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菊的秋天》，续《木子店老米酒》
裘马放纵入词工，柳燕轻柔共酒浓。
晓梦庄周思归去，红尘已落万丈中。
当你真正地翻越过瑰丽的山川，漂泊过浩淼的湖海，见过初阳乍泄的清晨，见过繁星璀璨的夜空，季节、昼夜、风雨、冷热从你的生命中穿插而过，你感知到了它的力量与美你就会为之沉迷。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人世间的小仇小恨小情小爱就会变轻变淡，如烟般越飘越远，到此你才会懂得江湖的真正含义，由一个江湖人化为一颗江湖心。这不是我说的，我说话没有这么华丽而细腻，这是后来我一个朋友说的，只是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走上了回家的路，在我走破了几双鞋之后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一路游山玩水让我哀伤忧愁都抛之脑后，这耽搁了我不少时日，当然，我没赶上门前的樱桃树开花，我想我终究不是一个痴情的人。
在秋天的时候，我路过一个叫福田的地方。我路过很多这样繁华而宁静，质朴而美的地方，但我从没想过留下来。当我看到暮色下福田人家屋顶升起的白烟，我就决定在这里呆些时日。空气中有东西让我有些沉迷，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确定不是那些暮色里的白烟。很多时候有些东西，我们解释不了，就只能说是天意。空气中有天意，而我遇上了。
我在福田住了下来，宁静的生活洗净了我从江湖带来的风尘。我想起了我的故乡，那里也是这样宁静，十五岁那年我与之一别，从此他乡是故乡，故乡是他乡了。小时候，先生说我天生带有侠气，先生还跟娘说，此子入江湖风起云涌，娘总是信以为真。十五岁前，我一直在对这一天到来的憧憬里快乐地成长。现在，我想不明白，先生那么聪明的人，他怎么会看走眼了。但我不能这样落拓地回去，跟他说，先生你看走眼了。我又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这些让我伤感的东西，不想了罢。
我翻了翻日历，过些天就是白露了，日历上写着“又五日鸿雁来宾，又五日雀入大水为蛤，又五日菊有黄华”，我决定出门走走。
福田这地方似乎家家户户种菊花，从街边到楼头，从城里到郊外。
这时节花还未完全开好，有些已经开始初绽华容，不是黄色的，这里的菊花是雪白的。我站在花田间，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这里的花有我家乡的味道，你闻，干净、纯洁。”
我回过身，我面前的少年闭着双眼。他腰间的刀是我们中原少见的，刀鞘华丽精美，是一柄上好的东洋刀。少年是东洋人，他离我只有一丈来地，我竟然浑然不觉。
我转过头，闭上眼睛，试图去捕捉到空气中的“干净纯洁”，至少这样让我显得比较有涵养。
“你闻不到的，只有我能闻到，多么干净、纯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这位少侠一定是一位高人，至少他看起来很孤独。
“在我的家乡，菊花具有很特别的意义，它是厚重的，是轻盈的，是美艳的，是残破的，是真实，是幻境，是瞬间，是永恒，是生，是死，你能感受吗？只有高贵的人才能配得上它的美好。”
我看到少侠华美的刀鞘上镶着一朵黄菊，半开半合，花瓣间仿佛在律动，在盛开。我有些出神了，我想，这位高贵的少侠也许有着显赫的身世，但他为什么跟我一样，来到了这里？
“在我的家乡有一首民谣，哼哼哼嗡嗡哼嗯嗡哼。。。。“他看向远山，哼唱了起来。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我能感受到来自曲中的优美哀伤。
”你听得懂我在唱什么吗?"他停了下来，接着又继续道：“这首歌唱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又远走他乡的的故事，你不懂的。”我看到他的眼中充满了伤感与无奈。
我看了一眼腰间的葫芦，突然明白：人皆在情欲中，即便是来自异国的浪人。
”这首歌叫《福田菊次郎的夏天》，我家乡的菊花都是黄色的。“少年微扬着头看向远处，仿佛看到故乡开满黄菊的山坡，山坡上奔跑着的美丽的姑娘。我在想，东洋的菊花是不是在夏天开放。
就这样，我与这位东洋人成为了朋友，虽然我始终都没有明白他说的关于菊花的种种，始终都不知道他唱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应该有一个哀怨的故事。
有时候，我也会想他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跟我说那些，我想，也许是他寂寞了很久，只能说这是天意，而我遇上了。
一场寒雨过后白露就过去了，东洋人来找我。
”明天这里要举行花魁大赛你听说了吗？“
”如何？“
”去看看。“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江姑娘。
其实，花魁大赛也就是在”花阁“里的姑娘闷了出来散散心，他们说“花阁”是一间很风雅的客栈，是舟车劳顿浪迹至此的江湖客的温柔富贵乡。大赛是在福田菊开得最盛的时候举行，这是福田最大的盛事了。也在那天我看到了福田五颜六色的菊花，有紫色，有血红，有粉红，有翠绿，有蓝色，当然还有白色，我想也许这就是天意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了，福田菊是与众不同的。
那天“花阁"的姑娘们在花台上朝下撒着各色的花瓣，底下的各路豪杰争相一睹芳容，我记得江姑娘撒的是血红色的。倘若有英雄能赢得哪位姑娘芳心，便可与她共处一夜，煮酒论诗。虽然这样有些俗气，但我想”花阁“毕竟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客栈。
东洋人看上了江姑娘，我想他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就像那天他看到郊外的白菊想起了他的故乡。东洋人让我帮他赢得江姑娘芳心，方式便是让我来衬托他。江姑娘的考题是让底下的英雄当众作诗一首，才华出众者胜出。先生说，君子成人之美，我答应了东洋人。东洋人让我先作，他紧跟着我，他说这样效果好。
”风吹体香胜花香，流氓皆爱俏姑娘。与其任他红颜去，不如嫁我少年郎。“我没想到我竟能做出这样荒唐的诗，也许这多少印证了先生所说，我天生带有侠气。
在众英雄的耻笑声中，江姑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想随他去吧。
”一轮风雨一轮秋，几多风雨几多愁。风雨不摧英雄气，却在美人一笑眸。"东洋人高亢的声音打断了英雄们的笑声，江姑娘转过头看向他，然后冲他微微一笑。我想，东洋人也许就在这一笑里沉迷了，这一笑埋下了祸根。
东洋人没有赢得江姑娘的芳心，我想这一定不是我的问题。
在回去的路上，我碰到福田放学归来的少年，他们手拿木棍在路上奔跑打闹着。我看到一位少年，他身上似乎透露出一股侠气，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像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在我身上看出来的。我想起了先生，还有那位算命先生，我想跟少年谈谈。
"扔掉你手上的木棍好吗，你娘等你回家吃饭呢。“
”这不是木棍，这是刀。“
”那扔掉你手上的刀好吗？“
”扔掉刀怎么做大侠？“
”做大侠有什么好，你应该好好念书的。“
”你又不是大侠你懂什么？“少年不屑地瞥了我一眼，他又加入了打斗。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倔强与天真。我想孩子总是会有一个大侠梦的，梦总是会醒的，那就由他去吧。我想，他还小。
我近来经常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白色的福田菊花瓣像雪花一样飘着，我变成了一个孩子，在花天花地里奔跑着，无拘无束，欣喜快乐，总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一双温柔的眼睛，像水一样地温柔，一个软糯的声音问我，美吗？我四处寻找却又不见人影，然后我就被吓醒。
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在你醒来如果还记得，通常就会稍稍回味一下，然后不到一刻钟就忘得干净了，但是如果你每天都做着同一个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它都会变成一个你的噩梦，让你感到心力憔悴。
东洋人又来找我了，也许他感觉到了我不太好，但我想更可能他只是想江姑娘了。
“菊花正盛，江蟹肥美，少侠怎么能辜负了这样的时节？”
“如何？”
“当饮一大白。”
“花阁”前是一大片的烟波浩渺的水域，在我的印象里这应该叫做湖或者泊，福田人管它叫做江，于是我也觉得叫做“江”好，这样与众不同。“花阁”坐落在江边，它雕栏画栋，在各色的福田菊点缀下，奢华而风雅，我第一次知道花阁并不叫花阁，它其实没有名字，因为门前一副对联，写着：买酒藏刀处；煮水点花阁，于是大家就取了末了两个字，唤作“花阁”。
东洋人邀请江姑娘出来饮酒赏花，一个小姑娘出来传话说江姑娘今天不见客。东洋人要了十壶酒，我想他应该不太好，当陪他饮一大白。东洋人酒意上来了。
"这酒有我家乡的味道，你闻，清冽，浓郁。”
我端起酒杯品酌起来。
”你闻不到的，只有我能闻到。“
我想他一定有着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又回到了他的世界里去了，我不应该打扰他。
”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这酒太过清冽，太过浓郁。“东洋人回过神来解释道
”没事儿，我也经常跑神。"
“我最怕看到这样盛开的菊花与这样浓烈的清酒，可是当我见到了这样盛开的菊花与这样浓烈的清酒却又会迷上他们，人总是这样矛盾，你说是吗？”东洋人苦笑道
“我能理解。”
“在我的家乡。。。。”
“来，我们干一杯。”我打断了东洋人的话，我想他家乡一定是个让他伤透过心的地方，我不忍心看着他痛苦。
接下来几日我每天都陪着东洋人来花阁喝酒，或者说陪他等他的江姑娘，但每次江姑娘都传话出来不见客。东洋人每次都是喝得大醉，喝些酒对我来说挺好的，虽然每天还是会做相同的梦，但至少喝酒的时候我不会去想它。
“这江上吹来的风有我家乡的味道，你闻，咸咸的，淡淡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的家乡在海边，你见过海吗，你知道海是什么样子吗？”
“海里一定有很多水。”
“对，海里有很多水，水里有很多鱼，鱼做成鱼干很好吃。”
我想东洋人又醉了。
他闭着眼睛，扬着脸迎着江上吹过来的风。我仿佛真的看到了海，海边有着雪白的浪花，柔软的沙滩，还有捡贝壳的少年，海风扬起他的头发，他快乐地奔跑着。
我不再跟东洋人去喝酒了，我想，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有些事情注定需要他一个人去完成。
为了逃避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我经常晚上一个人出去逛到很晚才回到住处。通常月朗天清的时候我会去郊外，那里有大片的雪白的福田菊，月光洒下来，交相辉映，就像下了一场雪。你知道的，我喜欢下雪，因为雪能带走一个人的悲伤。没有月亮的时候，我喜欢去江边走走，万家灯火倒映江中，渔船过处，摇摇曳曳，实在让人心神恍惚，荡漾其中。
“一别十载/再来是客/回首往事蹉跎/小城楼台烟柳媚/青丝白发梦一重/江湖走了游旧地/隔江灯火/楼上笙歌/烟花依旧客满座/清酒一杯与山河/半笑少年半笑我”
江上传来一个苍凉雄浑的声音，霸道的内力明摆着冲我而来。
“前辈何人？”
“江上打鱼人。”
“能否现身相见。”
“不能。”
我纵身朝着江上一条渔船跃去，一条白鱼跃出水面，尾巴拍打在水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船微微晃动了一下，我看到一个黑影踏浪而去。我追出很远但终究没追上，我想，前辈一定打湿了鞋子。
为了逃避一个谜团，我又遇到了第二个谜团。我不明白，那位前辈为什么会找上我，难道就为了吟咏他那首并无格式的辞令？我想，他一定是一个人寂寞了很久。高人总是寂寞的。
东洋人又来找我了，他似乎心情不错。
“这里的女人有我家乡的味道，美丽，温柔。”
东洋人说的女人当然是“花阁“里的女人，我想东洋人的家乡一定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有时候，我也会对东洋人的家乡有些向往，想看那边的花，吹那里咸咸的、淡淡的海风，但我也会想，如果真的那么好，他为什么离开他的家乡。
人不应该有太强的好奇心，好奇心越强，想不通的问题越多，你就越不快乐。
”你一定很爱你的家乡，不准备回去看看吗？“
”不回去了，那里怀念就好，我准备在这里定下来，我要买套三进三出的大房子。“
”哦。“我想，人各有痣，只是有的长屁股上了，有的长脸上了，就像一位江湖前辈说过：人活在世上，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活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
”当你真正地翻越过瑰丽的山川，漂泊过浩淼的湖海，见过初阳乍泄的清晨，见过繁星璀璨的夜空，季节、昼夜、风雨、冷热从你的生命中穿插而过，你感知到了它的力量与美你就会为之沉迷。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人世间的小仇小恨小情小爱就会变轻变淡，如烟般越飘越远，到此你才会懂得江湖的真正含义，由一个江湖人化为一颗江湖心。我喜欢这里，平平淡淡就好，心是自由的，哪里都是家乡。“
”哦。“
郊外的福田菊开始凋零了，江上的寒雾也一天比一天浓。我在屋里烧了个小炭火，倒也暖和，屋里的白菊还是十分的娇嫩，让人有一种菊花开在春天里的错觉。我没事儿就呆屋里看看书，偶尔有些兴致也作几首诗，涂几张画，一不留神天就黑了，倒也惬意。我以为秋天就要这样过去了。
东洋人又来找我了，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明年吧，我想留在这里再看一次福田菊开花。“
”福田菊可是隔年一开。“
”那就等两年，我不急。“东洋人静静地盯着我，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继续道：”来，坐下喝一杯，有话细说。“
东洋人依旧盯着我，我想，那就让他看吧。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我宁愿没有遇到你，从来都没有。“然后他走出了屋门。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呆呆地站在屋子里想着，发生了什么事儿？过了会儿，东洋人又折回来了。
”这里的女人有我家乡的味道，聪明，无情。“然后他又出门而去了。
这句话我好像听他说过，好像又有些不同，我更糊涂了。
过了几日，天又下雨了，这应该是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了，我站在屋前，看着屋檐上的水滴陆续地滴落下来在地上溅起水花，隐约听到巷子里传来铃铛的声音，一声声逼近，我的心突然慌张起来。
江姑娘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我门前。
”好俊的少年郎。“
”好美的俏姑娘。“
”难道不请我进屋坐？“
”如果不嫌弃，里边请。“
江姑娘在屋子里四处打量着，我强压住心里的慌张，装作十分的镇定。
“姑娘喝茶吗？”
“好呀。”
我这才想起我并没有烧开水，我有些窘迫，这些似乎都被江姑娘看穿了。
“要不改日公子来我住处，我煮茶与公子喝。”江姑娘朝我浅笑道
“真是求之不得。”
“那可说定了哦，你明天就来。”
“后天。”我想我需要一天的时间来思考
江姑娘冲我一笑，回头继续在屋子里东瞧西看起来。
“公子喜欢的福田菊是白色的？”她摆弄着案前的白菊。
“是的。”
“能说说理由吗？”
“喜欢而已，能有什么理由呢？”
江姑娘回头朝我笑道：“公子也是性情中人呢。”
“一点点而已。”
江姑娘走后，我决定去找东洋人。结果得知东洋人离开福田已经有些阵子了，我想起他最后一次来找我，我想也许他就是在那天离开的。我有些失落，这让我想到，有时候仇人或是朋友是很难界定的，比如东洋人，如果他把我当做朋友，他怎么不辞而别，如果他把我当做敌人，我从未对他有过丝毫恶意。我想东洋人一定是太想念他的家乡了。
我只能一个人去喝江姑娘泡的茶了。
我说过，很多时候有些东西，我们解释不了，就只能说是天意，比如说，我喜欢上了江姑娘。我还记得赴江姑娘茶约那天，从出门我的心就跳得砰砰作响，在江姑娘的房间里，看她煮茶，我们相距咫尺，我使尽全力依然没法压制住心跳。于是我迷上了那种感觉，对江姑娘煮的福田菊花茶上了瘾。而江姑娘却在花魁大赛那天就喜欢上了我。这让我想起了我那首流氓诗，还有东洋人那首英雄诗，其实英雄爱美与流氓好色并无不同，如果美人喜欢流氓，英雄就是龌龊的。
我与江姑娘煮茶论诗，抚琴作画，风雅逍遥。天好的时候我们会去郊外探望那些福田菊，虽然它们已经残破不堪。
“我听一个朋友说，福田菊两年才开一次是真的吗？”
“那你只有等到明年才知道哦，也许是后年哟。”
有时我们也会泛舟江上，我跟她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叫范蠡，有一个人叫西施。
“那他们最后怎么样了呢？”
“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够打搅他们。”
这些日子成了我在福田最开心的记忆。
再过些日子就是大寒了，外边已经是天寒地冻了，江姑娘闺阁里的福田菊依旧开得娇艳，血红色的花瓣像江姑娘的嘴唇一样娇嫩。她说她喜欢血红色，喜欢就是喜欢，我也觉得很好看。
酒醉茶浓，兽烟不断，江姑娘肌肤胜雪，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有些恍惚。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
暗香浮动，朱唇轻启，江姑娘是江里跃起的一条鳗鱼，妖娆美艳，活色生香，我竟忘乎此身何处 。
“美吗？”她深情地看着我，她的声音软糯粘人，她的眼睛秋波流转，温柔如水。
我如同触电般惊醒，那双梦里的眼睛，困扰了我整个秋天。眼前的这双温柔的双眼折磨了我每一个夜晚，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
那个夜晚，我仓皇而逃，我想我需要理清这些原委。
我从花魁大赛回来那个无休止的梦就一直缠绕着我，我念完了那首流氓诗，江姑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梦里这冷冷的一眼却又变得温柔如水，而又终是寻觅不得。我想，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了江姑娘，从我看见她第一眼。我在她那冷冷的一瞥里已经沉迷。我似乎感知到了命运的离奇与诡谲，我们被宿命折磨而浑然不觉。这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感觉让我惴惴不安。
这几日，我还是做着同样的梦，我变成了一个孩子，在花天花地里奔跑着，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看着我，一个软糯的声音问我，美吗？我四处寻找着，突然一脚踩空，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水里，漫天的花瓣燃烧起来，那双眼睛静静地朝我笑着，然后，在火里慢慢燃烧殆尽。我被吓醒了，身上惊出一身冷汗，我想，命运一定又在暗示着什么。
过了几日，江姑娘让人给我送来信，约我湖心亭见面。
“你答应娶我的。"
"何时有说？”
“花魁大赛上，你亲口念的诗你难道已经忘了？”
“我没忘，我会娶你，但我们应该等一等。”
“给我个理由。”
“我想，我参透了命运的一些东西。”
“骗子，借口。”
“我说的是真的。”
“你赢了我我就信你。"
白色的花瓣漫天飘落下来，像雪花一样轻盈曼妙，我在花天花地里恍惚起来，我闻到了福田菊清新淡雅的香味，这种香味让我沉迷，我变成了梦里的那个孩子，感到欣喜惊奇，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思议。突然一片花瓣化成了一叶雪白的飞刀朝我胸口飞来，我来不及反应，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出现在飘飞的花瓣中，我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声：
”美。“
我看到我的血液从胸口飞了出去，染红了漫天雪白的花瓣，一片片血红色的福田菊落在地上，娇嫩美艳。江姑娘抱着我，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像珍珠一样滑落下来，那是我死前看到的最美的场景。
我想我真的参透了命运。
我没有死，我在江中的一叶渔船中醒来，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去找过江姑娘，她已经离开”花阁“了，我想这就是命运。
江姑娘走了，至于福田菊到底是不是隔年开一次花也变得不重要了，从死亡里活过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新的，福田空气中那种叫做天意的东西也消失不见了，这里再也没有东西让我沉迷。
我决定离开这里。我走在福田的街上，也许是碰上了赶集，街上人头攒动，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从我面前经过，从他的衣服里掉出来一本书，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武功秘籍》。我喊道：
”嘿，你的《武功秘籍》。“
老者回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回道：”是你的《武功秘籍》“
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可突然又想不起来了。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可又不敢与之争论”这分明就是你的《武功秘籍》“，我想起了我十五岁那年遇上的那位算命先生，他说，我命犯桃花，我不信，后来我却为此后悔不已。从此，我对江湖老者就有了一分格外的敬重，他们目光如炬，深不可测，话藏天机。我想，就当是我的《武功秘籍》吧。
在出福田的路上，我又遇到了那群放学的孩子，他们手持木棍，互相打闹着，我看到了那个身上露着侠气的孩子，忍不住又想跟他说几句。
”扔掉你手上的木棍好吗，你娘等你回家吃饭呢。“
”这不是木棍，这是刀。“
”那扔掉你手上的刀好吗？“
他看向身边一位秀气的小姑娘，那一刻我感觉到他浑身侠气涌动。
“没有刀怎么保护小妹妹。"回头他又加入了打斗。
那就由他去吧，我想，他还小。
晓梦庄周思归去，红尘已落万丈中。
当你真正地翻越过瑰丽的山川，漂泊过浩淼的湖海，见过初阳乍泄的清晨，见过繁星璀璨的夜空，季节、昼夜、风雨、冷热从你的生命中穿插而过，你感知到了它的力量与美你就会为之沉迷。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人世间的小仇小恨小情小爱就会变轻变淡，如烟般越飘越远，到此你才会懂得江湖的真正含义，由一个江湖人化为一颗江湖心。这不是我说的，我说话没有这么华丽而细腻，这是后来我一个朋友说的，只是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走上了回家的路，在我走破了几双鞋之后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一路游山玩水让我哀伤忧愁都抛之脑后，这耽搁了我不少时日，当然，我没赶上门前的樱桃树开花，我想我终究不是一个痴情的人。
在秋天的时候，我路过一个叫福田的地方。我路过很多这样繁华而宁静，质朴而美的地方，但我从没想过留下来。当我看到暮色下福田人家屋顶升起的白烟，我就决定在这里呆些时日。空气中有东西让我有些沉迷，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确定不是那些暮色里的白烟。很多时候有些东西，我们解释不了，就只能说是天意。空气中有天意，而我遇上了。
我在福田住了下来，宁静的生活洗净了我从江湖带来的风尘。我想起了我的故乡，那里也是这样宁静，十五岁那年我与之一别，从此他乡是故乡，故乡是他乡了。小时候，先生说我天生带有侠气，先生还跟娘说，此子入江湖风起云涌，娘总是信以为真。十五岁前，我一直在对这一天到来的憧憬里快乐地成长。现在，我想不明白，先生那么聪明的人，他怎么会看走眼了。但我不能这样落拓地回去，跟他说，先生你看走眼了。我又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这些让我伤感的东西，不想了罢。
我翻了翻日历，过些天就是白露了，日历上写着“又五日鸿雁来宾，又五日雀入大水为蛤，又五日菊有黄华”，我决定出门走走。
福田这地方似乎家家户户种菊花，从街边到楼头，从城里到郊外。
这时节花还未完全开好，有些已经开始初绽华容，不是黄色的，这里的菊花是雪白的。我站在花田间，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这里的花有我家乡的味道，你闻，干净、纯洁。”
我回过身，我面前的少年闭着双眼。他腰间的刀是我们中原少见的，刀鞘华丽精美，是一柄上好的东洋刀。少年是东洋人，他离我只有一丈来地，我竟然浑然不觉。
我转过头，闭上眼睛，试图去捕捉到空气中的“干净纯洁”，至少这样让我显得比较有涵养。
“你闻不到的，只有我能闻到，多么干净、纯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这位少侠一定是一位高人，至少他看起来很孤独。
“在我的家乡，菊花具有很特别的意义，它是厚重的，是轻盈的，是美艳的，是残破的，是真实，是幻境，是瞬间，是永恒，是生，是死，你能感受吗？只有高贵的人才能配得上它的美好。”
我看到少侠华美的刀鞘上镶着一朵黄菊，半开半合，花瓣间仿佛在律动，在盛开。我有些出神了，我想，这位高贵的少侠也许有着显赫的身世，但他为什么跟我一样，来到了这里？
“在我的家乡有一首民谣，哼哼哼嗡嗡哼嗯嗡哼。。。。“他看向远山，哼唱了起来。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我能感受到来自曲中的优美哀伤。
”你听得懂我在唱什么吗?"他停了下来，接着又继续道：“这首歌唱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又远走他乡的的故事，你不懂的。”我看到他的眼中充满了伤感与无奈。
我看了一眼腰间的葫芦，突然明白：人皆在情欲中，即便是来自异国的浪人。
”这首歌叫《福田菊次郎的夏天》，我家乡的菊花都是黄色的。“少年微扬着头看向远处，仿佛看到故乡开满黄菊的山坡，山坡上奔跑着的美丽的姑娘。我在想，东洋的菊花是不是在夏天开放。
就这样，我与这位东洋人成为了朋友，虽然我始终都没有明白他说的关于菊花的种种，始终都不知道他唱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应该有一个哀怨的故事。
有时候，我也会想他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跟我说那些，我想，也许是他寂寞了很久，只能说这是天意，而我遇上了。
一场寒雨过后白露就过去了，东洋人来找我。
”明天这里要举行花魁大赛你听说了吗？“
”如何？“
”去看看。“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江姑娘。
其实，花魁大赛也就是在”花阁“里的姑娘闷了出来散散心，他们说“花阁”是一间很风雅的客栈，是舟车劳顿浪迹至此的江湖客的温柔富贵乡。大赛是在福田菊开得最盛的时候举行，这是福田最大的盛事了。也在那天我看到了福田五颜六色的菊花，有紫色，有血红，有粉红，有翠绿，有蓝色，当然还有白色，我想也许这就是天意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了，福田菊是与众不同的。
那天“花阁"的姑娘们在花台上朝下撒着各色的花瓣，底下的各路豪杰争相一睹芳容，我记得江姑娘撒的是血红色的。倘若有英雄能赢得哪位姑娘芳心，便可与她共处一夜，煮酒论诗。虽然这样有些俗气，但我想”花阁“毕竟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客栈。
东洋人看上了江姑娘，我想他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就像那天他看到郊外的白菊想起了他的故乡。东洋人让我帮他赢得江姑娘芳心，方式便是让我来衬托他。江姑娘的考题是让底下的英雄当众作诗一首，才华出众者胜出。先生说，君子成人之美，我答应了东洋人。东洋人让我先作，他紧跟着我，他说这样效果好。
”风吹体香胜花香，流氓皆爱俏姑娘。与其任他红颜去，不如嫁我少年郎。“我没想到我竟能做出这样荒唐的诗，也许这多少印证了先生所说，我天生带有侠气。
在众英雄的耻笑声中，江姑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想随他去吧。
”一轮风雨一轮秋，几多风雨几多愁。风雨不摧英雄气，却在美人一笑眸。"东洋人高亢的声音打断了英雄们的笑声，江姑娘转过头看向他，然后冲他微微一笑。我想，东洋人也许就在这一笑里沉迷了，这一笑埋下了祸根。
东洋人没有赢得江姑娘的芳心，我想这一定不是我的问题。
在回去的路上，我碰到福田放学归来的少年，他们手拿木棍在路上奔跑打闹着。我看到一位少年，他身上似乎透露出一股侠气，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像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在我身上看出来的。我想起了先生，还有那位算命先生，我想跟少年谈谈。
"扔掉你手上的木棍好吗，你娘等你回家吃饭呢。“
”这不是木棍，这是刀。“
”那扔掉你手上的刀好吗？“
”扔掉刀怎么做大侠？“
”做大侠有什么好，你应该好好念书的。“
”你又不是大侠你懂什么？“少年不屑地瞥了我一眼，他又加入了打斗。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倔强与天真。我想孩子总是会有一个大侠梦的，梦总是会醒的，那就由他去吧。我想，他还小。
我近来经常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白色的福田菊花瓣像雪花一样飘着，我变成了一个孩子，在花天花地里奔跑着，无拘无束，欣喜快乐，总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一双温柔的眼睛，像水一样地温柔，一个软糯的声音问我，美吗？我四处寻找却又不见人影，然后我就被吓醒。
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在你醒来如果还记得，通常就会稍稍回味一下，然后不到一刻钟就忘得干净了，但是如果你每天都做着同一个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它都会变成一个你的噩梦，让你感到心力憔悴。
东洋人又来找我了，也许他感觉到了我不太好，但我想更可能他只是想江姑娘了。
“菊花正盛，江蟹肥美，少侠怎么能辜负了这样的时节？”
“如何？”
“当饮一大白。”
“花阁”前是一大片的烟波浩渺的水域，在我的印象里这应该叫做湖或者泊，福田人管它叫做江，于是我也觉得叫做“江”好，这样与众不同。“花阁”坐落在江边，它雕栏画栋，在各色的福田菊点缀下，奢华而风雅，我第一次知道花阁并不叫花阁，它其实没有名字，因为门前一副对联，写着：买酒藏刀处；煮水点花阁，于是大家就取了末了两个字，唤作“花阁”。
东洋人邀请江姑娘出来饮酒赏花，一个小姑娘出来传话说江姑娘今天不见客。东洋人要了十壶酒，我想他应该不太好，当陪他饮一大白。东洋人酒意上来了。
"这酒有我家乡的味道，你闻，清冽，浓郁。”
我端起酒杯品酌起来。
”你闻不到的，只有我能闻到。“
我想他一定有着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又回到了他的世界里去了，我不应该打扰他。
”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这酒太过清冽，太过浓郁。“东洋人回过神来解释道
”没事儿，我也经常跑神。"
“我最怕看到这样盛开的菊花与这样浓烈的清酒，可是当我见到了这样盛开的菊花与这样浓烈的清酒却又会迷上他们，人总是这样矛盾，你说是吗？”东洋人苦笑道
“我能理解。”
“在我的家乡。。。。”
“来，我们干一杯。”我打断了东洋人的话，我想他家乡一定是个让他伤透过心的地方，我不忍心看着他痛苦。
接下来几日我每天都陪着东洋人来花阁喝酒，或者说陪他等他的江姑娘，但每次江姑娘都传话出来不见客。东洋人每次都是喝得大醉，喝些酒对我来说挺好的，虽然每天还是会做相同的梦，但至少喝酒的时候我不会去想它。
“这江上吹来的风有我家乡的味道，你闻，咸咸的，淡淡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的家乡在海边，你见过海吗，你知道海是什么样子吗？”
“海里一定有很多水。”
“对，海里有很多水，水里有很多鱼，鱼做成鱼干很好吃。”
我想东洋人又醉了。
他闭着眼睛，扬着脸迎着江上吹过来的风。我仿佛真的看到了海，海边有着雪白的浪花，柔软的沙滩，还有捡贝壳的少年，海风扬起他的头发，他快乐地奔跑着。
我不再跟东洋人去喝酒了，我想，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有些事情注定需要他一个人去完成。
为了逃避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我经常晚上一个人出去逛到很晚才回到住处。通常月朗天清的时候我会去郊外，那里有大片的雪白的福田菊，月光洒下来，交相辉映，就像下了一场雪。你知道的，我喜欢下雪，因为雪能带走一个人的悲伤。没有月亮的时候，我喜欢去江边走走，万家灯火倒映江中，渔船过处，摇摇曳曳，实在让人心神恍惚，荡漾其中。
“一别十载/再来是客/回首往事蹉跎/小城楼台烟柳媚/青丝白发梦一重/江湖走了游旧地/隔江灯火/楼上笙歌/烟花依旧客满座/清酒一杯与山河/半笑少年半笑我”
江上传来一个苍凉雄浑的声音，霸道的内力明摆着冲我而来。
“前辈何人？”
“江上打鱼人。”
“能否现身相见。”
“不能。”
我纵身朝着江上一条渔船跃去，一条白鱼跃出水面，尾巴拍打在水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船微微晃动了一下，我看到一个黑影踏浪而去。我追出很远但终究没追上，我想，前辈一定打湿了鞋子。
为了逃避一个谜团，我又遇到了第二个谜团。我不明白，那位前辈为什么会找上我，难道就为了吟咏他那首并无格式的辞令？我想，他一定是一个人寂寞了很久。高人总是寂寞的。
东洋人又来找我了，他似乎心情不错。
“这里的女人有我家乡的味道，美丽，温柔。”
东洋人说的女人当然是“花阁“里的女人，我想东洋人的家乡一定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有时候，我也会对东洋人的家乡有些向往，想看那边的花，吹那里咸咸的、淡淡的海风，但我也会想，如果真的那么好，他为什么离开他的家乡。
人不应该有太强的好奇心，好奇心越强，想不通的问题越多，你就越不快乐。
”你一定很爱你的家乡，不准备回去看看吗？“
”不回去了，那里怀念就好，我准备在这里定下来，我要买套三进三出的大房子。“
”哦。“我想，人各有痣，只是有的长屁股上了，有的长脸上了，就像一位江湖前辈说过：人活在世上，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活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
”当你真正地翻越过瑰丽的山川，漂泊过浩淼的湖海，见过初阳乍泄的清晨，见过繁星璀璨的夜空，季节、昼夜、风雨、冷热从你的生命中穿插而过，你感知到了它的力量与美你就会为之沉迷。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人世间的小仇小恨小情小爱就会变轻变淡，如烟般越飘越远，到此你才会懂得江湖的真正含义，由一个江湖人化为一颗江湖心。我喜欢这里，平平淡淡就好，心是自由的，哪里都是家乡。“
”哦。“
郊外的福田菊开始凋零了，江上的寒雾也一天比一天浓。我在屋里烧了个小炭火，倒也暖和，屋里的白菊还是十分的娇嫩，让人有一种菊花开在春天里的错觉。我没事儿就呆屋里看看书，偶尔有些兴致也作几首诗，涂几张画，一不留神天就黑了，倒也惬意。我以为秋天就要这样过去了。
东洋人又来找我了，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明年吧，我想留在这里再看一次福田菊开花。“
”福田菊可是隔年一开。“
”那就等两年，我不急。“东洋人静静地盯着我，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继续道：”来，坐下喝一杯，有话细说。“
东洋人依旧盯着我，我想，那就让他看吧。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我宁愿没有遇到你，从来都没有。“然后他走出了屋门。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呆呆地站在屋子里想着，发生了什么事儿？过了会儿，东洋人又折回来了。
”这里的女人有我家乡的味道，聪明，无情。“然后他又出门而去了。
这句话我好像听他说过，好像又有些不同，我更糊涂了。
过了几日，天又下雨了，这应该是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了，我站在屋前，看着屋檐上的水滴陆续地滴落下来在地上溅起水花，隐约听到巷子里传来铃铛的声音，一声声逼近，我的心突然慌张起来。
江姑娘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我门前。
”好俊的少年郎。“
”好美的俏姑娘。“
”难道不请我进屋坐？“
”如果不嫌弃，里边请。“
江姑娘在屋子里四处打量着，我强压住心里的慌张，装作十分的镇定。
“姑娘喝茶吗？”
“好呀。”
我这才想起我并没有烧开水，我有些窘迫，这些似乎都被江姑娘看穿了。
“要不改日公子来我住处，我煮茶与公子喝。”江姑娘朝我浅笑道
“真是求之不得。”
“那可说定了哦，你明天就来。”
“后天。”我想我需要一天的时间来思考
江姑娘冲我一笑，回头继续在屋子里东瞧西看起来。
“公子喜欢的福田菊是白色的？”她摆弄着案前的白菊。
“是的。”
“能说说理由吗？”
“喜欢而已，能有什么理由呢？”
江姑娘回头朝我笑道：“公子也是性情中人呢。”
“一点点而已。”
江姑娘走后，我决定去找东洋人。结果得知东洋人离开福田已经有些阵子了，我想起他最后一次来找我，我想也许他就是在那天离开的。我有些失落，这让我想到，有时候仇人或是朋友是很难界定的，比如东洋人，如果他把我当做朋友，他怎么不辞而别，如果他把我当做敌人，我从未对他有过丝毫恶意。我想东洋人一定是太想念他的家乡了。
我只能一个人去喝江姑娘泡的茶了。
我说过，很多时候有些东西，我们解释不了，就只能说是天意，比如说，我喜欢上了江姑娘。我还记得赴江姑娘茶约那天，从出门我的心就跳得砰砰作响，在江姑娘的房间里，看她煮茶，我们相距咫尺，我使尽全力依然没法压制住心跳。于是我迷上了那种感觉，对江姑娘煮的福田菊花茶上了瘾。而江姑娘却在花魁大赛那天就喜欢上了我。这让我想起了我那首流氓诗，还有东洋人那首英雄诗，其实英雄爱美与流氓好色并无不同，如果美人喜欢流氓，英雄就是龌龊的。
我与江姑娘煮茶论诗，抚琴作画，风雅逍遥。天好的时候我们会去郊外探望那些福田菊，虽然它们已经残破不堪。
“我听一个朋友说，福田菊两年才开一次是真的吗？”
“那你只有等到明年才知道哦，也许是后年哟。”
有时我们也会泛舟江上，我跟她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叫范蠡，有一个人叫西施。
“那他们最后怎么样了呢？”
“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够打搅他们。”
这些日子成了我在福田最开心的记忆。
再过些日子就是大寒了，外边已经是天寒地冻了，江姑娘闺阁里的福田菊依旧开得娇艳，血红色的花瓣像江姑娘的嘴唇一样娇嫩。她说她喜欢血红色，喜欢就是喜欢，我也觉得很好看。
酒醉茶浓，兽烟不断，江姑娘肌肤胜雪，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有些恍惚。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
暗香浮动，朱唇轻启，江姑娘是江里跃起的一条鳗鱼，妖娆美艳，活色生香，我竟忘乎此身何处 。
“美吗？”她深情地看着我，她的声音软糯粘人，她的眼睛秋波流转，温柔如水。
我如同触电般惊醒，那双梦里的眼睛，困扰了我整个秋天。眼前的这双温柔的双眼折磨了我每一个夜晚，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
那个夜晚，我仓皇而逃，我想我需要理清这些原委。
我从花魁大赛回来那个无休止的梦就一直缠绕着我，我念完了那首流氓诗，江姑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梦里这冷冷的一眼却又变得温柔如水，而又终是寻觅不得。我想，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了江姑娘，从我看见她第一眼。我在她那冷冷的一瞥里已经沉迷。我似乎感知到了命运的离奇与诡谲，我们被宿命折磨而浑然不觉。这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感觉让我惴惴不安。
这几日，我还是做着同样的梦，我变成了一个孩子，在花天花地里奔跑着，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看着我，一个软糯的声音问我，美吗？我四处寻找着，突然一脚踩空，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水里，漫天的花瓣燃烧起来，那双眼睛静静地朝我笑着，然后，在火里慢慢燃烧殆尽。我被吓醒了，身上惊出一身冷汗，我想，命运一定又在暗示着什么。
过了几日，江姑娘让人给我送来信，约我湖心亭见面。
“你答应娶我的。"
"何时有说？”
“花魁大赛上，你亲口念的诗你难道已经忘了？”
“我没忘，我会娶你，但我们应该等一等。”
“给我个理由。”
“我想，我参透了命运的一些东西。”
“骗子，借口。”
“我说的是真的。”
“你赢了我我就信你。"
白色的花瓣漫天飘落下来，像雪花一样轻盈曼妙，我在花天花地里恍惚起来，我闻到了福田菊清新淡雅的香味，这种香味让我沉迷，我变成了梦里的那个孩子，感到欣喜惊奇，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思议。突然一片花瓣化成了一叶雪白的飞刀朝我胸口飞来，我来不及反应，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出现在飘飞的花瓣中，我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声：
”美。“
我看到我的血液从胸口飞了出去，染红了漫天雪白的花瓣，一片片血红色的福田菊落在地上，娇嫩美艳。江姑娘抱着我，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像珍珠一样滑落下来，那是我死前看到的最美的场景。
我想我真的参透了命运。
我没有死，我在江中的一叶渔船中醒来，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去找过江姑娘，她已经离开”花阁“了，我想这就是命运。
江姑娘走了，至于福田菊到底是不是隔年开一次花也变得不重要了，从死亡里活过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新的，福田空气中那种叫做天意的东西也消失不见了，这里再也没有东西让我沉迷。
我决定离开这里。我走在福田的街上，也许是碰上了赶集，街上人头攒动，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从我面前经过，从他的衣服里掉出来一本书，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武功秘籍》。我喊道：
”嘿，你的《武功秘籍》。“
老者回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回道：”是你的《武功秘籍》“
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可突然又想不起来了。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可又不敢与之争论”这分明就是你的《武功秘籍》“，我想起了我十五岁那年遇上的那位算命先生，他说，我命犯桃花，我不信，后来我却为此后悔不已。从此，我对江湖老者就有了一分格外的敬重，他们目光如炬，深不可测，话藏天机。我想，就当是我的《武功秘籍》吧。
在出福田的路上，我又遇到了那群放学的孩子，他们手持木棍，互相打闹着，我看到了那个身上露着侠气的孩子，忍不住又想跟他说几句。
”扔掉你手上的木棍好吗，你娘等你回家吃饭呢。“
”这不是木棍，这是刀。“
”那扔掉你手上的刀好吗？“
他看向身边一位秀气的小姑娘，那一刻我感觉到他浑身侠气涌动。
“没有刀怎么保护小妹妹。"回头他又加入了打斗。
那就由他去吧，我想，他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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