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比亞茲萊的緣份 - 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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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把英國畫家Aubrey Beardsley引入中國的,是田漢,「琵亞詞侶」的譯名固然風雅,但最終讓讀者記住「比亞茲萊」這個名字並沿用至今的,是魯迅。算起來,奧博利.比亞茲萊比魯迅年長七歲,只因二十六歲早逝,他的形像永遠停駐在清瘦的大男孩模樣。今天的人們回望歷史,魯迅倒像比亞茲萊的長輩,呵護着這個天才畫家在中國讀者心中的成長。
魯迅說,他愛看比亞茲萊的畫。一九一三年三月九日,二弟周作人從日本寄來一本《Aubrey Beardsley》,德國柏林一九一二年出版,Von Hermann Esswein編,《現代插圖》叢書第八卷。一九二四年四月四日,魯迅從日本東京丸善書店郵購了另一本德文版《Aubrey Beardsley》,Rudolf Klein Diepold編,《藝術集》叢書第五卷。一九二五年十月六日上午,魯迅往北京師範大學收拖欠的薪水,又到商務印書館取版稅,順便買了他的第三本比亞茲萊《The Art of Aubrey Beardsley》。這是美國Boni & Liveright公司一九一八年初版、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間再版的現代文庫叢書(The Modern Library)中的一種,收入比亞茲萊黑白畫代表作六十四幅,藍色軟革封面外包護封,四十開本精緻小巧。魯迅該是特別喜歡,花三元四角買下兩本,一本自己欣賞,另一本送給了青年畫家陶元慶。三年後他寫《蕗谷虹兒畫選》小引時仍對這本書讚不絕口:「中國的新的文藝的一時的轉變和流行,有時那主權是簡直大半操於外國書籍販賣者之手的。來一批書,便給一點影響。《Modern Library》中的A.V.Beardsley畫集一入中國,那鋒利的刺戟力,就激動了多年沉靜的神經,於是有了許多表面的摹仿。」算是極高的評價了。
說到摹仿,不能不提那場因「剽竊」比亞茲萊而起的筆墨官司。一九二五年,凌叔華臨摹了比亞茲萊為《薩沃伊》雜誌第七期所作插圖《珍重再見》,一個揮手、袒胸露腹的長髮美男子。徐志摩喜歡,拿去用作十月一日出版的上海《晨報副刊》報頭畫,一時疏忽,未點明人像的出處,卻在同日刊載的凌叔華小說《中秋晚》附記中添足:「為應節起見,我央着凌女士在半天內寫成這篇小說,我得要特別謝謝她的。還有副刊篇首廣告的圖案也都是凌女士的,一並道謝。」畫與話一出,滿城風雨,先是女作家陳學昭化名重余撰文指出凌叔華剽竊比亞茲萊,繼而又有署名晨牧者揭發凌叔華的小說《花之寺》抄襲契訶夫的《在消夏別墅》。徐志摩後來出面解釋,但已於事無補。凌叔華當時的男友陳源認定這場風波是魯迅在幕後煽動,著文反擊《中國小說史略》剽竊日本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魯迅寫了長文《不是信》辯白:「因這一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陳源教授大概是以為揭發叔華女士的剽竊小說圖畫的文章,也是我做的,所以早就將『大盜』兩字掛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權威者』。殊不知這也不是我做的,我並不看這些小說。」一年後在《革首領》文中又提及此事:「只有某女士竊取『琵亞詞侶』的畫的時候,《語絲》上(也許是《京報副刊》上)有人說過幾句話,後來看『現代派』的口風,仿佛以為這話是我寫的。我現在鄭重聲明:那不是我。」
模仿比亞茲萊,在一九二0年代的中國青年藝術家是一種時尚,不只凌叔華,初出茅廬的葉靈鳳也是佼佼者。當葉靈鳳還是美術學校學生的時候,就愛上了比亞茲萊的畫,動手模仿畫了許多裝飾畫和插畫。當比亞茲萊漸漸地為人所熟知後,「我這個『中國比亞斯萊』,也就在這時應運而生了」。葉靈鳳多年後回憶說,「我當時給《洪水半月刊》和《創造月刊》所畫的封面和版頭裝飾畫,便全部是比亞茲萊風的」。譬如《洪水周年增刊》裏《作品與作家》的壓題畫,肉蟲一樣蜷縮着身子的小嬰兒,瞪着一只圓圓的大眼睛,活脫是比亞茲萊一八九四年作《新生》插圖的翻版。模仿與抄襲,魯迅是看不慣的,他固然「對於一切女士都不敢開罪」,但對於揭葉靈鳳的老底倒是樂此不疲,先是說他生吞琵亞詞侶,活剝蕗谷虹兒,後來干脆編了兩本畫冊《比亞茲萊畫選》與《蕗谷虹兒畫選》,開宗明義「為了掃蕩上海灘上的『藝術家』,即戳穿葉靈鳳這紙老虎而印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朝花社編印的《藝苑朝華》美術叢刊第一期第四輯《比亞茲萊畫選》出版。這是中國第一本專門介紹比亞茲萊藝術的畫冊,收圖十二幅,其中書籍裝飾畫兩幅,書籍插畫三幅,書刊封面設計五幅、藏書票一幅、作者自畫像一幅,封面的裝飾畫也出自比亞茲萊之手。魯迅寫千字引言,介紹比亞茲萊的藝術成就與創作風格。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的這篇序言原創極少,大部份是繙譯。開篇寫道:「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 1872-1898)生存只有二十六年,他是死於肺病的。生命雖然如此短促,卻沒有一個藝術家,作黑白畫的藝術家,獲得比他更為普遍的名譽;也沒有一個藝術家影響現代藝術如他這樣的廣闊。」這句長期以來公認為是魯迅稱頌比亞茲萊的名句,其實就印在魯迅購買的那本美國現代文庫版《比亞茲萊藝術》的護封上:"Aubrey Beardsley died at the age of twenty-six.And yet no artist, certainly none whose work has been done in black and white, has reached a more universal fame; none has had so wide an influence on contemporary art." 標準的硬譯,連標點符號都沒改動,只是補充了「他是死於肺病的。生命雖然如此短促」若干字,解釋早逝的原因,連貫上下文。香港中文大學張霞女士曾逐句考證,〈《比亞茲萊畫選》小引〉九成內容都在英國文藝評論家亞瑟.西蒙茲為《比亞茲萊藝術》撰寫的序言以及英國作家賀爾布魯克.傑克遜的著作《一八九𤳙年代:對十九世紀末藝術與觀念的回顧》中找到對應的原文。實際上,魯迅自己也在〈小引〉結尾處發表了聲明:「現在就選印這十二幅,略供愛好比亞茲萊者看看他未經撕剝的遺容,並摘取Arthur Symons 和 Holbrook Jackson 的話,算作說明他的特色的小引。」有意思就有意思在這裏,難道十六年前就接觸比亞茲萊畫作,讀了至少三本比亞茲萊書籍的魯迅,沒有能力憑自己的認知寫出一篇介紹比亞茲萊的文章?肯定不是。為何不創作,偏要繙譯?魯迅顯然是跟某些人開了一個玩笑──既然編這本書的目的是揭發你們抄襲,干脆我也學一學你們的抄襲手段,但我抄我敢公開抄的出處,我抄我並不厚臉皮署我的名字。看看《藝苑朝華》五輯各篇〈小引〉篇末的署名,第一輯《近代木刻選集》(1)署「魯迅記於上海」;第二輯《蕗谷虹兒畫選》署「魯迅在上海記」;第三輯《近代木刻選集》(2)署「魯迅記」;第五輯《新俄畫選》署「魯迅」;唯獨第四輯《比亞茲萊畫選》署的是「朝花社識」,這就是魯迅的高明之處。當論敵們拿到《比亞茲萊畫選》,或許會立刻發覺那篇佶屈聱牙的文字疑似剽竊,欲寫文章揭發又發現無從下手,簡直抓不到把柄。倘如此,魯迅怕是要哈哈哈大笑三聲了吧。
畫冊編出,小引寫成,魯迅還是意猶未盡,又寫了一篇廣告《魯迅編:藝苑朝華》,印入一九二九年四月朝花社出版的《奇劍及其他》書末,再次重申出版美術叢刊的目的之一「是發掘現在中國時行藝術家的在外國的祖墳」,形像極了也辛辣極了,以至於葉靈鳳三十年後還感嘆:「我曾一度挨過魯迅先生的罵,至今翻開《三閑集》、《二心集》等書,還不免使我臉紅。」
魯迅的翻印與摘抄,是戰術是戲謔,他對比亞茲萊的研究卻是客觀冷靜的,完全不同於浪漫青年作家的盲目崇拜。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日,魯迅在上海社會科學研究會演講時說:「比亞茲萊是『為藝術的藝術』派,他的畫極受日本的「浮世繪」(Ukiyoe)的影響。浮世繪雖是民間藝術,但所畫的多是妓女和戲子,胖胖的身體,斜視的眼睛──Erotic(色情的)眼睛。不過比亞茲萊畫的人物卻瘦瘦的,那是因為他是頹廢派(Decadence)的緣故。頹廢派的人們多是瘦削的、頹喪的、對於壯健的女人他有點慚愧,所以不喜歡。」寥寥數語,頗有見地。一九三一年三月,魯迅為美國《新群眾》雜誌作《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說起比亞茲萊的圖畫時打了個比方,「個個好像病人」,說到了點子上。比亞茲萊短暫的一生備受病痛折磨,他筆下的人物莎樂美也好,呂西斯特拉忒也罷,也無不散發着病態的扭曲的美。
比亞茲萊死於肺病,魯迅也死於肺病,是巧合也是一種緣份。比亞茲萊的肺結核病,在他七歲時就有了征兆。疾病的痛苦伴隨他的一生。一八九六年十一月,比亞茲萊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我不堪一擊的肺,讓我生活得很痛苦。好像無論用甚麼藥物,都不能有所好轉。」次年六月的一封信裏說:「今天早上我咳血咳得很厲害。我真的希望我最近這麼小心翼翼地照顧自己可以抑制病情的發作。但是,充血的發生也不是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我的肺部在上兩個周多次出現不詳的劈啪聲。下午不再流血了,當然我覺得悲慘極了……」同樣是肺結核病患者,魯迅卻樂觀很多。他二十幾歲染病,一生幾次路過鬼門關。一九二三年被周作人從八道灣趕出後大病一場,發燒、咳嗽、甚至吐血。一九二五年與章士釗對簿公堂後,再度病倒。一九二七年初到上海又一次發作。一九三六年一月肺病加重,延宕至五月三十一日,好友史沫特萊請美國肺病專家托馬斯.鄧恩診斷,認為魯迅病情嚴重,「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魯迅並不在意,多次安慰家人朋友,肺病雖不能根治,但四十歲以上並無性命危險。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他在致曹靖華信中說:「我病醫療多日,打針與服藥並行,十日前均停止,以觀結果,而不料竟又發熱,蓋有在肺尖之結核一處,尚在活動也。日內當又開手療治之。此病雖糾纏,但在我之年齡,已不危險,終當有痊可之一日,請勿念為要。」可惜,魯迅的自信未能留住自己的性命,僅僅過了一天,撒手塵寰。
一八九八年三月十六日,比亞茲萊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小旅館裏淒慘離世。死前,他留給世界一段文字:「我相信,心靈遭受苦難才是人冷漠和無趣的根源,而非身體的疲憊。」
臨終前的魯迅如果回顧自己的一生,這句話他應當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