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
《墓床》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门前》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 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 它只用指尖 触了触阳光
《避免》
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我的幻想》
我在幻想着 幻想在破灭着 幻想总把破灭宽恕 破灭却从不把幻想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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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他属于深渊 顾城,那个头戴裤腿改过来的白帽的男人。 他用残缺的裤腿和世俗划开了距离。 顾城是个能引领人走进深渊的诗人,他就是深渊本身。 当世人习惯于评判他和谢烨有争议的死时,我想到王尔德说,艺术没有伦理上的好恶。这句话足够熄灭我将要探讨诗歌与道德的任何冲动。 我喜欢的顾城,他是那个邪恶的时代,石头中孕育出的种子。在那个艺术被隔绝断裂的岁月,他的师承是可疑模糊的,横空出世,震撼心灵。但苦难没有传递仇恨和怨怼,他留给人间的是「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这样近乎纯净空灵的诗句。 顾城的好,在于他没有宏大叙事的冲动;顾城的美,在于语言自身绽放的美;顾城的稀缺,在于他用本我写作,他是天生的诗人。 如果北岛和他比,我想起贝多芬形容自己和莫扎特:「我一生的努力,就是要达到莫扎特三岁时的水平。」没有高下和优劣之分,北岛是凭经验和阅历写作,顾城是在自己设定和封闭的世界里写作。 九十年代,我读的比较多的是顾城写给儿子木耳的诗,那些纯粹美好的童真的世界让人动容。顾城的语感在汉语诗歌里是出类拔萃的,特别是那些被传颂的短诗。他敏感、脆弱、分裂,又纯净、天真、阳光,这种冲突让他的诗充满了迷惑性,如同他的人生历程一般。有人用道家的「绝云气,负青天」来形容顾城,甚美。 人到中年,我最钟爱他的这首《墓床》。原因非常简单,我时常会想象他诗中所描述的场景,想着自己死后,人间的种种景象。《墓床》是首奇特的诗,这是未来写给现实的诗。生命会终结,但死亡会生长。生是短暂的事,死是永恒的事。「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顾城把死亡这个中国人忌讳的事写得充满自然的美感,死不是终结,死是另一种生长。与这句相对应的是,是他另两句诗:灵魂安息之后,血液还会流经许多年代。这种永世降临不悲伤而乐观的态度,难以去考证它的精神谱系,但在顾城的诗中并不是孤例。这就是那个让人难以琢磨的带有迷惑性的男人。 几乎每一个优秀的,或者自认为优秀的诗人,都会写死亡,这是诗人进入诗歌的门槛,也是能否进入殿堂的前提。二十世纪的诗人里写死亡的非常之多,但写到自己死亡之诗的,我印象深的有闻一多的《死》,尹立川的《玫瑰与痒》。闻一多的《死》,按今人的观点来看,白话文写作简单直白粗糙,「力比多」泛滥,像那个时期的现代诗一样,值得称道的不多。尹立川的《玫瑰与痒》则像是《墓床》的姊妹篇,「我死的时候满床鲜花/人们在我的身下/而不是身上铺满玫瑰/至于我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关紧要/因为阴私处已被我的情人割走」。尹立川从女性的视角窥视死亡,顾城则是从永恒的时间凝视死亡。 这个春天,死亡频频走过它的荫谷,光顾人间。生死一念,阴阳相隔。生存如躲避蛾摩拉的盐柱,在多起让人悲伤的突发事件后,再次读起这首诗,罹难者「人时已尽」,幸存者「人世很长」,人间像松柏堆砌的幻像,生是虚妄的,死是确定的。 在顾城的另一首短诗中,「有些灯火/是孤独的/在夜里/什么也不说」(《有些灯火》)。从1993年至今,面对这个如夜的人世,顾城再也没说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