语言的元语言,因此不存在对一切语言都有效的普遍“真理”。科罗斯比举的极端例子是F·毛特纳(Fritz Mauthner)的《对语言批判的贡献》。在毛特纳看来,每个语言共同体都因其固有而独特的意义规范与真理规范而彼此封闭,所谓逻辑与科学不过是在当下被普遍接受的某个别话语习规,因此,对全部语言共有的逻辑结构或原则的寻求是徒劳的。
“宇宙论的虚无主义”断言宇宙是无目的、无意义和无价值的。其极端者完全否定宇宙具有可知的结构和正义的秩序,比如尼采、毛特勒、叔本华、加缪,后二人甚至还认为宇宙的本性是邪恶的;其温和者否定宇宙会对人所渴求的估价与意义作出回应,比如罗素就认为宇宙是冷漠的、不关善恶的,它与人类是疏异的。你专注地看一块石头,想从它那里看出点什么,但石头不会回望你,不会给你能看出点什么的眼神。
“生存论的虚无主义”认为人类的生存是无目的、无意义和无价值的,或者说,从根本上看,人既没有生活下去的充足理由,也没有不生活下去的充足理由。生存论的虚无主义可以说集道德论的虚无主义、认识论的虚无主义和宇宙论的虚无主义之大成,其典型样式是加缪的荒诞论。在加缪看来,我们面对的宇宙或世界是“浓密的”、“陌生的”、“无理性的”、具有“原始恶意”的,它对我们安居在它之中并将其还原为可理解的统一性和明澈性的愿望全无回应。对这个异己的世界,我们根本就没有认识它的能力。荒诞的是:一方面,我们渴望理解世界和感到在世界中是在家的;另一方面,这个世界的密度与陌生又使我们的努力徒劳无功。加缪说我们的日常生活就像在电话亭里打电话,打电话者自以为是地在那里做着各种有意义的动作,而从外面看那些动作是多么荒诞与莫名其妙,生活的真相就是我们从外面看到的景象。
从科罗斯比对虚无主义的分类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哲学眼界,在此眼界中的虚无主义呈现为对传统的道德论、认识论、宇宙论和生存论之哲学基础的否定,也就是对“绝对真理”、“绝对意义”与“绝对价值”的否定。由此可见,科罗斯比与诺斯对虚无主义之面相与实质的描述是貌离神合的。事实上,西方传统的“哲学”与“神学”在有关真理、意义、价值之绝对性的信念上是一致的,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本体论-神学传统或形而上学的哲学-神学传统。
虚无主义的实质是对哲学-神学传统的否定,也就是对西方文明的否定。在19世纪以来的西方话语中,“文明”意味着与“野蛮”对立的、高级的、有正当价值的人类生存样式,具体而言指立足于哲学-神学信念之上的西方生存方式,因此,也有人将虚无主义描述为一种反文明的精神姿态,比如列奥·斯特劳斯。
在《德国的虚无主义》中,斯特劳斯说“虚无主义的意思也许是:velle nihil,意欲虚无、[意欲]包括自身在内的万物的毁灭,因此,首先是自身毁灭的意志。……德国虚无主义并非绝对的虚无主义、并不意欲包括自身在内的万物全都毁灭,它只意欲特殊某物的毁灭:现代文明。”[13]德国虚无主义的典型样式是军国主义,最大的虚无主义者是希特勒。斯特劳斯分析说:“德国虚无主义意欲现代文明毁灭,这是就该文明的道德意义而言的。众所周知,德国虚无主义并不那么反对现代技术设备。德国虚无主义所反对的现代文明的道德意义可以表达如下:突出人的地位;或者捍卫人之权利;或者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14]换言之,德国虚无主义真正想毁灭的是支撑现代文明的精神原则。
“我要说:虚无主义是对文明本身的拒斥。因而一位虚无主义者便是知晓文明原则的人,哪怕只是以一种肤浅的方式。一个单纯的未开化者、野蛮人,并不是虚无主义者。这便是被恺撒击败的条顿人首领阿里奥维斯图斯(Ariovistus)与希特勒(换个角度看,他有着彻底的野蛮人的共同特征——傲慢与残忍)的区别。一位打扰了阿基米德画圆演算的罗马士兵不是个虚无主义者,仅仅是个士兵。我说的是文明(civilisation),而不是文化(culture)。因为我注意到许多虚无主义者都是文化的爱好者,并以之与文明区分、对立。除此之外,文化这个说法并未规定要教化养成(cultivated)些什么(鲜血、大地还是心灵),文明这个字眼立刻表明了这样一种过程:将人变成公民(citizen)而非奴隶;变成城邦的而非乡村的居民;变成热爱和平而非战争的人;变成彬彬有礼而非粗野凶暴的人。一个部落联盟也可以拥有一种文化,可以生产、享乐、赞咏、歌唱,也可以精心修饰他们的衣服、武器与诗艺,也可以有舞蹈、童话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它无法被文明化。……我要讲得再确切些。我们把文明理解为有意识的人性文化(the conscious culture of humanity)——人性就是那把人造就为人的,也就是说,理解为有意识的理性文化。”[15]
斯特劳斯与诺斯和科罗斯比在描述虚无主义的面相上虽有不同,但对其实质的认定却基本一致,那就是将虚无主义看作是对奠定西方文明之基础的传统信念的否定与摧毁。此外,斯特劳斯还对他所谓的虚无主义的哲学样式——历史主义进行了持续不断的批判,以维护真理、意义与价值的绝对性,并将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等人一并作为历史主义的发言人而归为虚无主义。
[12] Donald A. Crosby: The Specter of the Absurd: Sources and Criticism of Modern Nihilism,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8, p.19.
[13] 列奥·斯特劳斯:《德国的虚无主义》,丁耘译,见刘小枫主编:《斯特劳斯与古典政治哲学》,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738页。
[14] 同上,第739页。
[15] 同上,第751-7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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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卿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01-22 12:3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