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女孩
你的冷漠 我的千万思绪 -------- 致《谢谢让我们搭车》
葬礼上的每个人我都认识，除了站在门槛上和堂姐张茹正在说话的那个女孩。她长得挺漂亮，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印花裙。长辈们都在灵堂里坐着，我的爷爷躺在棺材里，盖着厚厚的白布，只有脸露在外面，画着浓妆，供他们轮流瞻仰。爸爸请来的几个和尚正围着棺材转圈，口念经文，手舞足蹈。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走出了灵堂，来到院子里，晚饭前下了一场大雨，不过很快就停了。
要不是爸爸开着车带我回到老家参加葬礼，我早就把爷爷和其他的亲戚都忘了，这似乎不是我的错，当然也不是爷爷的错。懂事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一切源于奶奶和妈妈的矛盾，分家后再也没有来往。大概年三十，爸爸会偷偷地跑回来看上一眼。但我想，谁死都不是件好事。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那会儿是傍晚，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投下了巨大的黑影，月亮淡淡得就在树枝之间。表哥背靠着树，低头默默地抽着烟。堂姐站在门外，和女孩说着话。说真的，我觉得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葬礼上，她和堂姐说话时一直笑着，心情很好，偶尔还在门槛之间跳来跳去。在这样的场合，就算心里不难过，在行为上表现出悲伤神色才是得体的。我不记得她是我的什么亲戚，使劲儿想也想不出来。只记得刚才在灵堂里，大家都低头默哀，奶奶正哭得伤心时，就是她，忽然笑出了声，拿着手机从所有人面前跑出了屋子。大家都抬头看着她，连和尚都忘了念经。
我走向了表哥，经过堂姐身边时，堂姐和我打了个招呼，女孩也看到了我。她似乎有些好奇，多看了我几眼，然后便扭过头继续和堂姐聊天。我想大概她俩会聊到我吧。表哥刚抽完一根，又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子，自己拿了一根，又递给我一根，帮我用打火机点上。我站在他旁边，天已经快全黑了，香樟树上好像有些毛绒绒的东西飘下来，落在我的脖子上，有些痒。我和表哥也不熟，只是一年前他曾经去N城出差，到我家住过一晚上。那会儿他穿得很正经，西装领带，说实话，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有点像推销保险的，又有些像暴发户。不过今天，他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头发蓬松，满脸络腮胡，只穿着件白背心和裤衩，胳膊上用别针围着块黑布。我更喜欢这样的他。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竟然呛得咳嗽了起来。表哥看到我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
“以前我从来没有呛过。”我解释道。
表哥似乎并不相信，他故意连续抽了几口，然后从鼻子里冒出了一团烟雾。他对我说：“这里没意思。”
“葬礼怎么会有意思。”我说：“刚才我在寺庙里都没吃饱。”
表哥说：“我开车来的，要不然我们出去溜达一圈。”
“不要太晚回来就行。附近哪里好玩？”我问。
“就我俩出去有什么好玩的？你觉得对面那两个怎么样。”表哥手指着门那边的堂姐和女孩。门里面灯光通明，她俩就站在夜和光的交界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我觉得她俩离得很远。
“堂姐应该愿意一起。”我说：“可是，旁边那个女孩是谁。我从来都没看到过。”
表哥听了，脸上立刻兴奋起来：“我认识她，她是茹的朋友。我们一起玩儿过。”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她就等着这会儿呢。”表哥说着往堂姐那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
“嗨，我们出去兜兜风，我开车来的。”表哥直接对堂姐说。
堂姐好像和表哥很熟，她把左手搭在表哥的肩上，然后说：“好啊。我们下馆子去，光吃素怎么行，我真可怜那些和尚们。”
“现在和尚才不吃素，他们过的可好了。吃肉喝酒，还娶老婆。”表哥笑嘻嘻地说。
堂姐看了看我，说：“四个人，搭伙儿吧。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虽然觉得就这样走了有些不好，但不走也没什么好的。女孩站在旁边，一直听着我们说话，这会儿才开口了：“我要吃小龙虾，最辣的那种。”
我们三个听得愣住了，大笑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三个人推开门，离开了院子，钻进表哥的那辆小汽车。堂姐坐在副驾驶，我和女孩坐在后面。周围黑通通的，是一条柏油马路，路边的树很高，树枝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我记得自己把头伸出车窗外看了看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走了。”表哥喊了一声，发动机一阵轰鸣，路不怎么平整，车子一直颠簸晃动着，刚开始就像头牛，慢慢地往前，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往镇子的中心开去。
表哥边开车边和和堂姐聊着天，从一些朋友说到公司里的八卦。我刚开始还在仔细听，但过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因为他俩说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一句也插不上嘴。相比之下，车子后座可就安静多了。女孩坐在离我有一个屁股距离的位置上，低头默默看着手机。我想往她那边挪点，坐的近些，可始终没有实行。认识她一下，这个愿望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难了，我忽然很想变成表哥那样的人。女孩双手打字，在发短信。发完后，她似乎在等着什么，目光不时地从手机移到窗外，又回到屏幕上。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起来，我感觉身子下面的坐垫都在震。表哥和堂姐自管自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我俩。女孩用手指按着手机屏，盯着看了几秒钟，立刻激动起来，手指在屏幕上按得飞快。回完短信，她小声地骂了一句：“我呸。”
我看着她有些怒火的表情，忽然想起在灵堂里发生的那一幕，忍不住笑了一声。女孩抬头看着我，像要把我杀了。我以为自己完了，但她忽然像只兔子，在座位上挪动，朝我越来越近，最后几乎是贴着我坐着。我反而紧张了，坐得端正笔直，手心出汗。她把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俩好上了。”“谁俩好上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俩。”女孩指着前面的表哥和堂姐：“他俩什么都干过了。
“这怎么可能，他俩是亲戚，不是乱伦吗？”我有些惊讶。
女孩像是看外星人一般看着我：“一个是妈妈那边的，一个是爸爸那边的，没有血缘关系，估计说亲戚都勉强。怎么不能谈恋爱？你连这都不知道。”
我消化着她说的话，脑子里一片混乱，在这方面我真是无药可救了。我老实对她说：“我对亲戚关系一窍不通，我从小在N城长大，家里就爸妈两个人。”
“那这下该知道了吧。上次我还看到张茹和你表哥在树底下抱着亲嘴，那会儿你还没回来呢。张茹是我姐妹，她什么都告诉我。”女孩说。
“嗯，这多好。我和女朋友也是这样，大学的时候，没人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往后退着的团团黑影，脑子里某些伤感的东西在瞬间跳了出来。
“你有女朋友？”女孩问。
我赶忙说：“是过去，前任。早就分手了。现在暂时还没有。”
女孩笑了起来：“你解释什么，这和我没关系。”说着她朝前面的表哥喊了起来：“到三岔路的时候停一下，有个人在等我。”
表哥正调试着CD机，放的歌全是些九十年代的通俗歌曲，声音特大，根本没有听到女孩说什么。倒是堂姐转过头，说：“是你的男朋友吗。”
“嗯，是的。不过马上就不是了。”女孩说得特淡然。
车开上了一条水泥路，平稳了下来。女孩又大喊了一声：“听见没有，到三岔口就停下来。我要下去一会儿。”表哥这次听到了，他哼着歌边开车边说：“男朋友接你去哪儿呀，三岔口地方偏没有灯，还有好几个草堆子和仓库，可是个好地方。”女孩听了，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差点就跑到驾驶座后面去。不过我伸手把她拉回了座位，她的手很小，暖暖的。女孩看了我一眼，气好像消了一些，她对表哥说：“没工夫和他再搞着玩。他又找了个比我更小的女人，那个荡妇，骚货。谁也别惹我。”堂姐抬起手拍了表哥的头一下：“不要乱说。”表哥吐了吐舌头，闭嘴了。堂姐扭头对女孩说：“别想他了，你看你身边就坐着个帅哥呢，我们四个要玩得开心。”
“对，要开心。”女孩恢复了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在我衣服蹭了几下，忽然当着堂姐的面亲了我的左脸一下。堂姐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俩绝对有戏。”我在堂姐的注视下感觉自己特别狼狈。我想，这事不应该是男人主动吗。女孩对我说：“我叫姜欣然，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不用告诉我。”我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本来去市中心只要一直往前开就好了，可是要去三岔口就得绕一个大弯。三岔口是个偏僻的地方，没有路灯。表哥快到那里时打开了远程灯，灯光直直地照射着前面的景象。四周一片漆黑，偶尔有长途车从旁边经过，往西或者往东北方向的路疾奔而去，消失在黑夜里。我看到在不远处的岔口中间，真的站着一个男人，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好像被刺眼的车灯晃到了眼睛，用手遮住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盯着我们的车看。女孩隔着窗指着男人说：“就是他，让我下去。”
车停在了岔口边。表哥打趣说：“还要我们等你吗？”
“等着，不准走。”女孩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一阵风吹进了车厢里，缓解了车里的闷热。我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朝车外看去。在车灯能够照到的尽头，一片昏暗里，女孩和男人面对面站立在路边，好像正在对峙。男人不停地说着什么，手在女孩面前挥舞。女孩始终一动也不动。后来男人试着抱住她。女孩使劲地挣脱，然后伸手给了男人一巴掌。这一幕我和前面的表哥堂姐都看到了。表哥说：“嗨，这个姑娘真爽快。”堂姐哼了一下，说：“要是某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就用刀宰了他，看谁更爽快。”平时看上去油嘴滑舌的表哥似乎一遇到堂姐就成了被压制的对象，他再次握住了方向盘：“她很快就要回来了。”
这时，一辆卡车忽然从侧面呼啸驶过，有几秒钟挡住了我的视线。它几乎是从女孩和男人的身边开了过去。当我从暂时的失明中缓过来，再次看到女孩时，她已经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似乎有些急躁，弯腰不知道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往车这边走来，重新钻进车里。我发现她的裙子上有一大片黑色的泥土污渍。我们三个人都看着她，女孩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骂道：“真他妈见鬼了，刚才那辆车正好轮胎滚过一个水塘，溅了我一身。我得换件衣服。”“去哪里换？你家离这里可远着呢。”堂姐说。“往西边那条路开十几分钟就有个小区，我的姐们儿住在那里，她们今天晚上在开生日Party。以前我俩互相换过衣服。”女孩像是在指挥着表哥。
我们再没有提女孩的那个男朋友。刚才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明白。
真的有个小区，不知道是那家开发商想起把住宅楼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周围全是拆迁留下的废墟，十几幢高楼安静地矗在路边的荒野里。好多窗户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几扇亮着灯光。表哥再次停下了车，小区的大门入口连个路灯都没有，保安室也关着灯，值夜班的保安估计都在偷着睡觉。“快去快回。我都快饿死了。”堂姐对女孩说。女孩打开门，刚要下车，忽然又扭头了，她看着我，然后说：“你也下来，陪我一块儿去。”“为什么。”我蹦出来这三个字。“这还要问，这么黑的地儿，你放心她一个人走？”堂姐对我使着眼色，笑嘻嘻地撺掇我下车。我没再犹豫，跟着女孩一起跳下了车。
女孩带着我走进了小区。我就走在她的身边，只能看到她身体大概的轮廓。她在黑暗里步子迈得很小，有时会迟疑地停顿几秒，然后重新往前走，就像有轻微的夜盲症。我凑近她，感觉这样能让她放心一些。小区里有个喷泉湖，夜里也没有关掉，听得到哗哗的水声。女孩一路都没说话，她变得安静起来，沿着湖边的鹅卵石路绕过很多楼房，最后在西边的某幢楼梯口停下。她对我说：“就是这里，二楼。”
我的脚步声很闷，而女孩的脚步是轻快而干脆的。上楼梯时，女孩忽然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扭头看着她。她朝我嘿嘿地笑着。我立刻觉得这个夜晚美好起来，差点就想抱住她，可是二楼已经到了。左边的屋子里传出震耳的音乐声。我说：“你的朋友们可真疯。”女孩说：“要不是张茹喊我见面，我也在这儿玩儿呢。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参加葬礼。”
女孩使劲敲着防盗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里面看上去很混乱，地上到处都是气球和彩带，还有些吃剩下的蛋糕和饭盒。三个姑娘站在门口。左边那个有些胖，头发乱糟糟的，中间那个穿着件深蓝色的睡袍，很丰满，眼睛有些斜。右边的相比之下太瘦了，剪着短发，手里拿着个啤酒瓶。她们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俩，嘴角带笑，脸都是通红的，一定喝了不少酒。女孩主动握住我的手，我俩走了进去，直接坐在沙发上。
“呦，这是你的新男朋友？”瘦瘦的姑娘问。
女孩笑了：“怎么样？”
胖姑娘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说：“挺帅的呀，就是有点害羞，怎么不说话？”
我想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一点也不怕生，可女孩抢在我前面说：“他是个哑巴。”
“阿牧呢？”瘦姑娘问。
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说：“早就分了。你们认识沈倩吗，就是高中时候我们班上那个学习委员，那时候别看她默不作声，每天就知道学习。那都是因为还没发育。现在再看她，画着浓妆，裙子都快盖不住屁股了。完全就是个骚货。阿牧真他妈没眼光。”
斜眼姑娘问：“她把阿牧抢走了？”
“用抢这个字真是抬举他了。我根本就不稀罕。”女孩头一扬，看着我。
“就是，这个男人挺老实的，不许欺负姜欣然，听到没。”瘦姑娘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我会说话。”
四个姑娘望着我，都哈哈大笑起来。
“差点忘了来干什么了。我的裙子刚才在路上被溅了泥水。我要换一条。”女孩说。
“我刚好新买了一条。咱俩换。”瘦姑娘拉着女孩的手，把她带到了卧室里。另两个也跟着进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客厅里就像是个小型的舞厅，电视里放着MV，桌子上堆满了零食和酒瓶，我在一个女歌手的歌声里，感觉意识有些模糊，仿佛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可它真实地发生了。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般高兴过。我很喜欢姜欣然，她居然承认我是她男友了，这就像白捡了一个女朋友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对我这么热情过，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谈过恋爱。我没有余力再去想其他事情，但总有什么是不对的。我拿起一瓶还没开盖的啤酒，用牙咬掉了瓶盖，然后咕噜咕噜喝掉一半，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
过了一会儿，卧室门打开了。她们从里面走了出来。女孩穿着一条崭新的红条纹裙子，看去上比之前鲜艳了许多。她跑到我面前，拉了拉裙子，对我说：“好看吗。”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我俩走吧。表哥和堂姐肯定等急了。”
“我看是你等急了吧。”瘦女孩笑道。
女孩咬着下嘴唇，没再说话。我和她在三个姑娘的目送下打开门，下了楼梯。我俩在漆黑的小区里牵手走着，按照来的路往回走，远远地就看到小区门外那辆亮着大灯的车。
表哥和堂姐都发现了我和女孩的变化。他俩笑得很诡异，仿佛偷窥到了秘密一般。表哥重新开动汽车，说：“我们终于可以去吃夜宵啦。”半个小时后，我们四个人在市中心的大排档点了一桌菜和一箱啤酒，好好吃了一顿。吃完饭，谁也不想立刻回去，因为葬礼还没有结束。我一想到那里有几个死气沉沉的和尚，画着浓妆的爷爷的尸体，还有那些并不熟悉的亲戚，便挪不动步子。女孩喝得有些微醉，她的酒量似乎不太好。她在吃完最后一个红辣的小龙虾后，忽然喊了起来：“我们去三岔口那边散步吧。”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车默默地开了。
再次到达三岔口，已经是十点多了。表哥把车停在了路中间，我们四个人都下了车。初夏的夜晚有些闷热，表哥搂着堂姐，对我和女孩说：“那么，我们分开走会儿吧，大概一个小时后还在这里集合。”堂姐就像变了一个人，小鸟依人般靠着表哥，什么话也不说，头低着。没等我回答，他俩已经沿着朝南的一条土路走去，渐渐被黑夜吞没了身影。不过这样的状况也是我想要的，可以和女孩单独在一起。我和女孩选择了和他俩相反的路，周围是旷野和一些废弃的旧屋。
我和女孩牵着手慢慢走着，越来越远离了城镇。没有汽车经过，也没有其他人。我俩没再说话，但我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从身体中跳出来了。终于，在路边某棵高大的树下，我停住脚步，抱住了她。女孩没有一丝反抗，她的身体热得就像一个小火炉，嘴里发出奇怪的低叹。我和她使劲亲吻了很久，好像是想把心肝肺都吸出来。最后我俩都筋疲力尽，才停了下来。女孩整理了下衣服，然后说：“张茹告诉过我，她和他来过这里。他俩肯定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打炮去了。”她说着话时太过正经，以至于我愣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叫野战。”我说。女孩看着我：“想不到你这么傻的人也懂呀。”“我都快三十了，什么不懂。”
“那离这儿不远有个废弃的仓库。你懂吗？”女孩幽幽地看着我。
“我懂。”
完事后，女孩看上去有些丧气，她说这叫做爱后的感伤。女孩反问我：“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我摇了摇头。事实上我感觉很爽。我俩穿好衣服，走出了那个仓库，沿着来的路往回走。我一度觉得走错了方向，四周看上去一个样，但女孩走得毫不迟疑，她忽然走得很快，我几乎要跟不上她的脚步了。我伸出手想牵着她，女孩却把手缩到了另一边。她把双手放进了上衣口袋，仿佛不再让我接近。
“你怎么了？”我问她。
她哼了一声，说：“没什么。”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紧跟在她身边。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我爱他，可他不是个人。”女孩说。那时远远地就能看到三岔口的灯光了。
“别再想他了。现在你有我。”我想搂着她，可她再次挣脱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做得有多过分。他妈的就是个混蛋。”女孩边走边说，忽然哭了起来，越哭越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便选择了沉默。我觉得，从那刻，自己也开始了事后感伤。
“我不会再把自己完全交给男人了。”女孩哭够了，语调冷冰冰地说。
“哦。”我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告诉她，我想告诉她，我愿意为她留在镇子里，什么都可以做，更不会搞上其他姑娘。可这些保证到嘴边我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这时，我忽然看到，在左边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显露出轮廓，越来越近。我几乎能听到一簇簇草叶被踏倒的声音。我喊了女孩一声，她也扭过头来，注视着那里。混沌越走远近，最后从黑夜的包围中脱离出来，站在了我俩的面前：一只黑色的猫。它瞪着发光的双眼，弓着背，警惕地望着我俩。
表哥和堂姐已经在车里等着我俩了。我和女孩上车坐在后面，中间隔着一个屁股的距离，各自没有说话。表哥看了我俩一眼，想说些什么，被堂姐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耸了耸肩，问道：“这就回寺庙那边去？”女孩开口了：“先送我回家。黑市街22号。”“好嘞。”表哥开动了汽车，掉头左转，往黑市街开去。一路上车里异常安静，四个人仿佛都揣着秘密一般，各自靠着座位，想着心思。我望着身边的女孩，心里还有些想法，混乱地连自己也没法表达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到了家门口，女孩朝我们三个人摆了摆手，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看到她帮着把门重新关上，站在街上，然后对我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葬礼上的每个人我都认识，除了站在门槛上和堂姐张茹正在说话的那个女孩。她长得挺漂亮，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印花裙。长辈们都在灵堂里坐着，我的爷爷躺在棺材里，盖着厚厚的白布，只有脸露在外面，画着浓妆，供他们轮流瞻仰。爸爸请来的几个和尚正围着棺材转圈，口念经文，手舞足蹈。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走出了灵堂，来到院子里，晚饭前下了一场大雨，不过很快就停了。
要不是爸爸开着车带我回到老家参加葬礼，我早就把爷爷和其他的亲戚都忘了，这似乎不是我的错，当然也不是爷爷的错。懂事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一切源于奶奶和妈妈的矛盾，分家后再也没有来往。大概年三十，爸爸会偷偷地跑回来看上一眼。但我想，谁死都不是件好事。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那会儿是傍晚，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投下了巨大的黑影，月亮淡淡得就在树枝之间。表哥背靠着树，低头默默地抽着烟。堂姐站在门外，和女孩说着话。说真的，我觉得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葬礼上，她和堂姐说话时一直笑着，心情很好，偶尔还在门槛之间跳来跳去。在这样的场合，就算心里不难过，在行为上表现出悲伤神色才是得体的。我不记得她是我的什么亲戚，使劲儿想也想不出来。只记得刚才在灵堂里，大家都低头默哀，奶奶正哭得伤心时，就是她，忽然笑出了声，拿着手机从所有人面前跑出了屋子。大家都抬头看着她，连和尚都忘了念经。
我走向了表哥，经过堂姐身边时，堂姐和我打了个招呼，女孩也看到了我。她似乎有些好奇，多看了我几眼，然后便扭过头继续和堂姐聊天。我想大概她俩会聊到我吧。表哥刚抽完一根，又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子，自己拿了一根，又递给我一根，帮我用打火机点上。我站在他旁边，天已经快全黑了，香樟树上好像有些毛绒绒的东西飘下来，落在我的脖子上，有些痒。我和表哥也不熟，只是一年前他曾经去N城出差，到我家住过一晚上。那会儿他穿得很正经，西装领带，说实话，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有点像推销保险的，又有些像暴发户。不过今天，他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头发蓬松，满脸络腮胡，只穿着件白背心和裤衩，胳膊上用别针围着块黑布。我更喜欢这样的他。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竟然呛得咳嗽了起来。表哥看到我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
“以前我从来没有呛过。”我解释道。
表哥似乎并不相信，他故意连续抽了几口，然后从鼻子里冒出了一团烟雾。他对我说：“这里没意思。”
“葬礼怎么会有意思。”我说：“刚才我在寺庙里都没吃饱。”
表哥说：“我开车来的，要不然我们出去溜达一圈。”
“不要太晚回来就行。附近哪里好玩？”我问。
“就我俩出去有什么好玩的？你觉得对面那两个怎么样。”表哥手指着门那边的堂姐和女孩。门里面灯光通明，她俩就站在夜和光的交界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我觉得她俩离得很远。
“堂姐应该愿意一起。”我说：“可是，旁边那个女孩是谁。我从来都没看到过。”
表哥听了，脸上立刻兴奋起来：“我认识她，她是茹的朋友。我们一起玩儿过。”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她就等着这会儿呢。”表哥说着往堂姐那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
“嗨，我们出去兜兜风，我开车来的。”表哥直接对堂姐说。
堂姐好像和表哥很熟，她把左手搭在表哥的肩上，然后说：“好啊。我们下馆子去，光吃素怎么行，我真可怜那些和尚们。”
“现在和尚才不吃素，他们过的可好了。吃肉喝酒，还娶老婆。”表哥笑嘻嘻地说。
堂姐看了看我，说：“四个人，搭伙儿吧。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虽然觉得就这样走了有些不好，但不走也没什么好的。女孩站在旁边，一直听着我们说话，这会儿才开口了：“我要吃小龙虾，最辣的那种。”
我们三个听得愣住了，大笑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三个人推开门，离开了院子，钻进表哥的那辆小汽车。堂姐坐在副驾驶，我和女孩坐在后面。周围黑通通的，是一条柏油马路，路边的树很高，树枝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我记得自己把头伸出车窗外看了看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走了。”表哥喊了一声，发动机一阵轰鸣，路不怎么平整，车子一直颠簸晃动着，刚开始就像头牛，慢慢地往前，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往镇子的中心开去。
表哥边开车边和和堂姐聊着天，从一些朋友说到公司里的八卦。我刚开始还在仔细听，但过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因为他俩说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一句也插不上嘴。相比之下，车子后座可就安静多了。女孩坐在离我有一个屁股距离的位置上，低头默默看着手机。我想往她那边挪点，坐的近些，可始终没有实行。认识她一下，这个愿望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难了，我忽然很想变成表哥那样的人。女孩双手打字，在发短信。发完后，她似乎在等着什么，目光不时地从手机移到窗外，又回到屏幕上。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起来，我感觉身子下面的坐垫都在震。表哥和堂姐自管自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我俩。女孩用手指按着手机屏，盯着看了几秒钟，立刻激动起来，手指在屏幕上按得飞快。回完短信，她小声地骂了一句：“我呸。”
我看着她有些怒火的表情，忽然想起在灵堂里发生的那一幕，忍不住笑了一声。女孩抬头看着我，像要把我杀了。我以为自己完了，但她忽然像只兔子，在座位上挪动，朝我越来越近，最后几乎是贴着我坐着。我反而紧张了，坐得端正笔直，手心出汗。她把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俩好上了。”“谁俩好上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俩。”女孩指着前面的表哥和堂姐：“他俩什么都干过了。
“这怎么可能，他俩是亲戚，不是乱伦吗？”我有些惊讶。
女孩像是看外星人一般看着我：“一个是妈妈那边的，一个是爸爸那边的，没有血缘关系，估计说亲戚都勉强。怎么不能谈恋爱？你连这都不知道。”
我消化着她说的话，脑子里一片混乱，在这方面我真是无药可救了。我老实对她说：“我对亲戚关系一窍不通，我从小在N城长大，家里就爸妈两个人。”
“那这下该知道了吧。上次我还看到张茹和你表哥在树底下抱着亲嘴，那会儿你还没回来呢。张茹是我姐妹，她什么都告诉我。”女孩说。
“嗯，这多好。我和女朋友也是这样，大学的时候，没人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往后退着的团团黑影，脑子里某些伤感的东西在瞬间跳了出来。
“你有女朋友？”女孩问。
我赶忙说：“是过去，前任。早就分手了。现在暂时还没有。”
女孩笑了起来：“你解释什么，这和我没关系。”说着她朝前面的表哥喊了起来：“到三岔路的时候停一下，有个人在等我。”
表哥正调试着CD机，放的歌全是些九十年代的通俗歌曲，声音特大，根本没有听到女孩说什么。倒是堂姐转过头，说：“是你的男朋友吗。”
“嗯，是的。不过马上就不是了。”女孩说得特淡然。
车开上了一条水泥路，平稳了下来。女孩又大喊了一声：“听见没有，到三岔口就停下来。我要下去一会儿。”表哥这次听到了，他哼着歌边开车边说：“男朋友接你去哪儿呀，三岔口地方偏没有灯，还有好几个草堆子和仓库，可是个好地方。”女孩听了，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差点就跑到驾驶座后面去。不过我伸手把她拉回了座位，她的手很小，暖暖的。女孩看了我一眼，气好像消了一些，她对表哥说：“没工夫和他再搞着玩。他又找了个比我更小的女人，那个荡妇，骚货。谁也别惹我。”堂姐抬起手拍了表哥的头一下：“不要乱说。”表哥吐了吐舌头，闭嘴了。堂姐扭头对女孩说：“别想他了，你看你身边就坐着个帅哥呢，我们四个要玩得开心。”
“对，要开心。”女孩恢复了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在我衣服蹭了几下，忽然当着堂姐的面亲了我的左脸一下。堂姐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俩绝对有戏。”我在堂姐的注视下感觉自己特别狼狈。我想，这事不应该是男人主动吗。女孩对我说：“我叫姜欣然，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不用告诉我。”我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本来去市中心只要一直往前开就好了，可是要去三岔口就得绕一个大弯。三岔口是个偏僻的地方，没有路灯。表哥快到那里时打开了远程灯，灯光直直地照射着前面的景象。四周一片漆黑，偶尔有长途车从旁边经过，往西或者往东北方向的路疾奔而去，消失在黑夜里。我看到在不远处的岔口中间，真的站着一个男人，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好像被刺眼的车灯晃到了眼睛，用手遮住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盯着我们的车看。女孩隔着窗指着男人说：“就是他，让我下去。”
车停在了岔口边。表哥打趣说：“还要我们等你吗？”
“等着，不准走。”女孩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一阵风吹进了车厢里，缓解了车里的闷热。我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朝车外看去。在车灯能够照到的尽头，一片昏暗里，女孩和男人面对面站立在路边，好像正在对峙。男人不停地说着什么，手在女孩面前挥舞。女孩始终一动也不动。后来男人试着抱住她。女孩使劲地挣脱，然后伸手给了男人一巴掌。这一幕我和前面的表哥堂姐都看到了。表哥说：“嗨，这个姑娘真爽快。”堂姐哼了一下，说：“要是某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就用刀宰了他，看谁更爽快。”平时看上去油嘴滑舌的表哥似乎一遇到堂姐就成了被压制的对象，他再次握住了方向盘：“她很快就要回来了。”
这时，一辆卡车忽然从侧面呼啸驶过，有几秒钟挡住了我的视线。它几乎是从女孩和男人的身边开了过去。当我从暂时的失明中缓过来，再次看到女孩时，她已经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似乎有些急躁，弯腰不知道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往车这边走来，重新钻进车里。我发现她的裙子上有一大片黑色的泥土污渍。我们三个人都看着她，女孩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骂道：“真他妈见鬼了，刚才那辆车正好轮胎滚过一个水塘，溅了我一身。我得换件衣服。”“去哪里换？你家离这里可远着呢。”堂姐说。“往西边那条路开十几分钟就有个小区，我的姐们儿住在那里，她们今天晚上在开生日Party。以前我俩互相换过衣服。”女孩像是在指挥着表哥。
我们再没有提女孩的那个男朋友。刚才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明白。
真的有个小区，不知道是那家开发商想起把住宅楼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周围全是拆迁留下的废墟，十几幢高楼安静地矗在路边的荒野里。好多窗户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几扇亮着灯光。表哥再次停下了车，小区的大门入口连个路灯都没有，保安室也关着灯，值夜班的保安估计都在偷着睡觉。“快去快回。我都快饿死了。”堂姐对女孩说。女孩打开门，刚要下车，忽然又扭头了，她看着我，然后说：“你也下来，陪我一块儿去。”“为什么。”我蹦出来这三个字。“这还要问，这么黑的地儿，你放心她一个人走？”堂姐对我使着眼色，笑嘻嘻地撺掇我下车。我没再犹豫，跟着女孩一起跳下了车。
女孩带着我走进了小区。我就走在她的身边，只能看到她身体大概的轮廓。她在黑暗里步子迈得很小，有时会迟疑地停顿几秒，然后重新往前走，就像有轻微的夜盲症。我凑近她，感觉这样能让她放心一些。小区里有个喷泉湖，夜里也没有关掉，听得到哗哗的水声。女孩一路都没说话，她变得安静起来，沿着湖边的鹅卵石路绕过很多楼房，最后在西边的某幢楼梯口停下。她对我说：“就是这里，二楼。”
我的脚步声很闷，而女孩的脚步是轻快而干脆的。上楼梯时，女孩忽然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扭头看着她。她朝我嘿嘿地笑着。我立刻觉得这个夜晚美好起来，差点就想抱住她，可是二楼已经到了。左边的屋子里传出震耳的音乐声。我说：“你的朋友们可真疯。”女孩说：“要不是张茹喊我见面，我也在这儿玩儿呢。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参加葬礼。”
女孩使劲敲着防盗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里面看上去很混乱，地上到处都是气球和彩带，还有些吃剩下的蛋糕和饭盒。三个姑娘站在门口。左边那个有些胖，头发乱糟糟的，中间那个穿着件深蓝色的睡袍，很丰满，眼睛有些斜。右边的相比之下太瘦了，剪着短发，手里拿着个啤酒瓶。她们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俩，嘴角带笑，脸都是通红的，一定喝了不少酒。女孩主动握住我的手，我俩走了进去，直接坐在沙发上。
“呦，这是你的新男朋友？”瘦瘦的姑娘问。
女孩笑了：“怎么样？”
胖姑娘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说：“挺帅的呀，就是有点害羞，怎么不说话？”
我想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一点也不怕生，可女孩抢在我前面说：“他是个哑巴。”
“阿牧呢？”瘦姑娘问。
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说：“早就分了。你们认识沈倩吗，就是高中时候我们班上那个学习委员，那时候别看她默不作声，每天就知道学习。那都是因为还没发育。现在再看她，画着浓妆，裙子都快盖不住屁股了。完全就是个骚货。阿牧真他妈没眼光。”
斜眼姑娘问：“她把阿牧抢走了？”
“用抢这个字真是抬举他了。我根本就不稀罕。”女孩头一扬，看着我。
“就是，这个男人挺老实的，不许欺负姜欣然，听到没。”瘦姑娘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我会说话。”
四个姑娘望着我，都哈哈大笑起来。
“差点忘了来干什么了。我的裙子刚才在路上被溅了泥水。我要换一条。”女孩说。
“我刚好新买了一条。咱俩换。”瘦姑娘拉着女孩的手，把她带到了卧室里。另两个也跟着进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客厅里就像是个小型的舞厅，电视里放着MV，桌子上堆满了零食和酒瓶，我在一个女歌手的歌声里，感觉意识有些模糊，仿佛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可它真实地发生了。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般高兴过。我很喜欢姜欣然，她居然承认我是她男友了，这就像白捡了一个女朋友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对我这么热情过，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谈过恋爱。我没有余力再去想其他事情，但总有什么是不对的。我拿起一瓶还没开盖的啤酒，用牙咬掉了瓶盖，然后咕噜咕噜喝掉一半，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
过了一会儿，卧室门打开了。她们从里面走了出来。女孩穿着一条崭新的红条纹裙子，看去上比之前鲜艳了许多。她跑到我面前，拉了拉裙子，对我说：“好看吗。”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我俩走吧。表哥和堂姐肯定等急了。”
“我看是你等急了吧。”瘦女孩笑道。
女孩咬着下嘴唇，没再说话。我和她在三个姑娘的目送下打开门，下了楼梯。我俩在漆黑的小区里牵手走着，按照来的路往回走，远远地就看到小区门外那辆亮着大灯的车。
表哥和堂姐都发现了我和女孩的变化。他俩笑得很诡异，仿佛偷窥到了秘密一般。表哥重新开动汽车，说：“我们终于可以去吃夜宵啦。”半个小时后，我们四个人在市中心的大排档点了一桌菜和一箱啤酒，好好吃了一顿。吃完饭，谁也不想立刻回去，因为葬礼还没有结束。我一想到那里有几个死气沉沉的和尚，画着浓妆的爷爷的尸体，还有那些并不熟悉的亲戚，便挪不动步子。女孩喝得有些微醉，她的酒量似乎不太好。她在吃完最后一个红辣的小龙虾后，忽然喊了起来：“我们去三岔口那边散步吧。”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车默默地开了。
再次到达三岔口，已经是十点多了。表哥把车停在了路中间，我们四个人都下了车。初夏的夜晚有些闷热，表哥搂着堂姐，对我和女孩说：“那么，我们分开走会儿吧，大概一个小时后还在这里集合。”堂姐就像变了一个人，小鸟依人般靠着表哥，什么话也不说，头低着。没等我回答，他俩已经沿着朝南的一条土路走去，渐渐被黑夜吞没了身影。不过这样的状况也是我想要的，可以和女孩单独在一起。我和女孩选择了和他俩相反的路，周围是旷野和一些废弃的旧屋。
我和女孩牵着手慢慢走着，越来越远离了城镇。没有汽车经过，也没有其他人。我俩没再说话，但我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从身体中跳出来了。终于，在路边某棵高大的树下，我停住脚步，抱住了她。女孩没有一丝反抗，她的身体热得就像一个小火炉，嘴里发出奇怪的低叹。我和她使劲亲吻了很久，好像是想把心肝肺都吸出来。最后我俩都筋疲力尽，才停了下来。女孩整理了下衣服，然后说：“张茹告诉过我，她和他来过这里。他俩肯定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打炮去了。”她说着话时太过正经，以至于我愣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叫野战。”我说。女孩看着我：“想不到你这么傻的人也懂呀。”“我都快三十了，什么不懂。”
“那离这儿不远有个废弃的仓库。你懂吗？”女孩幽幽地看着我。
“我懂。”
完事后，女孩看上去有些丧气，她说这叫做爱后的感伤。女孩反问我：“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我摇了摇头。事实上我感觉很爽。我俩穿好衣服，走出了那个仓库，沿着来的路往回走。我一度觉得走错了方向，四周看上去一个样，但女孩走得毫不迟疑，她忽然走得很快，我几乎要跟不上她的脚步了。我伸出手想牵着她，女孩却把手缩到了另一边。她把双手放进了上衣口袋，仿佛不再让我接近。
“你怎么了？”我问她。
她哼了一声，说：“没什么。”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紧跟在她身边。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我爱他，可他不是个人。”女孩说。那时远远地就能看到三岔口的灯光了。
“别再想他了。现在你有我。”我想搂着她，可她再次挣脱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做得有多过分。他妈的就是个混蛋。”女孩边走边说，忽然哭了起来，越哭越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便选择了沉默。我觉得，从那刻，自己也开始了事后感伤。
“我不会再把自己完全交给男人了。”女孩哭够了，语调冷冰冰地说。
“哦。”我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告诉她，我想告诉她，我愿意为她留在镇子里，什么都可以做，更不会搞上其他姑娘。可这些保证到嘴边我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这时，我忽然看到，在左边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显露出轮廓，越来越近。我几乎能听到一簇簇草叶被踏倒的声音。我喊了女孩一声，她也扭过头来，注视着那里。混沌越走远近，最后从黑夜的包围中脱离出来，站在了我俩的面前：一只黑色的猫。它瞪着发光的双眼，弓着背，警惕地望着我俩。
表哥和堂姐已经在车里等着我俩了。我和女孩上车坐在后面，中间隔着一个屁股的距离，各自没有说话。表哥看了我俩一眼，想说些什么，被堂姐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耸了耸肩，问道：“这就回寺庙那边去？”女孩开口了：“先送我回家。黑市街22号。”“好嘞。”表哥开动了汽车，掉头左转，往黑市街开去。一路上车里异常安静，四个人仿佛都揣着秘密一般，各自靠着座位，想着心思。我望着身边的女孩，心里还有些想法，混乱地连自己也没法表达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到了家门口，女孩朝我们三个人摆了摆手，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看到她帮着把门重新关上，站在街上，然后对我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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