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旅途

     
                
                 旅途中很多事，若不记下来，便忘却了，若突然回想起来，却依旧不胜唏嘘，唏嘘到无法自拔的忧伤。
     今年约三月底，我从吐鲁番回长沙，火车上，有一个老头儿，五十多岁，差不多坐在我对面。头发灰白而油腻，一撮撮的，杂乱的像沙漠里面的骆驼刺，和街上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而黝黑胡子拉碴的脸庞则能暗示了这是一个农民，或者是一个卖苦力的工人。头发上、眼角里，鼻梁下、肩胛上都有尘土，衣领磨得油光发亮，可以说是褴褛。老是吧唧着嘴，时不时用袖子拭一下那快要流下的涎水，我认为这是一个神智不太清醒的人，尽量将脚收在自己椅子下面，不与他衣裤接触，怕弄脏自己。
      大约是我上厕所后回座位，他去过道抽烟，趔趄着蹭到了我身上，我推了他一把，因为他那黑得像刚挖完煤的手抵着我的肩，脏兮兮的。我抱怨了一句，走路小心点啊！他头斜靠着过道，微仰，半眯着眼睛，看了我两秒，然后笑了，是那种傻笑，那种傻子特有的‘呵呵’，然后说了句很含糊的‘不好意思’，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而那句‘不好意思’，则像口里包着一口痰一样的，极为含糊。
      旅程甚为无聊，后来，我和他旁边的人开始斗地主了，他一直看着，没有参加，我们叫他打他也不玩，但是，当他旁边的人打牌时，他却很认真地看着，嘴里依旧含糊地说着一些话。我不认为他会玩斗地主。但是，打牌活跃了气氛，周围的人也开始聊起来。得知他在吐鲁番做事，基本上是在一个农场里边帮别人挖地之类的，做一些与土地打交道的事情，一群人做事，而这次回老家，并不在本年度的计划之中，他原本一年回家一次的。可能是家里有事情吧。还得知这老头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上完初中了，好像没上完，现在在一个职业学校读书。这是让他很自豪的事情，因为他念叨着的时候，一直是“我们家~~”。但是，尽管他一直念叨着，我却依旧不知道其名字，只知道家里是河南许昌的。他很健谈，但我们大家头听不清楚。
       他抽烟，直接在座位上抽，弄得乌烟瘴气的，这很让我们恼火，但又没办法说他，因为说他也没用。但是在我们的反对下，他还是勉强去过道那边抽烟。
       列车员来查票，还要看身份证，他没反应过来，等到查到他，没有身份证，列车员严肃地叫他拿出身份证，这让他很慌乱，满身上地找，也找遍了他那两个编织袋的行李，最后还是在外套里面的暗袋找出了，但还是废了他很大的神。并且让他受惊了，很显然，列车员的大盖帽让他很害怕。不过，在他找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很高兴的，可以说是很自豪，“瞧，我有身份证，这是我的身份证，我就说我有身份证嘛！！”
        到吃饭的时间了，我们大家这些人都吃饭了，有的是吃泡面，有的是买饭吃，有的是吃饼干，但是他却没有吃，问他，他说等会儿，后来等到零售车来了的时候，他买东西了，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钱，买了一瓶小小的红星二锅头，7元，就这样。整整一个下午，他就呡着他那瓶小酒，什么也没吃，当那瓶酒喝完的时候，他还拿着那个空塑料片在桌上砸着——“这车上的东西太贵了，坑人。”当晚没有再吃任何东西，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列车到了甘肃，他就可以下车买东西了，买了一个烙饼，又买了一瓶酒，他很高兴，因为还是7块钱，这次的是一瓶大的，足有三个那么多。
       第二天在列车上整整一天，他就吃了那张饼，还有那瓶酒，一直呡着，直到下午的时候，昏昏沉沉，流着涎水也不擦拭了，我知道，来情况了，用长沙话说，他要发宝气了。果不其然，他趴在桌子上，睡着睡着就哭了，满面的鼻涕眼泪和口水。我忘记是什么事情了，反正我们几个按着他，我还把他的酒瓶子抢了，里面还剩一点点。 我们都觉得他喝醉了，或者是家里有什么情况需要他回去，很有可能是出了什么变故，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一会儿情绪好了，说明他没醉。
        
        关于他这种人，在生活周围还真没见过，这样悲惨，落魄而又自我逃避与堕落。我想最接近他的形象可能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吧。
         但是我错了。在接下来的事情里面，彻底感动了我，也颠覆了我的价值观。
         那是第二天傍晚，车子到了陕西境内，天黑前我们车厢上来一个大爷，七十多岁，穿着破旧但是很干净，而且最主要的是很矍铄，精神劲儿很足，也背着一个编织袋，一进车厢就把编织袋塞桌位底下，然后又伸手掏出一些东西来，我一看，哈，原来是卖东西的，卖的是苹果，也许是自家树上结的，不大一个，有些还蔫得很。小塑料袋装着，一袋五个的样子，买两块一袋。基本上周围的人都买了，连那个脏老头儿也买了，买的时候还说，哎，这大爷这么大年纪了，还到这车上来偷偷摸摸贩卖东西，不容易啊。
        很显然，这种事情在火车上是不允许的，一会儿之后马上就有列车员来了，要把这个买苹果的老头儿带走，说要见列车长，东西要没收。苹果老头不愿去，在求那个列车员，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说了很多生活多么不容易之类的话，但是却依旧被带去间列车长了，因为抓到这种人是要登记填表的，没收东西也要填单。我们一群人就这样看着那苹果老头被带走了。
        不就那苹果老头过来了，表情不容乐观，肯定是要被赶下车了，下一站就下，但是呢，苹果没有没收。下车的时候，他从座位底下拖出半编制袋苹果，准备下车，这时，这脏老头说话了，“等一下，我再买几袋果子”说着从脏兮兮的口袋里面掏出皱巴巴的钱，给了十块，拿了六袋，那苹果大爷硬是送了一袋给他。脏老头还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一定要小心，不要被列车员发现了！！”搬着那一大堆苹果放在桌子上，他显得很开心，我们大家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曾看着过道那些买玩具的走过时，表示要给家里的小孩子买玩具，而这次虽然没什么礼物，但是也买了这么多苹果回去啊，家里人应该很高兴的，我想着。
        接着他一个一个地把装苹果的小塑料袋解开，说着“大家吃苹果啊！~~”就沿路发了，每人一个，直到发完，而那些接到苹果的人，包括我在内，在那一刻几乎就懵了。一个自己生活如此困顿的人，愿意去用自己最微小的那个一份力量，去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也许境况比他自己还要好的老头子。自己不吃饭，花七块钱都舍不得，在这里却如此大方。那些苹果本可以拿回家，作为给家里人的礼物，可他却直接发给了我们这些依旧素不相识的人~~~~
        发完苹果，他又摸起那只还剩一点儿酒的玻璃瓶，呡着。
        整整两天两夜，他吃了两瓶酒一个烙饼和一个苹果。午夜凌晨在郑州下车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看着，他也跟我们道别，走下火车还站在月台上，用手敲着车窗，说着道别的话。
        到他老家的汽车要第二天早上才有，而剩下的半个夜晚，他说在候车室坐一会儿天就亮了。