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不喝冰红茶

小学六年级时，学校操场边的绿化带里生了好多蜗牛，灰色的，软软的，小小的，如拇指指甲般大小，孩子们休息时便会成帮结伙地捉蜗牛。那种潮湿阴暗的动物生长在雨后的草丛里，谁都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生出来的，但谁都知道它很好玩。我们比赛看谁捉到的多，他们拿着喝剩下的塑料水瓶，一只一只往里投，等它爬出来了，便摇一下，它便乖乖地落入瓶底。
我从来不用水瓶装载它们，因为我知道这样它们会死，蜗牛是多可爱的动物，爬起来糯糯的，慢慢的，摸起来滑而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宠物。它们的出现让我欣喜，我捉来两三只，放进文具盒里，放学后带回家好好养着。
我把它们带回家，找了个容器安顿它们，又不知怎样喂养，给它们吃黄瓜片，它们无动于衷，给它们吃青菜叶，它们仍然无动于衷，只会爬，安安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爬，我就这样看着，它们从桌子一角爬到另一角。
后来学校里的蜗牛越来越多，夏天时操场上满地都是，走路不注意会踩死一两只，我总会小心翼翼，有男生捉来吓唬喜欢的女生，被激动的女生一把捏死，我都会在一旁暗自惋惜，多可怜的生物，如果可以，我会把它们都养起来，可惜我不仅没这能力，就连制止它们不要如此残忍的勇气也没有。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用它们养教室鱼缸里的鱼。她是个更年期的中年妇女，小学时我就知道她一定更年期，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每天带着嘲笑的语气骂她的学生有心理疾病，仿佛“心理疾病”这个词是她刚学来的高端词汇，不多说几遍就会生疏。她曾经用轻蔑如同怨妇一般的语气对我们说起一个同班女生的坏话，那个女生当时想要考一所不错的初中，她就笑她连英语都不会还想考重点，动辄冷嘲热讽仿佛宿敌，结果那女生考没考上重点初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在复旦，是我认识的所有同学中高考成绩最高的。话题扯远了，那时班级里养过两只鱼，红色的鲤鱼，也不知道品种怎样，一个偶然的机会，班里的男孩子将一只蜗牛掉进鱼缸里，那两只鱼就像疯了一样抢夺着食物，几秒钟一只蜗牛就被吃得连壳都不剩。这件事触发了她的哪根神经，她立刻命令那个男生多抓几只过来喂给鱼吃，于是一个星期以后，整个鱼缸里填满了蜗牛，我怀疑整个学校的蜗牛都被他抓来了，蜗牛污染了水，而鱼污染了蜗牛，一只只残缺的蜗牛尸体挂在鱼缸的周围，被咬掉的头软软的垂在壳外，像割掉了一半的舌头，还有不停向外爬的被她一把捉住扔进去，整个鱼缸里污秽不堪，两只鱼因为没有氧气双双死掉。她简直是恶魔，我这么觉得。
我真正开始养蜗牛是在这之后，在一个卖鱼的摊子上，我看到一方鱼缸里陈列着如同半只手掌大小的蜗牛，白白的身体，深棕色的壳，健壮地生长着。我问老板多少钱一只，他说，两块钱，我掏掏兜里拿出仅有的四块钱，那原本是我用来买零食的钱，我毫不犹豫地递给摊贩，说，我要两只。
我把它们带回了家，给它们吃黄瓜片，它们小嘴一张一合，联手把黄瓜吃得一干二净，给它们吃青菜叶，它们如法炮制，我感到欣喜，它们吃了我给的食物。后来爷爷送给我一只鱼缸，它们就这样有了家。
我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两只蜗牛不停地爬，我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小壳，没错两只都叫，因为我分不清谁是谁。它们每天的乐趣也是不停地爬，在玻璃鱼缸里，它们尽情地伸展着身体，软软的身体吸在上面缓慢地运动着，吃东西时一排整齐的牙齿（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牙齿，我觉得很像）一下一下挖着，我把它们放在手里，它们吸着我的皮肤，留下一条晶莹的爬行轨迹，我就这么看着，我觉得那样有趣。
它们的运动速度十分惊人，尽管它们爬得很慢，很多时候我一个不注意它们就爬出鱼缸跟我捉迷藏，有几次在地面的角落里，有几次在暖气的夹缝里，还有几次我突然找不到了，于是忐忑不安，很快它们从角落里探出头来，我便欣喜若狂。
为了防止它们爬出鱼缸，我用厚纸壳为它们做了一个盖子，上面用剪刀刺了几个小孔让它们呼吸，结果我去洗了个澡的功夫它们居然把纸盖子吃掉成功越狱了。它们吃青菜时排泄物是绿色的，吃纸壳之后就变成了牛皮纸一样的颜色。
有一次我用牙签为它们清理黏在玻璃鱼缸上的排泄物时，不小心将一只蜗牛戳破了，它流出了透明的，红色的血，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好像冰红茶。我懊悔万分，不知所措，我丝毫没有养宠物的经验，也不知道这么冷门的宠物受了伤要如何治疗，我对着它们默默祈祷，发誓再也不喝冰红茶，以此来赎自己让他们受伤的罪孽。
那两只小壳死于一场意外。六年级毕业后，有一天早上，我把它们拿出来安放在窗台上去水池边清洗它们的家，就在回来的时候，发现它们被压在风吹落的玻璃板下，两只壳变得粉碎。
它们的身体还在缓慢地移动着，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我的第一反应是找个什么东西代替它们的壳，只要它们能活下去，结果自然是失败的，我沮丧地看着它们断气，心里难受得不可抑制，如果我提前将玻璃板移开，或许它们就不会死。那天上午我哭了好久，像是死了我最爱的人。
后来奶奶看不下去，给了我五块钱，要去再去买只。我拿着钱跑出去，不管因为哭泣而变得斑驳的脸，一路跑到鱼摊前，还好，它们还在。我和老板讲了好久的价钱，最终他决定用五块钱卖我三只，我拿着蜗牛如获至宝，我暗暗地想这次绝对不让你们受伤。
回家后我把那两只蜗牛用面纸仔仔细细包好，埋在院子的花园里，后来每逢节日烧纸时我都会煞有介事地在面纸上用绿色的彩笔画一片青菜烧掉给它们，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我早就忘了我有如此时候。
之后买来的三只蜗牛我仍然起名叫小壳，仍然分不清它们谁是谁，他们仍然每天不停地爬，不停吃菜叶，但我已不会像从前一般早晚守着它们。我要上初中了，我周末会和爸爸骑自行车逛街，院子里的小伙伴等着我跳皮筋……可每每回家看到它们健康地爬着，便觉得幸福，它们还活着，它们这么健康，它们是属于我的，这感觉那么像爱情。
很快我上了初中，在为期一周的军训里，我没有见到它们，一有机会我就会去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询问它们的情况，军训时我拥有了一百元零花钱，我想着等我回去要给它们换个新家，我时常会想起它们，比我想家还要想，它们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亲人，我的小壳。
军训过后，我如约花了50元为它们买个一只新的鱼缸，可我已不再如此眷恋它们了。我交了新朋友，她们那样好，我和一个男生兴奋地传着纸条，我的班主任十分友善并且敬业，学校门口的小吃怎么也吃不腻，我月考考了很高的分数，我看到妈妈开家长会时露出从没有过的骄傲的笑容，这一切都太美好，我给我的小壳讲，它什么也不会说，甚至不会像其他宠物一样叫一声，它只是不停地爬啊爬……
那三只小壳相继死在了寒冷的冬天，那年家里暖气很差，玻璃鱼缸冰冷难以用手触摸，它们像冬眠了一样缩进壳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白色薄膜挂在鱼缸壁上，它们再也没有露出触角，再也没有爬，它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了，直到有一天我闻到鱼缸里的腥味，我才知道它们真的不在了。
我没有郑重其事地用面纸包好将它们埋葬，也没有像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一样嚎啕大哭，我很平静地接受它们去世的消息，我只会在过节时仍然为它们烧一张画着青菜的纸，另外绝对不喝冰红茶。
没错我实在不会养宠物，我甚至不熟悉它们的习性，我还热切地期待着它们会生出小蜗牛，可我知道以我的养殖水平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惋惜因为我的无知使它们过早夭亡，人的热爱有时对宠物来说胜过毒药。
我拒绝喝冰红茶和烧纸的习惯持续了好久，应该贯穿了我整个初中，我忘了我喝第一口冰红茶是什么时候，那时我一定把它们都忘了。从前当人们问我最喜欢什么宠物时，我会骄傲地说，蜗牛，不管他们投来多么奇怪的眼光；后来他们再问，我犹豫着说，蜗牛，我开始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再后来，当我说蜗牛的时候，对方会鄙夷地问我你怎么喜欢这么恶心的东西，我便不再说话。
如今，我已经不再喜欢蜗牛了，看到卖蜗牛的摊子也不会如此流连忘返，如果餐桌上有蜗牛，我也会奢侈地尝一尝，我贪婪的嘴嚼的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动物，正如庸俗的欲望践踏着我年少时的梦想。
我物色着为自己找个宠物，猫不错，我妈妈就养了好多猫，泰迪也不错，毛毛的多可爱，还可以对着镜头卖萌，我开始忘了我最喜爱的宠物是蜗牛，我想着用几千几百买一只拿得出手的宠物，可我知道，无论多少钱也买不回我曾经用两块钱换回来的热爱。
 
记我曾经养过的，唯一的宠物，以及我在狗日的岁月下丢掉的那些傻傻的，单纯的执着。
 
林，写于2013年12月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