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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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拍摄于中国电影学院动画系教室 |
他属低我一届的学弟,当年是校园一景:常常到临近上课,一个赤裸上身的精瘦小个儿男生穿条白色四角裤从宿舍出来,脚上拖着半旧的黑色猪皮靴,披头士发型,下巴上支棱几根焦黄的胡子。上素描课的两个月里,他在画室中用油画框,板凳,蚊帐,雨伞搭出一个窝棚,里面贴满摇滚明星剪报和小幅油画。没人管他,可能在美院里再古怪的作派也属正常。他跟我讲以前在考学班,冬天太冷太饿,几个穷鬼刺头劈了画架在教室里烤馒头。铁皮饭盒平时也拿来调颜料,烤出的馍片几近七彩。我拉他去打球,打着打着变成打架,他满操场找砖头要跟人拼命。毕业后他在机场附近的设计公司上班,每天盯着飞机升降混日子。一年后辞职去北京搞摇滚,开辆长江250,挎子里坐着女朋友,据说比他大几岁。女生是他同乡,公司白领供他吃住,跟他一起纹身。讲完这些他突然对我说借点钱吧,五百吧。我知道他找每个同学都借过钱,很少还。他朝我笑,这孩子还是那么瘦,一笑满脸皱纹,象个刚出生的婴儿。
记得大二某晚,一群人热得睡不着半夜瞎聊,他说还没看过海,另外几个附和说自己也是。他说那就现在去嘛!凌晨两点,七个男生翻墙出校挤进一辆的士开去海边,车费七十,他扔过一百说不用找了!七个人里面有三个没穿上衣,两个光脚,他还是那条白色四角裤。海边湿冷风大,也没有光源,大家在漆黑中从沙滩这头跑去那边,打滚推搪,鬼哭狼嚎地叫,音浪压过海浪。四点多我说咱回吧,黑车司机问有钱吗,这才发现刚才那张老人头竟然是大家所有资产!好容易拦下另一辆车,也许还是他小婴儿样的笑容起了作用,司机居然愿意载七个身无分文沙猴儿回学校。也是那晚我跟他说想学吉他,他回去写了每根弦对应的音符,示范了几分钟指法就任由我发挥。他不是那种原创歌手,歌喉一般,吉他弹得不错,台风很炫,小小的身影象枚小手雷。他在迎新会上表演过枪与玫瑰的《DON‘T CRY》,哑嗓子哼着含混的英文歌词(估计是靠硬记音节学会的),喉咙里轰隆隆响,有透着稚气的魅力。
他脾气不好,扔砖头是真扔,还好没有准头。上次有人在我面前扔砖头也是个湖南伢子,同样没准头。他很象松本大洋笔下的恶童,肆意妄为,脾气来得急去得快。老师们喜欢他,他是长不大的六岁小魔怪,有激发母爱的法术。他也确实画得好,简单的几何体素描,圆球与圆锥体之间象有空气透过去。他曾跟同班同学争同一个女孩儿,未果,那女孩段数比他们俩加起来都高。他只是个习惯在草原上疯跑的小狼崽子,做不到学不会细心温柔探求女人心。
最后一次见面,他在深圳大学附近租了间农民房,十来平米,贴一墙海报,CD杂志和脏衣服堆在墙角。窗帘极厚,白天也要开灯。这小房间跟他大三时在校外租的房子无异,估计在北京住的地儿也同样风格。他给我听录制的小样,这首是朋克,这首慢摇,这首民谣,哎,这首还没配鼓。听不清歌词,吉他照例喧宾夺主。听完他朝我手出手来,五百吧。明知道他还不了也还是给他,心想,就当交学吉他的学费了(十分钟五百,真贵)。
有人一降生就心性老成,有人则一直把自己封锁在青春期里。到后来,老成的人多数活成一个笑话,青春期到最后就成童话了。童话嘛,总是骗人的。
原文刊登在《精品购物指南》2014年2月17日都会版“中国专栏计划”,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